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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梅花烙(6)

【第十章】

吟霜和香绮,就这样进了亲王府。

雪如把东边一个没人住的小跨院,称作“静思山房”的几间小屋,暂时让吟霜和香绮住下。这“静思山房”的位置比较偏僻,房子也已多年失修,本来,早就要翻建了,只是王府中待修待建的房子实在太多,这小跨院反正空着,也就无人过问了。吟霜和香绮住了进去,小寇子、阿克丹,秦嬷嬷全来帮忙打扫,吟霜挽起头发,卷着袖子,也跟大家一起洗洗擦擦,忙得不亦乐乎。幸福的感觉,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皓祯赶来了,见到吟霜,两人都觉得,已经分开几千几万年了。皓祯握着吟霜的手,看她除了孝服,用蓝布包着头发,更有另一种风情,不禁看得痴了。吟霜是千言万语,简直不知从何说起。轻轻一跺脚,埋怨的句子,就脱口而出了:

“你怎么要为了我,而弄得阖府不宁啊!”

“我也知道自己不对,”皓祯急忙说,“但是,我就是没有办法,面对着她,老想着你,我实在是力不从心呀!现在,你进了府,我的心就定了!或者……”

“别再‘或者’了!”吟霜着急地说,“咱们对彼此一往情深,巴望的就是天长地久,你再这样任性下去,我们的天长地久也会受到阻碍的!现在我入府了,不管是丫头还是女婢,我可以常常看到你,即使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请你为了我,去做真正的额驸,做公主真正的丈夫!让不知情的人看着心安,而知情的人,也不再为你担忧着急……这样,才能安大家的心,这样,才是真正爱我,为我着想的一条生路啊!”

皓祯怔怔地看着吟霜。

“可是,我有犯罪感!”

吟霜深抽了一口气。

“和我在一起,你有犯罪感?”她问。

“不是!和她在一起,我有犯罪感!你已经先人为主,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没有丝毫空隙,再来容纳他人,无论是我的身体,或是我的心灵,都渴望忠于一份感情,难道,这也是错吗?”

“你说这话,我太感动了!”吟霜眨着含泪的眸子。“但是,你已经娶了她呀!你被指婚的时候,就已注定了你的身份与地位,难道你违背皇上的旨意,辜负父母的期望……就不是‘不忠’吗?皓祯!皓祯!”她急切地仰着脸,热烈地低嚷着,“要爱我,先爱她!要亲近我,先亲近她,请你,求你,拜托你……”

他痴痴地看着那张脸,那闪亮的双眸,那蠕动的红唇,骤然间,他俯下头去,用自己的唇去堵住了她的。

“哼哼!”一声重重的哼声,把两人倏地分开了,两人抬头一看,雪如面罩寒霜,已站在两人面前。“身在王府,可不是帽儿胡同的小四合院!”雪如郑重而严肃地说。“别以为这儿幽静,没人来!府里的丫环、太监、当差的、打更的……都可能闯见!何况还有公主带来的那一大票人!所以,你们两个,行动要分外小心!”她看着皓祯,再看看吟霜,实在是无法放心。“从明天开始,吟霜到我房里来侍候,让秦嬷嬷教你一点儿丫头规矩!”

“是!”吟霜恭敬地应着,知道雪如这番安排,是一种“监视”,一种“隔离”,这样也好!

“皓祯,你还不走?”雪如跺跺脚。“我已经什么都依了你,你也该实现对我的承诺,快去吧!”

皓祯再看了吟霜一眼,吟霜眼中,盛满了嘱咐、祈求,似乎在说着先前的那几句话:“要爱我,先爱她;要亲近我,先亲近她!”

