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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隐身人

雷鸣远接手菊子凶杀案,已经整整七天过去了。

这期间,案情没有任何新的进展。于是,各种矛盾离谱的谣言四起,媒体记者无不忙着胡乱揣测,推波助澜,各种报道更是连篇累牍、满天乱飞,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势。

昨天,《申报》头版刊登了一则新闻述评,大字标题是:“菜鸟探长走马上任,警方假戏即将穿梆。”旁边是雷鸣远的大幅照片。述评内容极尽讽刺、嘲笑和挖苦,说警方破案已经山穷水尽,黔驴技穷,还别有用心找了个完全的外行来充数,胡弄市民,搪塞舆论,云云。

雷鸣远把这则报道用图钉钉在墙上,交抱双肘,盯着自己的照片左右端详,右嘴角上勾,左眉梢一飞,露出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苦笑。

这篇稿件的作者署名是何许人,《新闻报》也有一篇长篇评论,内容大同小异,署名是“福尔摩斯”,上海市民都知道,他就是号称“上海滩第一神探”的何许人,就是那个和自己竞聘探长职位的家伙,看样子这家伙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此时的雷鸣远,已从最开始的一头雾水和扑朔迷离的案情中冷静下来。一开始,整个案件像漆黑一团的迷雾,包得铁紧,没有一丝罅隙,连最锐利的目光也难以穿透它。那份警方的调查报告,更是疑云重重,不但没有使案件变得简洁明朗,线索清晰,而是加剧了案情的复杂度,扩大了案件的侦查方向。他发现,照此下去,用一般破案的惯常方法,如现场侦察、调查取证、寻找证据、堪验线索和鉴识痕迹等等手法,都无法破案。这就是为什么案件拖延了近一个月,还无法找到头绪,甚至无法确定侦查方向的根本原因。

在这期间,总监安东尼来催问过两次,知道案子没有任何进展,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也就不再过问了。安东尼知道,这样下去,案件就不了了之了。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好象也并不在意,现在最让他头痛的是:如何应付公众舆论,平息公众的怒火,挽回警方办案不力的形象。

安东尼有理由相信,雷探长已经被案子搞昏了头,堵住了,卡壳了,难倒了,如果再过几天还没有任何进展的话,姓雷的来向自己递辞职报告,他也一点不会感到意外。

一个天大的悬案或者说诡案摆在了雷鸣远面前。

他的直觉第一次提醒自己,整个案件是个圈套,是一个完美的设计,他已经上了别人的当了,但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

久久未获进展,他有几度甚至怀疑自己的破案思路是不是出了问题?

有经验的警探都知道,侦破案件,无非就是两种方法,一种是逻辑破案;第二种是直觉破案。逻辑破案是首先观察,研究事实,勘察作案现场,寻找线索,找到证据,确定基准点,然后通过逻辑思考把这一切串连起来,就能发现真相,查到真凶,破解案情。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来表述就是:既然起点是A,经过B和C,人们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到达D。

这就是逻辑破案。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侦探都在采用此一方法,因为这是最可靠、最简捷、最有效的方法,其最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神探“福尔摩斯”。他破案主要依靠的是三大能力:即1、敏锐的观察力;2、非凡的判断力;3、超群的逻辑推理能力。

而另一种方法是直觉破案:即先思考,努力对案子有个总体想法,接下来再作合乎情理、合乎逻辑的推理和假设,并与总体想法达成一致,最后再检验事实是否符合自己的猜想和假设。这种方法比较罕见,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一的侦探在采用此一方法,最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克里斯蒂”笔下的比利时大侦探“波洛”。波洛破案时也会堪察案发现场,但他主要运用的是推理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运用“灰色的脑细胞”来识破假象,串连案情。他擅长用脑瓜儿来破案,其主要方法就是询问、盘查嫌疑人,从对话中发现破绽和自相矛盾之处,并紧紧抓住线索,从而打开突破口,让难题迎刃而解。

这就是直觉破案,也即大侦探波洛的破案方法。他主要依靠的是四种能力,即1、直觉力;2、想像力;3、综合力;4、统摄力。因为有了这四项特殊的能力,所以他每每能事先对案件做出“预判”。他每前进一步,每找到的一丝线索,每获得的一个证据,都是在印证事先“预判”的准确性。他甚至还可以用“结局”反推“过程”,这就让大多数侦探望尘莫及了。

