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父皇的声音,所有人都把目光凝到了丞相谢子兰身上。谢子兰是我老师,是大宣第一贵族谢家的族长,是当年宣德太子的至交好友。也许是最后一层的原因,他不太待见半路抢了宣德太子皇位的父皇,顺带也就不待见我。打我当上太子以来,他处处找我麻烦,每年要求我成婚的奏章里,至少一半都是他谢家人搞的事。
一国太子,如果一点兵权都没有,只靠嘴皮子,那必然是要被牵制的。想要拿到兵权,要么上沙场建功立业,要么自己有心腹手握兵权。可惜我手里没有什么将才,反倒是谢子兰手里有大把,于是我只能走上建功立业的道路。况且我父皇本就沙场出身,见不得我天天猫在宫里的样子,一心想把我送上战场。只因为我是独子,所以他想来想去都没能下定决心,再加上谢子兰顺水推舟地说一说,我更是丧失了机会。
但没有军权在手,我心中始终不能踏实——今日是因我父皇权威震慑,谢家不敢妄动,但轮到一点兵权都没有的我坐上皇位时,谢家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乖巧,那的确是未知数。
我瞧着谢子兰,思索着他这次又要用什么理由让我继续待在京都。却见谢子兰温和一笑道:“太子妃武艺出众乃天下皆知,如今有太子妃伴于太子左右,在这皇城之内,老臣对于太子的安危倒是放心得很。只是……”
说着,他看向了一旁默不作声的苏域:“太子妃毕竟只是一介女子,战场凶险,太子妃武艺到底能不能保护太子,确乃未知。今日大宣只有太子一位皇子,若出些什么闪失,大宣危矣!”
“这……”听到这话,父皇犹豫了。
我赶紧出声道:“父皇,清宣虽是女子,却也是北褚战无不胜的战神,怎会连儿臣都保护不好?丞相太过多虑了。”
“殿下倒是十分爱护太子妃。”谢子兰目光落到我身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脸上青肿的痕迹和衣服上的脚印,却笑着道,“不过殿下与太子妃新婚,还是多多相处些时日,磨合一段时间才好。”
他说这话的意思,便是提醒众人,苏域乃他国公主,性情暴躁,如今刚嫁过来,与我感情如何还是未知,贸然将我交托给苏域,不管苏域武功再高,那都是不妥。尤其是我脸上的青肿和衣服上的脚印,更是证明他的话的证据。
我的确承认他说得对,这话我也觉得是十分正确的,把我托付给苏域,还不如托付给小桃子养的那条狼狗大黄保险。至少大黄还会帮我咬咬人,而苏域只会咬死我。
但能有一个抢兵权的借口和时机是不容易的,我一定不能轻易放过。于是,我一把揽过旁边的苏域的腰,苏域则下意识地在后面猛地掐上了我的腰。我疼得瞬间想吸气,但我忍住了,咬紧了牙保持住微笑的模样,慢慢地道:“丞相多虑了,实际上吾与清宣公主早已相识,如今能够结为连理,真是天定的缘分。吾不会辜负这种缘分,清宣必然也不会。”说着,我转头看向苏域,满脸深情。苏域不说话,微微挑眉,在我腰后的手掐得更凶了……
谢子兰低笑了一声,看着我与苏域,慢慢地道:“既然太子与太子妃感情如此之好,那太子面上的青肿和衣衫上的脚印……”
说着,他看向了父皇,一脸“我说不下去了,你懂的”的表情。父皇面色也不是很好,转头看向了苏域。
必须要苏域配合了!我也看着苏域,脸深情地眨着眼睛,不断向她传达“帮帮忙”的信息。
苏域看懂了,在我腰后的手终于老实了,却也是眨眨眼。我还来不及反应她是想说什么,便见她忽地往前一跪,盈盈拜倒在父皇身前。
“父皇!”她突然娇呼出口,声音中还带着胆怯,“儿臣今日有罪,还望父皇责罚。”
“清宣,你这是……”父皇皱起眉来。
苏域俯下身去,似是因为害怕,还颤抖着身子,继续道:“儿臣……儿臣今日,打了太子……”
一时间鸦雀无声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打了我,这件事在她第一天到大宣就不是秘密了,但是没有人想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包括我。
但是她直接说了,大家就不能不理会,毕竟太子被打了,这件事也不算小事了。只是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实际很难办。因为她毕竟是太子妃,而且是一个功能很强大的太子妃。处理重了我父皇舍不得,处理轻了就说明我的地位太低。
于是,父皇难得地沉默了。许久后,父皇叹了口气:“清宣,你为何要打太子呢?是不是他对你不好?你一定受委屈了吧?”
