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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梅花烙(13)

吟霜心中一阵恻然。自从公主卧病,她就很想去探视服侍,只是雪如拦着,说什么也不让她去。吟霜当然知道“狐祟”之说,却认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在她内心,其实很想和公主言归于好,然后共事一夫,那才是长久之计。因而,她弯腰扶起了崔嬷嬷,热心地说:

“好吧!我就跟你走一趟!果真能使公主心神安宁,那就大家都安心了!总之,我先瞧瞧去!”小寇子迅速拦了过来。“不行!”小寇子说,“要去,也要和福晋一起去!”“小寇子,”吟霜摇着头说,“你不要小题大作吧!”说完,跟着崔嬷嬷就走。小寇子直觉不妙,撒开腿就直奔福晋房。这边厢,吟霜跟着崔嬷嬷,迅速地来到公主院落中。才走进院子,身后的门就砰然一声阖拢,把急急追来的香绮关在门外了。

吟霜大惊,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嗖的一声,左边有条绳索飞来,嗖的一声,右边又有条绳索飞来。吟霜身上,立即就被套了两圈绳索。只见面前,有两个小道士交错游走,嘴中念念有辞,她被缠绕得动弹不得。

吟霜惊恐地睁大眼睛,对前面看去,这才看清,眼前竞有个祭坛,有个老道士站在坛后,双目半合,嘴里大声念叨,一手高举着摇铃,一手在胸前结着手印。在道士后方,地上画了个八卦图形,公主就盘腿坐在这图形中,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公主呀!”吟霜大叫,“你在做什么?快放开我呀!快放开我呀!”

公主纹风不动。道士手中的摇铃往祭桌上重重一扣,双眼蓦地张开,眼眼对着吟霜大大一瞪。吟霜被他那圆睁的怒目吓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往后一缩。那道士已含了口水,直喷到吟霜身上。

“啊……”吟霜惊叫着,“不要!不要……”

两个小道士各朝绳索的一端,不住拉紧,吟霜被牢牢捆住,站在那儿,无处可躲。

道士已换了一把木剑,剑端插着黄符,在吟霜面前挥来舞去,嘴里喃喃念着:

“拜天地神明日月之光檐前使者传言童子奏使功曹拜请天监灵通遣得强兵降临手执生刀宝剑身骑白马奔驰舞动金鞭黑旗打起诸神庙开枷脱锁救良民急急如律令……”

念着念着,他就托起桌上的香炉,把黄符焚化,然后将香炉在吟霜面前晃来晃去,骤然一声大喝:“疾病厄运,灰飞烟灭!”顿时间,一炉香灰,全泼向吟霜。“啊……”吟霜惨叫着,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香灰。“妖魔狐鬼,立现原形!”道士又大喝一声,拿起桌上的一碗鸡血,再对吟霜泼去。

“啊……”吟霜再度惨叫,“不要这样对我啊,不要不要啊……我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呀……”

“哗”的一声,又是一盆水洒了过来。

道士手执摇铃,在吟霜面前又晃又摇,嘴里再度念咒,然后,又是喷水、撒香灰、泼鸡血……一一来过。

“啊……啊……啊……”吟霜不住惨叫着,躲不开,逃不掉,已满头满胸满衣裳都是水、鸡血,和香灰。

这时,雪如和小寇子已冲了过来,远远地,就看到香绮扑在门上,用全力捶打着院门,嘴里尖叫着:

“开门!开门!不要这样啊……”

雪如大惊,直奔过来,那公主院的围墙上有各式镂空花窗,雪如凑过去一看,简直惊得魂飞魂散,她隔着花窗,对里面就大喊大叫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这太过分了!快来开门!崔嬷嬷,你不要命了吗?快来开门啊……快来啊……”

院子里,道士作法做得十分紧张,根本没有人理雪如。小寇子张望了一眼,就又飞奔到“练功”房去调人手。

片刻之后,吟霜已满身狼狈,水、汗、香灰和血渍弄得全身一塌糊涂。她呛得不停地咳嗽,又吓得不停地哭泣。而院外,侍卫们已经赶到,合力撞开了院门。

“师父,”两个小道士放掉手中的绳子,“她没现原形啊!怎么办?”

崔嬷嬷冲上前来,激动地抓着道士。

“你不是说能让她现出原形的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这……”道士回头一看,见来人众多,慌忙说,“她法力高强,贫道法力不够,斗不过她,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他对徒弟们一招手,“快走啊!”