能够事先做出“预判”的是什么人?是从开局直奔结局的人,是从假相直扑真相的人,是靠着超乎常人的直觉能力“从A直接到D”的人,这种人就是大师,就是天才。

而大师是无法企及的,天才是无法模仿的。

雷鸣远知道自己既不是大师,也不是天才。但他身上有一种天才和大师所没有的东西,即他有一种临战激情,有一种应激状态,甚至有一种破案快感和解疑释惑的奇怪乐趣。一旦进入案件核心,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被激活了,每一根神经都被绷紧了,灵感的火花在睡梦里也“噼里啪啦”冒个不停,他仿佛是个天生为破案而生的人。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这种过人的天赋,如果没有在巴黎警局的破案训练和侦察实战,没有十几个重大和疑难案件的刺激和激发,很可能早就被埋没和熄灭了。所以,在破案实践中,他自觉和不自觉地向“波洛”的方法靠拢。他坚信自己也具备大师的四种能力:即直觉力、想像力、综合力和统摄力。

“菊子”一案给他的难题很多,障碍很多,假相很多,但启示更多。

从警方的案情分析报告和报纸上的报道对比来看,除了菊子是“死于他杀”这一点可以肯定之外,其余全是假相。而这些假相盘根错节、乱七八糟、众说纷纭地搅在一起,让你如坠五里雾中,根本难分真假,找不到破案的方向。

但昨晚苏州河公园的假现场一经出现,就像一个强烈的信号,使他脑子豁然一亮,又像有一柄重锤在猛烈地敲击他的神经,激发他的灵感。他感到,真相不再在他周围转悠了,真凶早就在与他搏斗,就像他一直在与一个掐他脖子、要把他摔倒、却又看不见的对手搏斗一样。

这个对手是谁?

雷鸣远凭借高度的统摄力和辨析力,思维一下子就揪住了这个“隐身人”,或者说抓住了这个“幕后导演”。自接案以来,他感觉自己好象一直是一名戏子,台上的每一步都被这个“导演”安排好了,去哪儿,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由这个更高级的“意志”决定的。这个“意志”知道破案的全程,知道他正深陷泥淖,四面受困,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和做些什么。这个人神通广大,但不是没有破绽,这个“隐身人”自作聪明地以为,“公园现场”一定可以误导他,把他引向一个死胡同,并且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但他是那种“进去出不来”的人吗?他右嘴角上勾,左眉梢一飞,浮起一个自嘲的苦笑。这种苦笑让人觉得他已身陷绝境,束手无策,方寸大乱了。其实他在心中暗自调侃:有时候,装傻扮懵也是侦探必具的技能之一。

其实他的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一样。根据种种迹象判断,这个隐身人,就在他身边,在他周围转悠。这个人即使不在警方内部,也是和警方有密切关系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而这恰恰就是要害,就是破案的关键。

直觉告诉他,谜底就在那儿,迷雾渐渐消散,真相已伸手可及。

当然,这并不是说,案情一下子就明朗了。不过,这个“假现场”足以使他清楚该向哪个方向出击了,这就是:抓住这个隐身人,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真凶。

这就叫抽丝剥茧,他现在最需要做的是:主动出击,让这个隐身人自己从幕后跳出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一定程度上掌握了主动权,手里还握有一把好牌,但这些牌需要一张一张来打。

首先,他的第一张牌是:先找他的顶头上司安东尼,提出要重新验尸。

“什么什么,重新验尸?简直是荒唐透顶。”安东尼一听要重新验尸,二话没说,直接回绝了他。其理由是两点:第一,验尸是由警务处的专业鉴识专家做的,不存在任何遗漏和瑕疵,而且验尸全过程已拍摄了照片存档,死者全身细节无一遗漏,并附有详细的文字描述。所以说,如果要查验尸体的话,看照片效果是一样的。验尸的提议被否定了;第二,尸体入土已将近一个月,如果再次掘出,说明第一次验尸还有疏漏和疑点,这样会引发公众的猜疑,并会对警方的专业水平提出质疑,这将会给警方带来不好的名声和不必要的麻烦,甚至还可能会受到公众舆论的谴责和攻击。所以,不能验尸。验尸就这样被安东尼拒绝了。

不让重新验尸?这个结果对雷鸣远来说并不意外,他其实早就有了某种预感,也在心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紧接着,他打出了第二张牌:为了证实菊子曾有过的“失踪”,他请求安东尼给天津租界警务处联系一下,查证一下菊子第一次失踪是不是确实去了天津?如果去了,都找过什么人?住在哪里?做了什么事?后来为什么又回来了?