听到这话,我默默泪了。我真的是亲生的吗……真的是吗?
“父皇……”苏域颤抖着身子,似是难以启齿,“不是太子对儿臣不好,是……是……太子让臣妾打的,太子喜欢……”
这话说出来,众人更加沉默了。父皇面上的色彩很斑斓,而我已经心死如灰了。但苏域还嫌不够,犹自说着:“儿臣本不想说的,只是今日谢丞相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儿臣才不得不说出来。儿臣与太子本在之前就相识,当时儿臣便暗中心许太子,儿臣与太子早已许诺,同生共死,祸福相依。愿作比翼鸟,愿为连理枝,”说着,她抬起头来,眼中泪光盈盈,看着我道,“所有太子喜欢的,儿臣便愿意去做。只是太子闺房中喜欢的……可能颇有些不同。太子为一国储君,日日夜夜思索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如何让父皇母后展颜安心,压力大些,也是需要发泄的……太子说,他每每感到痛楚时,便会觉得清醒和满足,所以……所以……”
说着,她又俯下身去,高呼道:“虽说伤在太子身,可是痛在儿臣心啊!若太子还因此不能上战场报效国家,满足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儿臣怎么担当得起!儿臣不会吟诗作画,不懂针线厨艺,唯一所长不过武艺兵法,只能以此帮衬一下太子。若太子能上战场,儿臣拼死也要保护好太子!”
说到这里,我都快被苏域感动了。我觉得,作为一对恩爱至深的情侣,我再不做点什么,那就太假了。于是,我赶紧上前几步,沙哑着声音,蹲下身,深情地唤了一声:“阿域……”
“殿下!”苏域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过来。我努力用脚踮起来一撑,一咬牙,终于保持住了姿势,但是,胸好疼……
“阿域,”我继续拍着她的背,她又开始掐我了,我疼得眼睛里忍不住蕴满了眼泪:贱人……但我忍住了掐回她的冲动,温柔着声音,继续道,“不要愧疚,算了……不能上战场就不去吧。虽然吾乃顶天立地的男子,不能上战场看看将士热血也是种遗憾,但是有些事强求不了,罢了,罢了……”
“殿下!”她继续哭,我继续饱含泪水。
旁边的大臣终于看不下去了,兵部尚书看了一眼谢子兰,斟酌着道:“其实,如今的战事也并非十分危急,都不过是边境小国捣乱,有清宣公主保护,太子爷应当无事……”
有人开头,众人也就跟着附议。谢子兰不紧不慢地看了众人一眼,却慢慢地道:“众位对公主的武艺倒是放心得很,可老臣却是个谨慎的人。”说着,他看向我父皇,稍微软了语气,“陛下,如今太平盛世,太子理当学好如何治国,这些兵家之事,太子便不要掺和了吧?”
“是啊,”父皇冷冷一笑,“如今太平盛世,这些兵家之事,世家子弟就不要掺和了吧?”
听到这话,谢子兰便知道父皇恼了,也就不再说话。父皇也察觉这话说得不大好听,立刻轻咳一声,喝口茶道:“不过,如今世家子弟人才辈出。子兰啊,我记得你有个儿子,叫清运的,出去游历了五六年了,听说现今回来了?”
“是……”谢子兰有些犹豫,似在揣摩着我父皇的用意。
父皇吹了一下浮在水面的茶叶,继续漫不经心地道:“他似乎武艺不错,前两年才听说他夺了‘大宣第一剑客’的名号。过几日便秋猎了,让他一道过来吧。清宣武艺到底如何,让他试试便就知道了。”
说着,父皇看向我和苏域:“你们觉得呢?”
我没注意到父皇的话,满脑子还在思索着那个名字。而苏域等着我说话,一时便沉寂下去。苏域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替我答话:“儿臣觉得甚好。”
听到苏域的话,我终于回过神来,也点头道:“儿臣也如此以为。”
“那就这么办了。”父皇点了点头,又和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片刻后便带着母后回了。
等他们走了,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安静地想些事情了。
清运……想着这个名字,我脑中勾勒出一个眉目精致、广袖木屐的少年的模样,他站在杏花树下,双手拢在袖中,静静地看着我。风吹过来,扬起墨黑色的发,他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清歌。”
声音温和清雅,我心绪如漫天卷散的入雨杏花。
我沉浸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里不可自拔,苏域就坐在我对面,她带来的两个侍女给她上来斟茶倒水揉肩,我旁边的宫女太监一个都不敢上来,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最后,只有小桃子战战兢兢地给我端上一杯茶来,然后低声说:“殿下,娘娘已经看你许久了。”
我听这话当即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苏域还在对面,只能硬着头皮看向她。她正一只手撑着脑袋打量着我,深如夜色的眼眸中落入了阳光,看上去恍如幽潭映了阳光,波光粼粼,令人心一瞬间静下来。
我就那么愣愣地瞧着她,她便任我瞧着。片刻后,她勾起嘴角道:“太子,看傻了?”
