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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惊鸿(2)

“不错,人治人。”夏憬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朝廷每年拨下的银子若是所用得当,江宁一带哪里会年年水患不断,流离失所的灾民们又何至于饿死街头?”

苏萦会意道:“您是指,那些银子……”

“哼!”夏憬冷笑,“这银子通过一层层的官员拨下去,经了那雁过拔毛的贪官之手,哪里还会剩下多少!”

苏萦也是黯然,不知该从何处劝起。

夏憬指掌握拳,恼道:“可恨的是竟然毫无办法!这些人居然都不能动!牵连人数太多,一旦动了,就会伤到国之根本,甚至还可能引发叛乱,着实可恨!”

苏萦握住他的拳头,安抚道:“王爷无须这般,您如此想着黎民百姓,心怀天下,已是高出世人百倍。”

夏憬还是闷声不吭,看得出来心情依然烦闷不堪。苏萦也知道现在无论是谁的安慰都无用,也知趣地不再提这件事,传了膳来哄着他吃。夏憬敷衍地尝了几口,便搁下回了书房。

从那以后夏憬变得比以往更加忙碌,陪苏萦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但是苏萦却从未抱怨过,他去时,迎接他的永远是她温柔甜美的笑容。

可是这一回走到她的门口,却听到里面传出低低的哭声。夏憬心中一紧,连忙推门进去,果然见到她坐在床边掉眼泪,漂亮的眼睛都红肿了,脸上泪痕交错。

见夏憬进来,她连忙取了丝帕来拭泪,站起来要行礼,却被夏憬一把扶住。

“出了何事,怎么哭成这样?”夏憬怜惜地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问道。

苏萦还在抽泣,不过却是在努力地克制,哽咽道:“没事,没什么。”夏憬语气微带责备:“眼睛都肿成这样了,还没什么呢?”

“真的没事,是萦儿自己爱哭,不关别人的事。”苏萦勉强止住眼泪,努力地想要微笑。唇线微弯,可是睫毛却还是湿湿的,脸上的泪痕也还未干。夏憬愈发心疼起来:“萦儿,若是真的难过,不必在我面前忍耐,哭出来比你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要好受得多。”

苏萦望着他,面上带了一股仓惶的神情,像是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她的目光里犹有泪光晶莹,颤声问他:“王爷,会不会有一天,您不要萦儿了?”

夏憬心中大震,皱着眉头:“萦儿,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不信……”她把脸转向窗外,在这里,透过刻有浮雕的红木窗棂,可以看到一株绚烂盛开的花。

太绚烂了,简直可以在绚烂中看到它的凋零。

苏萦语调凄惶:“现在的日子太过美好了,简直都像是在做梦,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我都会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空、一场梦、一场镜中花、一场水中月……”

水雾渐渐地凝结在她纤细浓密的墨睫上,她回眸一笑,无尽的凄艳流转开来,苏萦一字一顿道:“以色事人,岂能长久。”

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必弛,爱弛则恩必绝。

夏憬的神色似是悲哀,俊朗的面容却很平静:“萦儿,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不管是与不是……”她闭上眼睛,“事实终究如此了。”

心中疑窦顿生,夏憬抿了抿唇,问道:“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然而苏萦只是沉默以待。夏憬又停留了一会儿,站起来嘱咐道:“你先休息吧,我晚上再来找你。”

出了苏萦住的院子,夏憬立刻找了人来询问,果然查到了在苏萦面前乱说话的侍女。

被嫉妒和不平冲昏头脑的女人说出来的话有多难听,夏憬再了解不过,苏萦那样温柔的性子,一定是被吓住了,才会变成那样。夏憬懊恼极了,这种事情肯定不止一次,苏萦因为他受了那样多的委屈,却一个字都没有在他的面前提起过。

念及此处,夏憬只觉得疼惜。

处理了那名侍女,晚间夏憬推了公务,如约而来陪苏萦用膳。苏萦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对下午之事绝口不提,夏憬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神色如常,只是气氛却比往日要沉闷许多。

夏憬并没有让折柳等人进来伺候,这顿沉默的饭吃到一半,夏憬突然开口打破这沉寂:“别人之言,无须在意。我这辈子只要你,也只有你,谁都无法代替。”

苏萦沉默了很久,点头“嗯”了一声。

夏憬微微一笑:“这大好的佳节,偏你想着要来和我闹别扭。”

她面色微红,轻声问道:“什么佳节?”

夏憬在她的额上轻敲一记,戏谑道:“傻丫头,你是不是过日子过傻了?今天可是盂兰节啊!”

苏萦是真的傻了,日子居然过得这么快!拽了他的衣袖急急地问他:“怎么办?都没有做灯呢!”