这个要求也被安东尼一口拒绝了。其理由是没有必要,且不说天津警务处根本没办法查找,单就报纸上的说法来看,也只是一种漫无边际的胡乱猜测而已,有必要小题大做、舍近求远吗?安东尼很肯定地说,菊子在上班期间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岗位,这一点领事先生最清楚。所以说,所谓的菊子曾经失踪过一星期的事儿,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这个结果也没有出乎雷鸣远的预料,反而证实了一些事情。他心中渐渐有数了。

前两张牌是“明牌”,是明着打的牌,其真实用意是施放“烟幕弹”,让人误以为他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梆子,胡打乱撞呢,从而给那个幕后的“隐身人”造成一种错觉:他的侦查方向还没有理清头绪,让对方因此而放松警惕。

下来这三张牌是“暗牌”,是暗中打出的牌,不能让警方的人有所觉察。

第一张暗牌——

既然《新闻报》、《大晚报》多次提到菊子和那个德国海军军官冯·施特雷有过多次幽会,地点就在礼查饭店,那么,礼查饭店应该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地方,媒体这么明显地暗示了这条线索,而警方却忽略了,这完全不合常理。雷鸣远为此亲自到了外白渡桥北的礼查饭店,拿出菊子的相片让旅客登记室的经理辨认,结果,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前台没有人见过相片上这个女人曾入住过礼查饭店。雷鸣远又查了近半年来的旅客姓名登记薄,里面根本没有一个叫冯·施特雷的男人。这就证实了雷鸣远的又一预判,即这个给报社供稿的人,即所谓的“知情人”,是在有意散发假消息,误导大众,扰乱视听。

第二张暗牌——

这个“知情人”到底是谁?他是不是就是那个“隐身人”?他屡屡给《申报》、《新闻报》、《大晚报》投稿,显然是整个行动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为了查证这一点,雷鸣远又亲自到了《新闻报社》,查问投稿的来源。报社的负责人告诉他,他们只是来稿照登,报社无暇顾及每一篇来稿的真实性和投稿人的政治立场等背景情况,这些与报社业务无关。雷鸣远追问投稿人的地址,一开始报社拒绝提供,但后来报社迫于司法当局的压力,最终拿出几封投稿信件,只见信封上面写着同一个地址:上海中央邮政repond.x---ch---237。

雷鸣远立刻判断出,这是一个邮件留局自取的代号。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又去了《大晚报》社,也得到了同一地址。这个反复出现的“同一地址”,说明这些稿件都来自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所谓的“知情人”,现在可以证实,“知情人”其实就是那个“隐身人”。

收获颇丰啊,“隐身人”已经无所遁形了。

他接着打出了第三张暗牌——

雷鸣远派叶知秋带了几助手,化装成黑社会的一伙恶棍流氓,将那个发现苏州河公园现场的女店主陈阿黛绑架了。其实不是真绑架,只是想吓一吓陈阿黛。在一番威胁加恫吓之下,陈阿黛吓瘫了,终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供出了实情,什么公园现场啦,现场的物证啦,全是骗人的鬼话。原来,她是受人指使,向警方提供了假情况。但她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收受了对方的钱财,而并没有参与制造假现场。问她是什么人指使的,她说不认识,是两个法国人和一个中国人。其中一个法国人有40来岁,长得矮矮胖胖,留着八字胡,说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国话,另一个法国人是个瘦高个,还有一个像黑社会打手一样的中国人帮忙翻译。

当叶知秋把这些情况汇报给雷鸣远时,二人都知道这个“长得矮矮胖胖,留着八字胡,40来岁的法国人”究竟是谁了。

这个发现非常重要,它证明了三件事,第一,证明这几张“暗牌”打得有效果;第二,证明他们目前采取的破案思路和侦破方向完全正确;第三,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完全证实了雷鸣远事前的猜测和假设,这个矮胖的法国人,就是那个隐在幕后的“隐身人”。

剩下的问题是,“隐身人”和“凶手”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棋手和棋子的关系?还是某种同谋关系?或者,再大胆地猜测一下,隐身人和凶手,二者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问题深究下去,又引发了一个更为可怕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干涉破案?为什么给破案设置重重障碍?难道他是……?