皓祯叹了一口长气,出门去了。

这天晚上,公主房中宝帐低垂,熏炉中,香烟袅袅,皓祯凝视着公主,看到的不是公主,而是吟霜的脸。也罢,且把公主当吟霜!他的心一横,伸手去轻解公主的罗裳,似乎在解着吟霜的衣扣。公主悄悄地抬起含羞带怯的睫毛,看到的是一张温柔的、动情的脸孔;那么年轻,那么俊秀,那么神思缥缈,那么眉目含情……她曲意承欢,一心一意地奉献了自己。

【第十一章】

吟霜就这样,在福晋房里当起差来。擦桌椅,洗窗子,烫衣服,做针线,修剪花木,照顾盆栽……她和香绮两个,真的事无巨细,都抢着去做。福晋看在眼里,安慰在心里。这孩子,倒也勤快,虽然出身江湖,却没有丝毫的风尘味,非但没有,她举手投足间,还自有那么一份高贵的气质。雪如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喜欢起吟霜来,看着她在室内轻快地工作,竟然也是一种享受。雪如无法解释自己的感觉,却常常对着吟霜的背影,怔怔地发起愣来。

总觉得吟霜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不只她有这感觉,秦嬷嬷也有这感觉。或者,人与人之间,这种感觉,就叫做“投缘”吧!但是,真把这“似曾相识”的原因挑破的,却是王爷。当王爷初见吟霜,他几乎没有注意她。雪如对他说:

“这是新进府的两个丫头,是姐妹俩,姐姐叫吟霜,妹妹叫香绮!”

吟霜和香绮跪伏于地,说着秦嬷嬷教过的话:

“奴才叩见王爷!”

王爷挥挥手,对家里的丫环婢女,实在没什么兴趣。他心不在焉地说:

“起来!下去吧!”

“是!”

吟霜和香绮磕了头,双双站起,垂着手,低着头,退出房去。退到了门口,王爷不经意地抬了抬眼,正好和吟霜照了面。王爷一怔,冲口而出:

“站住!”

吟霜吓了一跳,和香绮都站住了。

“回过头来!”王爷说。

吟霜和香绮,都回过头来。

王爷盯着吟霜看了片刻,微微颔首说:

“好了!下去吧!”

两人如皇恩大赦,慌忙下去了。这儿,王爷定了定了定神,回头对雪如轻松地一笑,说:

“这个丫头,乍看之下,有几分像你!”

“是吗?”雪如愣了愣,“会吗?”

“可别多心啊!”王爷哈哈笑着。“不该拿丫头和你相比!不过,她那神韵,和你初入府时,确有几分相似!要说,这人与人,也好生奇怪,同样的眉毛、眼睛、鼻子,怎么都造不出重复的面孔?老天造了太多的人,偶尔,就会造出相似的来了!”

“怪不得,”雪如怔忡地说,“总觉得她看起来面熟,原来如此!怪不得挺喜欢她的,原来如此!”

雪如不曾往别的方向去想。府里有太多要操心的事,自从公主下嫁,规矩就多得不得了。皓祯和吟霜,又像个随时会燃烧起来的火球似的,让人抛不开,也放不下,提心吊胆。

时间迅速地滑过去,园里的牡丹花才谢,树梢的蝉儿就嚣张起来了。六月的北京城,已像是仲夏,天气热得不得了。

随着天气的燥热,兰公主的心情也浮躁不已。皓祯已被皇上赐了个“御前行走”的职位,每天要和王爷一起上朝,比以前忙碌得多了。按道理,她和皓祯还是新婚燕尔,应该腻在一块儿才对。谁知这皓祯非常古板,轻易不来公主房。大概是这“公主”的头衔太大,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吧!他在公主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恭敬有余,而亲热不足。公主也设身处地,为他想过千次百次,也曾明示暗示,对他说过好多回: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嫁了你,我就是你的人了!婚姻美满,相夫教子,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我别无所求,只想做个普通的女人,所以,忘了我是公主吧!让我们做单纯的夫妻吧!”