“没关系。”夏憬神情悠悠,声音清雅,“我已经准备好了。”

两人匆匆吃完饭,换了便装到河边时,那里已是人山人海。

河上的画舫灯火通明,光彩辉煌,映着河水中的灯火倒影,叫人几乎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船。靠近河岸的水面上浮了一条璀璨的光带,烛火顺着水流摇曳着,载着人们美好的希冀漂向未知的前方。

岸上人声喧哗,欢呼声时常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卖小玩意儿和吃食的小贩拿出平时十倍的热情招揽着客人。

夏憬紧紧地牵着苏萦的手,用身体护着她,努力不让别人靠近她。等到终于到达河边的时候,夏憬已经满头大汗,较平常那温润如玉的样子多了几分狼狈,却更显亲近。苏萦掏出帕子来帮他将汗揩尽,心疼道:“歇会儿吧。”

他们今晚出来也没带什么人,夏憬将自己护了一路的灯递给苏萦,道:“还是先弄灯笼吧。”苏萦接过来点燃蜡烛,提在手中转了一圈。

这灯笼做得精致奇巧,每一面上都绘有不同的画,可是却都题着相同的一句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苏萦的手一颤,朦胧温暖的灯火下,她侧脸的轮廓更显细腻柔和,在一片茫茫然中,她恍惚听到身边男子清晰的声音:“萦儿,只要是你所想的,只要是你所要的,无论是什么,我都许你。”

她听到自己茫然的声音在重复反问:“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吗?”

“是的,无论什么。”

声音里逐渐地带了哭腔泪意:“那您可要想好,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夏憬凝视着她,那目光清润柔和,沉敛之中唯有情深似海,一字一句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苏萦将手按在胸前,像是怔忡,又像是不可置信。灯笼上题的两句诗,每个字都像脱离了束缚,飘浮到空气中来,在她的眼里化开,氤氲成一片薄薄的水墨。

这样美好,美好得都令人不敢相信。

苏萦迟疑而缓慢地开口:“王爷,这真是像在梦里一样。我又希望这是梦,又希望这不是梦。”

“怎么净说些傻话?”夏憬的手指抚在她的脸颊上,微微一笑,“有热度吧?怎么会是做梦呢。”

“嗯,不是梦。”她低低地应着,抬眸回视夏憬,目光澄澈,声音虽然婉约却是坚定,“得此良人,女复何求?此生此世,定不负,君之意。”

两人将灯放在早就做好的小船上面,小心地放入河中。那小船在荡漾的清波中微微晃了晃,便随着水流漂向远处,逐渐融入到那片辉煌的灯火中去,再也分辨不出了。

苏萦忽然道:“真是可惜。”

“什么东西可惜?”夏憬疑惑道。

苏萦也是无意而感:“您看这小小的一只船,载着这样沉的一盏灯笼,就算是现在不沉,到时候也是会沉入水底的。真是可惜了那盏灯笼。”

夏憬轻敲她的额头,徉怒道:“什么沉不沉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这般的口无遮拦!”苏萦这才察觉到自己刚刚的话是犯了忌讳,连忙补救道:“呸呸呸!瞧我这昏了头了,这灯可一定要好好地一直漂着啊!”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怎么可以沉入水底?

明日便是皇帝的寿辰,夏憬遣人送了衣服和首饰过来,令她好好打扮,明日随他一同进宫面圣。苏萦坐在桌子边,纤纤玉指抓着华丽的锦缎裙袍,怔忡出神。

夏憬来时看到她的神气似乎和以往不同,他心下明白,故意笑着问道:“怎么啦,怎么这副表情?”

苏萦柳眉一蹙,嗔道:“您明明就知道,还问!”

“不过是去进宫面圣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夏憬像是哭笑不得,“看你怕成这样,难道父皇还会吃了你不成?”

苏萦苦恼道:“可是皇家规矩森严,万一我有个行差踏错的,岂不糟了?不成,我还是不去了。”

“没事的,你向来严谨,料想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夏憬孩子气地眨眨眼睛,“就算万一有些小错,别忘了我可还是个王爷呢,谅他们也是不敢说的。”

苏萦被他逗乐了,红润的唇角微勾,眼底闪着光芒,口气却是异常严肃:“那我可要和您说好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千万不要怪我呢。”

无论什么,都不希望您会怪我。

夏憬含笑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一年多了,一直都没有让父皇见你,明天去让他看看儿媳妇吧。”

苏萦红了脸,把眼睛转向一旁,不再说话。

折柳听说夏憬要带苏萦进宫面圣,兴奋得不得了,一大早就摇醒苏萦,将睡眼蒙眬的苏萦安置在梳妆台前,开始给她着妆。真是十足的用心,事事四五通,处处着华妆。等苏萦终于从睡眠不足的恍惚中醒来时,折柳已经将她打扮好了。

那样的华美盛妆,精致饰容,实在是倾国又倾城,整个人绚烂得仿佛是那日窗前的花。苏萦对着镜子里那个仿佛全然陌生的自己微微一笑。

皇帝的寿辰,场面自是宏大。

苏萦跟着一身紫色朝服的夏憬不紧不慢地穿过垂华门,走过两堵宫墙之间狭长的甬道,就径直进了皇帝钟爱的海棠园,在抄手游廊上走了不过一射之地,转过去就见一派热闹喧嚣的景象。