这个念头一经闪现,顿时让雷鸣远不寒而栗,头皮发麻,后脖梗子“飕飕”地直冒凉气。

雷鸣远感到骑虎难下了。

案件破到如今这个份儿上,只差一两步棋就要把对方将死,只要再找到一两个证据来证明事前的猜想和假设,就可以锁定真凶,揪出幕后黑手,宣布全案告破。但令他啼笑皆非的是,他不知道这案子破了,得到的是嘉奖令还是辞退书?

他感到进退两难,骑虎难下了。他刚平静的心海又一次掀起狂涛巨澜。到底是激流勇进还是急流勇退?他在反躬自问,也许,现在退出警务处还来得及?

雷鸣远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事到如今,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急流勇退,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很想心一横,去它的“官方立场”,去它的“司法正义”吧,因为司法正义已经彻底死亡。立即辞职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但他同时也明白,如果现在辞职,后果将不堪设想。案子没破最多背个骂名,但更要命的是他将丧失探长的权力,离开巡捕房,去作一个与世无争的平头百姓。做回平头百姓就意味着父亲无辜冤死的惨剧将永无伸冤昭雪的一天,母亲的惨死也将永沉苦海,变成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这意味着他的后半生,将永远在良心谴责和负恨衔冤的漫漫长夜中苦苦捱过。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一阵又一阵狂涛巨浪冲击着他的心脏,情感的风暴仿佛要把他撕得粉碎,他感到自己又一次站到了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

是前进还是后退?是继续还是放弃?他反复诘问自己。他难道还有退路吗?在这关键时刻,后退意味着毁灭和死亡,放弃意味着功败垂成,前途尽毁。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明白,自己其实已经无路可退,他已别无选择,必须挺起脊梁坚定前行。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要牢记自己回国的使命,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也要义无返顾地走下去!跳进去!直至拨开迷雾,破开谜团,发现真相,揪出真凶!

主意拿定之后,雷鸣远发现自己手中还有最后几张“牌”可打,他现在还处在有利的地位。

其中一张牌是直接面见龟井,也就是菊子的生身父亲,那个日本富商。

这几天,他已经安排叶知秋通过各种渠道,对龟井的背景做了详细的调查,得出了初步的报告。

他翻开那份调查资料:

龟井太郎,现年51岁,1886年生于日本北海道,祖上三代有武士道的家族传统。18岁开始从军,在日俄战争中多次立功,后来官至少佐。因在任职期间侦破多起白俄间谍案被上司看中,日本军方将其调进满铁情报部,当了一名情报分析师。1910年来了上海,在虹口的吴淞路开设了第一家日本百货商店。主要经营酒类、副食品、杂货,后来发展到衣饰、皮货、珠宝、首饰等。1911年之后,随着来到上海的日本人数逐渐增多,虹口的吴淞路、海宁路、北四川路一带形成了日本娱乐中心,那里有许多日本剧场、电影院、酒吧和歌舞厅。龟井以正当生意为掩护,暗地里从事刺探中国政治、经济、军事情报的秘密勾当。他在此开了一间“上海歌舞伎座”,生意相当红火。年底他收购了“威利大戏院”,改名为“昭南剧场”。专门放映“日本中华剧场株式会社”经营的西洋电影和一些反映军国主义内容的日本电影。