“嗯。”我毫不避讳。
“我好看?”她笑得很是开心。
“好看。”我继续点头,一点都不吝啬赞美。
她懒洋洋地将脚往旁边茶桌上一搭,我忍不住抽了抽眼角,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所有宫女侍卫们立刻识趣地退下,小桃子走的时候顺便还关上了大门。
见房间里都空了,我才走上前去,蹲在她身边,将她从脚上滑落的裙子拉回去,盖住她的脚。不过,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脚很大,比我的都大。我愣了愣,随后便飞快地移开了目光,低声道:“那个,今天谢谢你了。”
“好说,”她漫不经心地道,“我帮你不是白帮的,你也帮帮我,这事儿就算扯平了。”
“那你要什么?”我抬头看她,看见隔着阳光中起起伏伏的尘埃后她白净的面容,突然下定了决心。我用手攀上她温热的手掌,头一次这么语重心长,一字一句,说得十分郑重,“苏域,你如今是我的太子妃了。我要的东西我会告诉你,你要什么,你也同我说。我给你你要的,你给我我要的。”
听了我的话,苏域难得沉默下来,她低头瞧着我,没有动手,也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仿若一把利剑,直直地盯着我,似能洞穿人心。一瞬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涌过来,让我觉得难以呼吸。然而我仍旧迎着她的目光,幻想着,在战场上,她大约也是这样。
她盯了我片刻,慢慢又勾起嘴角来,却问:“殿下要什么?”
“我要好好活着。”我有一瞬迷茫,却仍旧回答,“我这个身份要好好活着,得要的东西就太多。我得要皇位,要稳固的皇权,要压制世家。所以,我得要兵权,要你。”
“我?”
“对……你,苏域,”我握紧了她的手,“我不需要一个会针线厨艺、贤良淑德的太子妃,我要的是你。我要兵权,要你这样没有乱七八糟世家背景、干净清白的身世,还有……一个孩子。而你想要什么,我都尽量去做到。”
“我吗?”苏域勾了勾嘴角,“我想要的,怕你不愿给。”
“什么?”我皱起眉来,她却从头上慢慢取下绾着她发髻的金色发簪。发簪一拔出来,她如瀑的发就散开来。
她摩挲着手中的金簪慢慢地道:“我要兵权。”说着,她眼中有了恍惚之色,“叶清歌,我不属于宫廷,我得去战场,那里才是我的归属。我想要有军功,有官职,有……自由。”
我静静地听着,她却看着我问道:“可以吗?”
她问得那么轻,仿佛这是一件再困难不过的事。我不由得想:如果她是一个男子,这其实该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她有好武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有好才智,兵法谋略不在话下。她如斯高傲,是因有高傲的资本,然而她如今如此小心翼翼地问这么一件事,不过因为她是女子,她当了太子妃。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觉得她与我竟有那么几分相似。我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好好活下去,然后有一日能穿着一身女装嫁一个我喜欢的人,为他生儿育女,同他举案齐眉。
这个愿望说起来太简单,太卑微,太让人不屑。然而,却是我一生最想却也是最难得到的。我握着她的手,感觉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传给我。我突然有了莫大的勇气,回答她道:“好。”
她有些诧异,我便看着她的眼,坚定地道:“我不会限制你的一切。你赢了谢清运,我们就一同去战场。我会为你求一个职位,你会和所有将士一样,有功勋,有战绩,有名号。”
“你……”她张了张口,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她却缓慢而郑重地点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而在此之前……”我静静地瞧着她,“你能否坦诚告诉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遇到你?”我拉起她滑落下来的裙子,垂眸思考,“你是来与我和亲的公主,为何在前一夜会受伤出现在皇城?而第二日,又为何要对我如此拳脚相向?”
“这个吗……”她勾起嘴角来,“简单,本宫不想嫁你,意图逃跑。我母妃可没你母后那么良善,我敢跑,她就敢叫人把我往死里砍。那天我本来是跑了的,后来又被抓了。被抓以后我不想嫁你,看你不爽,就揍你,你们大宣要是看我太泼把我退婚了最好,退不掉……”
她摸了摸下巴,一脸认真地道:“你肯定也不喜欢我,就不会上我的床了。要知道,”她眯了眯眼,又是一脸认真地道,“我只喜欢女人。对和男人睡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