能说这话,对兰馨来说,已经实在不容易。自幼,养在深宫,简直随心所欲,有求必应,这一生,几乎没遇到过挫折,更不了解什么叫失意。谁知嫁到王府来,这个“额驸”却把她弄得不知所措。那样的一表人才怎么总是不解风情,曾经“捉白狐,放白狐”,应该是个很感性的人呀,怎么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热气?偶然“热情”时,又像灵魂儿出窍,神游太虚。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了?兰公主有一肚子的疑问,苦于问不出口。“公主”的身份,又使她不像一般夫妻那样方便。要见额驸,必须借崔嬷嬷之口,去传旨召见。皓祯完全不主动进公主房,她不好意思常常“召见”,何况有时,召也召不来。“喝醉了。”“去都统府了。”“明儿个有早朝。”“已经歇下了。”“去练功去了!去蹈马了”……理由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三个月过去了,兰公主身上没有丝毫喜讯。这样“清心寡欲”,想要有喜讯也不容易。兰公主的心情越来越坏,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公主”的“架式”,就逐渐摆出来了。崔嬷嬷冷眼旁观,急在心里,疼在心里,却苦于无法帮助兰馨。

就在六月的一个下午,兰公主终于发现了吟霜的存在。

午后,崔嬷嬷说,普通人家的媳妇儿都会做些吃的用的,没事时就给婆婆送去,婆媳之问可以聊聊天,谈谈她们两个共同所喜爱的那个男人。由这种“交流”里,往往获益非浅。兰公主动了心。所以,把宫里送来的几碟小点心,让崔嬷嬷用托盘装着,她就亲自带着崔嬷嬷,给雪如送来。

事先,她并不曾先通报雪如。

穿过回廊,绕过水榭,走过月洞门……一路上丫环仆佣纷纷请安问好,她都猛摇手,叫大家不要惊动福晋。才到福晋房间外的回廊上,就一眼看见皓祯那心腹太监小寇子正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正好小寇子背对着公主,她就径自往福晋门口去,本来不曾特别注意。谁知小寇子一回头,看到了公主,竟然脸色大变。上气不接下气地就直冲过来,拦在福晋房门口,“嘣咚”好大一声给公主跪下,然后就扬着声音大喊:

“公主吉祥!”

兰公主不笨,顿时间,疑心大起。崔嬷嬷反应更快,已一把推开了房门。

门内,皓祯和吟霜,慌慌张张地各自跳开。

公主眼尖,已一眼看到,皓祯的手,分明从吟霜面颊上移开。他在抚摸她的脸!公主惊诧得瞪大眼,还来不及反应,吟霜已吓得魂飞魄散。她猛一抬头,见公主那瞪得圆圆的眼睛正直直地逼视着自己,更是大惊失色。她跄踉一退,竟把崔嬷嬷手中的托盘给撞得跌落下来,点心散了一地,托盘也碎了。

“哦!”吟霜惊呼一声,就扑下去捡碎片。

“大胆!”兰公主一声暴喝。愤怒、羞辱、妒嫉、痛楚……各种情绪汇合在一起,像一把大火,从她心中迅速地燃烧起来。“你是什么人?说!”

吟霜被公主这一声暴喝,吓得全身发抖,这一抖,手中碎片把手指也割破了,血,立刻沁了出来。

“呀!”皓祯惊喊,本能地就要往吟霜处冲去,小寇子连滚带爬,匍匐进来,拦住了皓祯。

“回公主!”小寇子对公主急急说,“她是新来的丫头,才进府没有几天,什么规矩也不懂,请公主息怒开恩不要跟她计较!”

“掌嘴!”崔嬷嬷怒声接口,“公主没问你话!你回什么话?”

“喳!”小寇子响亮地应了一声,就立刻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这样的仗势,让吟霜更是惊惶得不知所措,她跪在那儿,只是簌簌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皓祯见小寇子已连续自打了十来个耳光,禁不住大声地喊:“小寇子,住手!”小寇子停了手。“要打小寇子吗?”皓祯气呼呼地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小寇子是我的人,谁要动他,就先动我!”崔嬷嬷一惊,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公主见这样,心中更是怒不可遏,她冲上前去,往吟霜面前一站,怒瞪着吟霜,大声说:

“你是谁?给我清清楚楚地报上来!”