从最初的百货业到进军电影业、娱乐业,龟井的生意顺风顺水,不到15年遂成一代巨富。他的军方背景始终不为人知。1911年的某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起一个晕倒街头的中国妇女,这名女子叫荷花,家在外省,只身逃难来到上海,流浪街头,无依无靠,精神还有些不太正常。龟井忽发恻隐之心,不但为她治好了病,还让她在自己家中做了女佣人。但因荷花貌美惊人,龟井忍不住与之发生了性关系,导致其有了身孕,龟井为了自身名誉,也为了掩盖丑闻,遂让荷花打掉胎儿。恰在此时,龟井忽然接到日军军部的调令,便返回了满洲,进了满铁,继续从事针对苏俄的谍报工作。五年后,中日关系渐趋紧张,他奉调重返上海,执行军方交给他的另一项对华秘密工作。这时,他才得知,当年他离开时,荷花并没有听从他的安排打掉胎儿,而是执意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当他找到寄居在邻居家的荷花时,荷花已卧床不起,神经已完全失常。龟井找到荷花产子的虹口福民医院,院方告知他,在女孩母亲重病且不能自理的情况下,院方将这对双胞胎女孩委托给了一家收养机构照看,一年后孩子正式转给了红十字会社会福利院。这家福利机构因久久查不到女孩的生身父亲,母亲又重病在床,已不久于人世,于是就为两个孩子办理了收养手续,由一个古董商收养了。

龟井与大多数日本人一样,从来看不起中国人,蔑称中国人是“支那人”,骂起中国人来绝对是歇斯底里,一会儿是“支那狗”,一会儿是“支那猪”的,简直是满嘴喷粪。对这段与荷花的荒唐关系,他在心里也一直认为是一段“孽缘”,而由“孽缘”生下的孩子自然就是“孽种”了。龟井狠狠心,咬咬牙,决定不再认这两个“孽种”。但转念一想,又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因为龟井的日本妻子不能生产,老来膝下无子,晚境难免凄凉。而这两个意外降生的孩子,毕竟还是自己的骨血,虽然有一半是支那劣等血缘,但毕竟还有一半是大和民族的高贵血统,这种血缘上的关系,不是想割舍就能割舍的了的。龟井痛苦了很久,纠结了很久,有一天,突然良心发现,他发誓要争回这双失散的女儿,重新赢得自己做父亲的权利。

主意打定后,龟井开始四处打听女儿的下落。一年后,龟井通过关系,打听到了收养两个女儿的是古董商白茂堂。白茂堂的古董店开在四马路与山东路(望平街)的交汇处,那里距离英租界工部局总巡捕房只有一街之隔。白茂堂膝下无子,对这两个女儿视同已出,倍加珍爱。他给姐姐起名叫白菊,妹妹起名叫白梅,二人生得貌美如花,活泼可爱,白茂堂对之爱如掌上明珠一般,精心呵护,悉心培养。没想到突然有一天,一下子凭空冒出来个生父前来认女,而且是个日本人,竟然要从他手中生生地夺走两个女儿,这在他是万万不可能的。二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一方是日本富商,财雄势大,又有军方的背景,且态度绝决,还出示了虹口福民医院的出生证明;另一方,作为古董商的白茂堂也是海上闻人,文化名流,在本地也有相当的势力。白茂堂不甘示弱,不但出示了上海红十字会福利院的正规收养证书,还聘请了上海滩有名的大律师准备打官司。二人相持不下,争执旷日持久,最后不得不对薄公堂,诉诸法律。这场争子官司一打就是大半年,后被媒体曝光,竟成了一时的社会新闻。后来龟井买通了法院,还动用了一些明里暗里的关系,英租界法院顶不住日本人的压力,竟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判决,将姐姐白菊判给了龟井,妹妹白梅仍归白茂堂抚养。白茂堂输了官司,无奈之下,不得不归还了一个女儿给龟井,白菊就这样回到了生父龟井的身边。

回到了父亲身边的龟井菊子,从小就被龟井当作男孩儿来培养,让她忘掉自己的生母是个中国人,从小学到高中给她灌输的是武士道精神,树立的是大和民族是神圣的、不可战胜的民族理念,把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当作她毕生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给她看的书也全是宣扬军国主义内容的作品。当菊子满18岁的时候,龟井亲自把她送到陆军中野学校学习。而中野学校,是日本第一所培养间谍的学校。菊子系统地学习了谍报、侦察、柔道、拳术、剑术、国际法、司法学、刑侦学等课程。为了把菊子培养成一流的间谍,龟井又把女儿送到了法国,在一所专门培训情报人员的学校学习了两年,毕业后,他让菊子回到上海,以从事国际贸易为幌子,实际上她是龟井商社的雇员,暗地里干着刺探和搜集英国、法国的政治、经济、军事等情报的特务工作。后来,在龟井的刻意安排下,她在一个国际慈善募捐会上结识了法租界领事爱棠先生。能说一口流利法语又貌美如花的菊子很快就获得了爱棠的好感和信任,一来二往,两人互生爱慕之心,竟至陈仓暗渡,成了地下情侣。后来爱棠把菊子安排进领事署作了三等秘书,因其工作认真,表现优秀,不久就被连提两级,成为一等秘书。