趁着众人冲入,一团混乱之时,他竟带着两个小道士,一溜烟地逃之天天了。

雪如顾不得追道士,顾不得骂崔嬷嬷,顾不得责问公主……她只是扑向吟霜,一边拼命解绳子,一边拼命用衣袖去擦拭吟霜的头发和面庞,一边流着泪痛喊着:

“吟霜!我苦命的孩子啊!我眼睁睁看你在我面前,受此屈辱,我却无法帮你说清楚,我真痛不欲生呀……”

【第十九章】

吟霜被雪如带回了房里。

丫头们穿穿梭梭,忙忙碌碌。打水的打水,绞毛巾的绞毛巾,倒茶的倒茶,捧薰香的捧薰香。香绮把干净衣服拿来了,雪如亲手解开了吟霜的发髻,要给她洗头发。吟霜被动地站着。泪,仍然不停地流下来。她心中怆恻,喉中哽噎,心情起伏不定,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我是白狐……”她流着泪喃喃说,“我怎么会变成一只白狐?!人人都把我看成白狐,道士居然对我作法,无论我怎么说,没有人要相信我……这样子对我念咒洒鸡血,要我现出原形……现出原形……”她泣不成声,“我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会陷进这样的局面昵?”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别再伤心了!”秦嬷嬷连忙给她拭了一把泪。“来!快把这脏衣服换掉!”她伸手解开她的衣扣,脱下她已弄脏的衣裳。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雪如喊着,“我可以证明你百分之百不是白狐呀!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又怎会让你陷进这局面呢?”

雪如说着,就绕过去,捞起了吟霜脑后的长发,帮助秦嬷嬷给吟霜换衣裳。衣裳从吟霜肩上褪了下来,雪如触目所及,又是那朵“梅花烙”。

雪如的眼光,再也离不开那个烙痕,顿时间,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怜惜,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楚……全体合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对她迅速地冲击淹没过来。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崩溃地扑下身去,一把就紧紧地抱住吟霜,哭着大喊:

“再续母女情,但凭梅花烙!”

吟霜还没有从“作法”的惊慌中恢复,就又被雪如的激动陷进更大的惊慌。她皱着眉头,微张着嘴,睁大眼睛,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秦嬷嬷一阵瞠目结舌之后,就慌忙把室内的丫头们,连同香绮一起赶了出去,她又忙着关门关窗子。

“吟霜呀!”雪如哭泣着喊了出来,“你是我的女儿呀,我亲生的女儿呀!二十一年前呱呱落地,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你是我和王爷的孩子呀……怎会是白狐?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呀!你肩上,还有我亲手烙上去的记号呀……”

吟霜大大吸了一口气,脑中纷乱已极,她挣扎着,拼命想挣开雪如的拥抱。一面错愕地急喊:

“你在说些什么?我一个字也不懂!”

满面泪痕的雪如,已绕到吟霜的正面,伸出双手,她紧握着吟霜的手,不让她逃了开去。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雪如痛极地,不顾一切地说着,“吟霜,咱们是母女呀,真正的骨肉至亲,你听清楚了吗?我是你娘,你亲生的娘呀!”

吟霜往后一退,脸色惨白地转向秦嬷嬷。

“秦嬷嬷,你快来!”她急促地,慌乱地喊着,“福晋大概受了太多刺激,脑筋糊涂了……她说这么奇怪的话,我听都听不懂……”秦嬷嬷冲上前来,忍不住也泪眼婆娑了。

“吟霜!福晋所言句句属实,她确实是你嫡嫡亲的亲娘啊!你原是王府里的四格格呀!”

吟霜再往后一退,但,雪如紧拉着她的手,她又无处可退,无处可逃了。她眨动着眼睛,困惑昏乱已极,不住地看雪如,再看秦嬷嬷,看了秦嬷嬷,又看雪如。

“梅花簪!梅花簪!”雪如立刻从怀中掏出那个簪子,自从发现梅花烙以后,这支簪子她就一直随身带着。她把簪子直送到吟霜眼前。“看见这簪子没有?当年我忍痛把你送走,在送走前,我就用这支簪子,在你的右肩后面,烙下了一个‘梅花烙’!你自己摸摸看!”她拉着吟霜的手,去触摸那烙痕。见吟霜一脸茫然,又急急嚷,“秦嬷嬷!拿面镜子来,让她看!让她自己看一看!”

于是,秦嬷嬷拿了小镜子来,她们把吟霜推到大镜子前面,用小镜子照着那朵“梅花烙”给吟霜看,这是吟霜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与生俱来”的“梅花烙”。

然后,雪如和秦嬷嬷,细述了当年“偷龙转凤”的一幕。怎样事先筹划,怎样抱进皓祯,怎样再度产女,怎样烙上烙印,怎样抱出府去……以至雪睛怎样承认,已将孩子放入杏花溪,随波流去了。

整个故事说完,已是黄昏时候了。吟霜披散着头发,穿着件新换上的袍子,坐在梳妆台前动也不动。雪如和秦嬷嬷一左一右在她前面,几乎是哀怨般地瞅着她。

吟霜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从小,爹和娘也留下许多蛛丝马迹,如今一一吻合……原来,自己是白胜龄捡到的孩子!她虽然已经猜到,但这件真相仍然来得太突兀,太令人吃惊了。她坐在那儿,一时之间,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说话,不能移动……她脸上毫无表情,像是一尊化石。

“吟霜!”雪如急了,“你说话呀!你有什么恨,你有什么怨,你都说出来吧!是我铸下的大错,让你从小流落江湖,受尽人世风霜,即使入府以后,我也不能保护你,让你再饱受欺凌……这些这些,每日每夜,都像几万只虫子,在咬噬着我的心啊!我错了!孩子呀,我对不起你,请你让我在以后的岁月中,来补偿你吧!”