“我、我、我……”吟霜的脸色惨白,嘴角发抖。

“大胆!”公主又喝,“什么‘我、我、我!’谁给你资格在这儿说‘我我我’!”

“是是是!”吟霜抖得更厉害。

“什么‘是是是’?”公主恨声喊。“还有你说‘是是是’的份儿吗?”

吟霜不知该如何说话了。此时,雪如带着香绮和秦嬷嬷,快步赶了过来。一见这等状况,雪如已心知肚明,立刻训斥着吟霜说:

“糊涂丫头,已经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见着公主,见着王爷,见到我和贝勒爷,都要自称‘奴才’,错了一点儿规矩,就是大不敬!还不跟公主请罪求饶!”

吟霜颤颤抖抖地对公主磕下头去。

“奴才……奴才罪该万死,请公主饶命!”

皓祯脸色铁青,气冲冲地想要举步,小寇子死命攥住了他的衣服下摆,遮拦着他。

“公主!”雪如不慌不忙地说,“这吟霜丫头,是我屋里的,才进府不久,还没训练好昵!”

“哦?”公主狐疑地看着福晋,又看着脸色阴沉的皓祯,心中七上八下。一个才进府的丫头?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作了?她再定睛看吟霜,好美丽的一张脸,那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她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原来还没训练好规矩,怪不得呢?”她眼波一转,笑了。声音变得无比的温柔:“叫什么名字呢?”

“奴……奴才叫白吟霜!”这次,吟霜答得迅速。

“白吟霜!”公主念了一遍,再仔细看了吟霜一眼,就笑着抬眼看雪如,“额娘,您把这吟霜丫头给了我吧!我看她模样生得挺好,一副聪明样儿,就让我来训练她吧!我那公主房,丫头虽然多,还没有一个有这么顺眼!”

“你……”雪如一惊,看公主笑脸迎人,一时间,乱了方寸,不知要怎样回答。皓祯已冲口而出:“你要她干吗?”吟霜生怕皓祯要说出什么来,立刻对公主磕下头去,大声说:“奴才谢谢公主恩典!”公主伸手,亲自扶起了吟霜。“起来吧!”吟霜不敢起身。雪如见事已至此,已无可奈何。她飞快地看了皓祯一眼,再对吟霜语重心长地说:

“从今天起,你每天一清早,就去公主房当差!公主这样抬举你,也是你的一番造化!你要好生记着,费力地当差,小心地伺候,尽心尽力地叫公主满意。只要公主喜欢你,你就受用不尽了。你有多大的福命,全看你的造化,你的努力了!懂吗?”

吟霜听出了雪如的“言外之意”,一种近乎天真的“希望”就在她心头燃烧了起来,她拼命地点着头,由衷地、感激地应着:“奴才懂得了!”皓祯张嘴欲言,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吟霜,被调到公主房去了。

当晚,皓祯就不请自来,到了公主房。公主在满腹狐疑中,也有几分惊喜,几分期待。皓祯四下看了看,吟霜正在房中,好端端地伺候着茶水,伺候完了,公主就和颜悦色地遣走了她。吟霜低头离去以前,给了皓祯极尽哀恳的一瞥,这一瞥中,说尽了她的心事:“不可以为了我,得罪公主呀!”

委曲求全。这就是委曲求全。但,“委曲”之后,真能“全”吗?皓祯凝视着公主,心里是千不放心,万不放心。可是,公主那充满笑意的脸庞上,是那么高贵,那么诚恳,那么温柔!

“皓祯,”公主坦率地开了口。“今天下午的事,真对不起,看到你对吟霜丫头动手动脚,我就打翻了醋坛子了!我几乎忘了你是这王府里的贝勒爷,从小被丫头们侍候惯了……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如果你真喜欢这丫头,我帮你调教着,将来给你收在身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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