可以说,龟井菊子进入法国领事署是受人指使的,其目的是为了窃取法国的核心机密。但她究竟是受谁的指使尚不明确?龟井是不是在她背后下指导棋,她究竟做了哪些暗黑勾当,以及导致她被不明身份的歹徒杀死之间有无因果关系,尚在调查之中。

这份由警方安插在日军内部的线人提供的调查报告,全面、翔实,细致,已大致勾勒出了龟井其人的真实面目和他的间谍身份及军方背景,对他与女儿龟井菊子的关系也基本介绍清楚了。雷鸣远心中有数了,他决定,这个龟井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以获取第一手资料。虽然他对见面的结果不抱任何幻想,但对破案来说,这一步棋非常关键。

龟井商社位于虹口日本人街上。

雷鸣远和叶知秋乘车穿过公共租界,来到位于吴淞路的日本人街。沿途经过了英国领事署、东本愿寺和日本居留民团,街道两旁有许多俱乐部、学校、商店、医院、娱乐场所与宗教寺院等,乍见之下,就像来到了日本国一样。这条街上,一系列完整的商业、文化、生活、娱乐设施一应俱全。

他们边沿街向前走,叶知秋边向他介绍道,虹口这里的日本人,都讲日本话,吃日本料理,住日本和式房屋,生活方式基本与日本国内没有什么两样,仿佛是一个日本在海外的行政辖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飞地”。

他们正走着,几个日本浪人手拿酒瓶,大摇大摆地晃了过来,他们都穿着日式和服,腰里挎着一把弯把的东洋刀,脚下是日式木屐,头上是日式缠巾,嘴里满口的日本话。满口酒气的浪人们上来就要用身体挤撞二人,但二人机灵地避开了,迳自来到商社门口。

龟井商社是一栋大型花园住宅,位于吴淞路和海宁路交汇处的拐角上,商社主馆是一幢三层高的清水红砖大楼,有一种官邸才有的庄严气派。花园非常大,有池塘、花卉温室和可以打棒球的草坪,还有5个网球场。园内种有树龄30多年的樱树280多棵,从正门到主馆的玄关,一路上仿佛是个豪华版的樱花隧道。

他们在雕花大铁门前按响了门铃,因为是事先约好的,仆人领着二人直接来到大会客厅里。

“龟井社长,客人到。”

龟井穿着一身白花黑底的和服,面容肃穆,见了二人,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但并不与二人握手。雷鸣远和叶知秋知趣地向龟井鞠了一躬,在沙发上落了座。

雷鸣远好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龟井,让他觉得那是一张冷如冰霜的脸:浓眉下是一双狡诈的小眼睛,那神色是燥烈、狂妄与冷酷的综合体。

龟井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二位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

雷鸣远递上了自己的名片,“我叫雷鸣远,是法租界警务处的探长。他是我的助理叶知秋先生。”

“哦,你就是那个新上任的探长?”

“对,我就是。”

“哼哼,雷先生,雷鸣远探长,我正要找你,你却自动送上门来,你的脸皮可真厚啊。”龟井眼睛射出讥诮的光亮,“报纸上都在传说你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却要假模假式地来破案,你们警务处可真会演戏呀,什么招聘啊,什么悬赏啊,什么破案啊,全是屁话!把公众当成傻子一样来胡弄,把我们当猴耍!”