吟霜瞪着雪如,眼中,无泪,无喜,也无悲。

“说话呀!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了解了没有?”

吟霜终于有了动静。突然问,她就“唿”的一下子,从椅中站了起来,直着眼儿,她紧盯着雪如,凄楚而困惑地喊:

“如果我是你的女儿,那皓祯算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故事?说这么残忍的故事?二十一年前,你选择了皓祯,选择了荣华富贵,身份地位,你就选择到底,为什么要再来认我?不不不!”她激烈地摇着头,踉跄地退回门去。“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白吟霜,我不是王府的四格格,我是皓祯的姨太太!我请你不要再来逼我,我已经做了二十一年的白吟霜,我永远永远都只是白吟霜!”

喊完,她打开房门,就凄绝地冲了出去。

雪如的脸色惨白如纸,站在那儿,像寒风中的一面旗子,飘飘摇摇,晃晃荡荡。

夜,深了。

兰馨公主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乍然坐起,急声喊:

“道长!道长!你别走!你让她现原形呀!”

崔嬷嬷和小玉,连忙扶起公主,喂水的喂水,打扇的打扇。自从道士溜走,吟霜被雪如救去,公主坐在那八卦阵中,始终神志不清。宫女们把她扶回卧房,崔嬷嬷又把她扶上了床,她一觉就睡到了深夜。

“公主!醒醒!醒醒!”崔嬷嬷唤着,“你睡了好几个时辰了!肚子饿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公主坐在床上,兀自发着愣。半晌,她用手揉揉眼睛,猛地神情一动:

“法事!对了对了!道长为我做了一场法事呀!我想起来了!然后……然后我只觉得好疲倦,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她一把抓住崔嬷嬷,很紧张地问,“她有没有现形?有没有?”

“唉!”崔嬷嬷懊恼地叹口长气,一脸的沮丧和担忧。“咱们叫那道士给摆了一道!说什么现原形,我瞧他舞弄了半天,符咒、香灰、鸡血都用尽了,人家白姨太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根本没事人一样!等福晋赶来,那道士就趁乱}留了,丢下这个烂摊子,我真不知道如何收拾!那小寇子指着我说,等额驸回来跟我算账!我看……”她眼圈一红,伸手摸着脖子,“这一回啊,我怕是真的逃不过了!”

公主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困惑。

“真的没有让她现出原形吗?可是……可是……”她摸摸胸口,又摸摸头。“我现在舒服多了,胸口不那么闷,头也没那么疼了!灵的灵的!”她猛点着头,“道士作法还是有用,原来我都觉得快不行了,你知道吗?是道长救了我!如果没有他跟我这样化解一下,我说不定已经一命呜呼了!他真的救了我,真的真的呀!”

“当真吗?”崔嬷嬷疑惑地问,“你真的觉得好多了?”

“是啊是啊!”公主四面张望,神经兮兮地。“那白吟霜,有没有现出个狐狸爪子什么的?”

“没有啊!”

“狐狸耳朵呢?”

“也没有啊!”

“狐狸尾巴呢?……”公主小小声再问。

“什么都没有啊!”崔嬷嬷拼命摇头。

“那道长说,”小玉在一边,忍不住插嘴了。“这白姨太功夫高强,他不是对手,我想,道长并没有说谎,他确实斗不过白姨太!”

“这样啊!”公主吃了一惊,顿时又胆颤心惊起来。“这么说,我的劫数还没有完?我请道士来对她作法,她岂不是要更恨我了?只怕她要使出更厉害的手段来报仇了,怎么办?怎么办?”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忙忙乱乱地找寻她的鞋子。

“公主,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做什么?”崔嬷嬷赶紧帮公主穿上鞋子。

“符咒!”公主叫着,“道长不是给我好多符咒吗?快快快!快给我找来!”

“好好好,你别急,别急!”崔嬷嬷从柜子里拿出一大沓黄色的符咒,“你瞧,都在这里!”

“来来来!”公主忙接过了符咒,“我们赶快把它贴起来,门上、窗子上、柱子上、帐子上、柜子上、架子上……都要贴!快叫人来帮我贴!把里里外外全给我贴满了!什么地方都不能漏!”

公主说着,就去找浆糊。

“浆糊呢?浆糊呢?”

小玉奔出去找浆糊。片刻以后,宫女们已棒着一盆刚熬好的浆糊进来了。公主卷起袖子,竟亲自涂浆糊,亲自贴符咒,每贴一张,就说一句:

“这里贴一张!这里贴一张!这里贴一张……”

一时间,满屋子的宫女,都忙着贴符咒。崔嬷嬷看着那忙忙碌碌贴符咒的宫女们,再看看满屋子贴得密密麻麻的符咒,最后,眼光落到公主身上,只见公主眼神混乱,情绪紧张,脸色蜡黄,脚步踉跄地奔来跑去,爬高爬低,不住地把符咒对墙上、窗上、柱子上贴去……她蓦地明白了,这公主根本神志不清,接近疯狂了!崔嬷嬷双腿一软,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沿上了。

“天啊!这怎么是好?看样子我必须进宫,向皇后禀告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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