海棠园,顾名思义,就是种满了海棠花的园子。皇帝钟爱海棠花,这园子里的海棠花特别多,开时繁花似锦,大片大片如云般压在枝头,远远望去,一片潋滟迤逦的花海,温柔而缥缈。

皇帝的寿辰就是在这里办的,文武百官都前来贺寿,后宫嫔妃也都妍妆以待,这偌大的一个园子反倒是显得有些拥挤。饶是此处人多,后宫嫔妃个个娇美似花,苏萦的到来还是令人们叹慨不已。

苏萦安分地跟在夏憬身边,随着他一同向皇帝施过礼,头都没有抬,只偷偷地瞧了皇帝一眼,就立刻垂下眸子。

在席上坐了一会儿,苏萦却突然微感不适,和正在与其他官员寒暄的夏憬说了一声,便带了折柳悄悄地走出去。

等到她回来时,刚好在门口碰到一群鱼贯而入的舞姬,每一个都妖娆多姿,美丽妩媚。其中一个人尤其亮眼,姣好的脸上戴一层薄薄的紫纱,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真是欲语还休,风情万种。

苏萦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不知怎的,脚下一滑,直直地撞到那女子的身上,那女子身子一歪,脚踝膝盖猛地抵到门框上,看着就乌青淤肿起来。

那女子一声痛呼,随即就开始抽泣起来。

苏萦一下子慌了神,连忙扶住女子,忙问道:“怎么样,你还好吧?有没有什么事?很痛吗?”

门口的喧哗很快就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夏憬看到苏萦似乎被事情缠住,正想叫人把她带回来,可谁知皇帝已然开口了:“那边怎么了?”

一声断喝,整个园子都安静下来,无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都射向她二人。

苏萦虽然有点手足无措,但跟着夏憬这么久,耳濡目染,好歹还是学了些东西。当下便搀着那名受伤的舞姬走到皇帝面前,行了礼,还未开口,就听到皇帝略显惊讶的声音:“兰儿,是你?”

受伤的舞姬仍然在低低抽噎,哽咽道:“回皇上的话,是臣妾。”

“你这是怎么了?”目光落在兰儿裸露在外的红肿乌青的肌肤上,皇帝的语气微怒。

夏憬心下一沉,此女竟是兰贵妃,目前宠冠后宫的兰贵妃。想及此处,他不由地担心起在一旁默立的苏萦来。

果然听到兰贵妃委屈的声音:“臣妾也不知为何这女子突然就把臣妾撞了一下,抵到了门框上,脚和膝盖都弄伤了。臣妾为了皇上的寿辰特地练了舞想给皇上一个惊喜,现在恐怕没有办法了。”

皇帝的脸色果然渐渐阴郁起来,对着苏萦问起话来:“你是憬儿带来的人,是不是?”

“是。”

“可是故意为之?”那声音愈发沉冷。

苏萦扑通一声跪下,忙道:“回皇上,民女是无心之过,绝无害人之心,还望皇上明察!”夏憬也站起来,行至苏萦身边,朗声道:“父皇,萦儿善良温顺,绝不会做出这等恶事。况且萦儿与兰贵妃并不相识,无冤无仇的,怎会故意害她呢?”

可是皇帝还是不甚满意地盯着苏萦。苏萦认真地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道:“皇上,若是此事扰了您的兴致,苏萦愿为您舞上一曲,当作您的寿礼。”

夏憬震惊地回视着她,皇帝则沉默片刻,终于将手一挥:“罢了,看在憬儿的分上,让你一舞,可若是舞得不好,惩罚可是逃不了的。”

“是!”苏萦悄悄地冲夏憬眨眨眼,接下了旨意。

有箫声渐起,如高山流水清悦悠远,似闲云野鹤自在悠然,又有悠扬婉转的筝音袅袅升起,似烟似雾,若有若无,转承而接,恍如天籁。

一袭白衣的女子手持折扇掩面,自门口逆光而至。远远地只能见到一抹婀娜如青莲的娉婷身姿,被浮光刻成薄薄的剪影,倒映在地面光滑的金砖之上。那身影渐近渐清晰,只见苏萦精致的脸被折扇掩去大半,只露出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

兰贵妃暗自咬牙,夏憬眸色深沉,皇帝目光微悦,众人皆是凝声屏气,沉醉其中。

莲步轻移,侧身回旋,裙袂蹁跹,乌发飞扬,折扇忽而合拢,平指伸出,忽而展开,翩然若蝶。苏萦足尖点地,微微用力,倏地折腰后仰,只手指天,纤长白皙的玉指在空中挽出繁复的花样,似玉兰,如芍药,逐渐下落。筝声忽而急促似雨帘骤密,她翻身又起,持着折扇的玉手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苏萦独身立于众人中央旋转,丝绸发带顺着风翻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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