听了这话,雷鸣远并未恼怒,而是镇定地答道:“龟井先生,我们不是门外汉,更不是在演戏,而是在认认真真地查案、破案。到目前为止,不瞒您说,案情已有了相当的进展。至于报纸上的言论嘛,那全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妖言惑众,误导舆论,您大可把它当作耳旁风,别信那个,最后还是要靠事实来说话的。”

“事实,什么事实?啊?”龟井铁青着脸质问道:“人都死了一个多月了,悬赏金也登出一周了,可直到今天,没有人供出同伙,整个案情仍是一团乱麻,你们总监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你们不但没有确定侦破方向,连真现场都没找到,假现场却发现了一大堆,我的大牙都笑掉了,到现在甚至连个嫌疑人都没有抓到,这还叫警察吗?这就是你所谓的事实吗?简直荒唐透顶,可笑之极!我倒想问一句,菜鸟先生,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想破案哪?”

雷鸣远苦笑道:“如果我们不想破案,就用不着来向您请教了。”

“向我请教?你省省吧,我倒想请教一下你,如果菊子真有一个所谓的男朋友,就是那个狗屁德国海军军官,叫什么冯·施特雷的,你们会不会派专人去德国调查?”

“会的。”雷鸣远肯定地说:“如果查出真凶确实是他,就是远在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把他缉拿归案的。现在的问题是,得有证据,过得硬的证据,不然,我们就无法通过外交途径起诉他。”

“证据?你们不是有一堆证据吗?何必来问我?”

“现在有一条线索需要追查,请您配合一下,就是菊子在半年前有一桩引发大众骚动的失踪事件,失踪当事人正是您的女儿菊子小姐。”

“半年前?”

“对。”雷鸣远拿出一份“新闻报”递给龟井,说:“请看头版,这是五月十八日的报纸,上面说:法国领事署一秘菊子小姐当时从工作地点领事署一楼失踪。一周没来上班,后来,据知情人说,菊子小姐在一星期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领事署上班。除了面容稍显苍白憔悴之外,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事实果真是这样吗?”

雷鸣远探询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直刺龟井的心底。

“作为菊子的父亲,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菊子在这一周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龟井拿起报纸,仔细地看了看,装模作样地以手加额,“哎呀,是有这么回事啊。五月份,菊子是有一周时间没在上海,至于去了何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雷鸣远盯着龟井的眼睛问道:“既然知道菊子一周时间没去上班,又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作为一个父亲,这可能吗?”

龟井刚想发火,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古怪而慑人的东西,但他掩饰道:“怎……怎么不可能?女儿大了,不是什么事情都会跟父亲说的,作为父亲,女儿有些隐私也不便细问。”

雷鸣远心里有数了,点点头道:“嗯,这个问题就这样。另外,我听说,在我接手‘菊子案’之前,警务处先后来过三个探长,都被您骂跑了,有这回事吗?”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他竟敢端出来问。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叶知秋有点替雷探长担心。

龟井闻言一怔,脸一板,厉声叫道:“别提啦,他们竟敢把我当作怀疑对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我是魔鬼,是不通人性的畜牲,会亲手加害自己的女儿吗?我没用子弹招待他们,算是很给面子了。哼!”

雷鸣远正色道:“对不起,龟井先生,恕我直言,作为执法者,又是‘菊子案’的负责人,他们有义务向您调查菊子的任何有关情况,是不是这个道理?也许您当时误会了,他们并非在怀疑您,而是想让您提供一些有益的线索,以有利于他们破案哪。”

“哼!”龟井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雷鸣远诚恳地说道:“我们今天来,也是这个意思,看看您能不能提供一些这方面的线索,或者说参考信息,哪怕捕风捉影也好,蛛丝马迹也罢,都不介意,鄙人愿聆高见。”

龟井的面孔在一瞬间起了十几种变化,眸子里射出了恶毒的光芒,声音像急矢般的利削,“这个案子,不客气地说,你们一直在向外部侦察,怀疑是外人所为,不是歹徒、流氓和瘪三所为,就是德国海军军官干的,动机不外乎是谋财害命、劫财劫色或是情杀。对不对?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你们的方向错了,完全错了!不信你就走着瞧,凶徒就在你们内部。记住,内部。你懂吧?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哦,内部?凶手在我们内部,他是谁?证据呢?”

“他是谁,还用我说吗?证据嘛?没有!我凭的是直觉。你要知道,我在做商人之前也是军人,也懂法律,我知道破案是怎么回事,人的直觉具有惊人的准确性!一个好侦探也同样要相信直觉,要有窥透人心的睿智: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对方有没有讲真话。”

这话讲得真精辟。雷鸣远正在斟词酌句,一时没有搭腔。

龟井顿了顿,心里翻腾开了,知道自己今天遇上“魔鬼”了。刚才雷探长问他知不知道菊子五月十八号有一周时间没去上班,究竟去了哪里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问题像一柄锋利的剑一样撕开了他心中的伤口。那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一个隐痛,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件事,那就是菊子怀上了爱棠的野种,她被龟井安排进了陆军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这件陈年往事早已被菊子带进了坟墓,巡捕房那么多探长都没注意到,而这姓雷的狗鼻子居然闻出了味道,这不能不引起他高度的警觉和担心。

龟井缄默良久,掩饰着一丝慌乱的情绪,“雷探长,凭良心说,从刚才的谈话中,我看见了你的诚意。从你的表情里发现,你也是一位‘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对方有没有讲真话的人’,我讲的是不是真话,相信你自有明断。刚才叫你菜鸟,请别当真,算作我们之间的一种玩笑、一种幽默吧,幽默,你懂吧?”他眼光里含有一种调侃的意味,继续道:“其实我内心已经把你当成了一只鹰,一只可怕的鹰,一只已经发现了猎物并开始全速俯冲的鹰!”

“嘿嘿,谢谢你的幽默,”雷鸣远做了个法国式的耸肩动作,“你说鹰?多有趣的比喻,也许我是只鹰,凌空高飞,目光如电,正向证据高速俯冲。但能不能最后擒获猎物,案子能不能迎刃而解,说空话、大话都没用,毕竟证据才是关键。因为任何一个法官都不可能接受‘我感觉是他杀了人’或‘我相信她是完全清白的’这种说法的。”

龟井从心里承认,对面这个家伙是个决难对付的狠角色,眼光精准犀利,态度不温不火,是个头脑冷静、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巡捕房的那些蠢货警探们如果有他一半的能力,菊子案可能早破了。

他稳了稳情绪,目光中突然贮满了二十年来的一切灾难和痛苦,悲伤让他的声音都变得嘶哑了。“雷探长,请原谅我刚才的态度,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激你的,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想破案,真心想为我的菊子讨还公道,不同于那些假仁假义、口是心非的家伙。嗯,我的心情嘛想必你也可以体谅,我都一把子年纪了,是个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母亲是个疯子,死得早,我费尽千辛万苦把她从人贩子手中抢回来,把她一点一点培养成人,还送她出国深造。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呀,又懂事,又孝顺,可没想到,天妒红颜,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我有多伤心哪……”龟井显然动了真情,忍不住老泪纵横。

雷鸣远冷静地观察着龟井的一举一动,从旁安慰道:“失去亲人,是人生最大的悲剧,我也感同身受,龟井先生,请节哀顺变吧。菊子案我虽然接手晚,能不能破我不敢打保票,但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他们就这样继续交谈了半个多小时,雷和叶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向龟井辞行。

在回程的汽车上,雷、叶二人一路沉默。

“探长,这个戴着面具的老家伙?到底是一只老狐狸?还是一只老乌龟?”叶知秋边开车,边忍不住问道。

“老乌龟?”雷鸣远沉吟道:“我看更像一个老魔鬼。你注意他的眼睛了吗?那里面埋藏的信息太多了,除了伤心、仇恨和满肚皮蛇蝎心肠之外,还有一种洞察人心的穿透力和决断力。那是需要长时间专业训练才能拥有的特殊能力。他说我是那种‘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对方讲没讲真话的人’,算他有勇气承认这一点。菊子失踪一周的事他否认知情,但他的眼神出卖了他。一般人绝对会被他的花言巧语、假模假式骗倒,但是很不幸,他遇上了我。另外,你注意到了吗?他还有一种过人的本领:读心术,就是拥有‘根据人的表情和动作分析人的心理’的本领,是那种‘你还没张口说话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和要说什么’的特殊技能,这是一种只有优秀侦探和超级特工才拥有的本领。这下子,兄弟呀,我们算是遇上真正的对手喽。”

“探长,你的意思是说,下来就要有好戏看了?”

雷鸣远没有说话,右嘴角一勾,左眉梢一飞,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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