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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手足

皇帝很少笑,无论是阿惋初次见到的十三岁的他,还是后来二十三岁的他,眉眼间总是凝着化不开的忧郁,记忆中皇帝的眉似乎总微微蹙起,他的唇总用力抿着。

可今日阿惋在为皇帝研墨,却听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是在临摹名家字帖的他手一抖,一幅好字便生生毁了,可他似乎全然不在意。

皇帝应是心情不错,竟笑着同阿惋道:“朕方才是想起了今日收到的一封上疏,是太学博士洪知写的。”

阿惋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只知道裴先生告诉过她女子是不能过问政事的。

皇帝却并不介意说了下去,“洪知在上疏中弹劾了一人,你猜是谁?”

阿惋摇摇头。

“阿玙,是阿玙。”皇帝又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洪博士一状将阿玙告到朕这来了,说阿玙在昨日的太学问难中屡次捣乱,有意让他下不来台。”所谓问难,便是太学诸生向博士提出学中所见的疑问,而博士与学生辩难解疑,原是极严肃的一事。

“来来来,阿惋,你且听听阿玙在昨日问难时提的都是些什么古怪问题。”他想了想清清嗓子道,“《论语寿伯篇》中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意思是舜禹有了天下也不谋求私利。于是阿玙便问:子乃鱼乎?阿玙的意思是说,孔子不是舜禹,怎么知道他们不想谋求私利。”

“这还不算什么。”皇帝饶有兴致地继续道,“《诗经》有‘溯游从之,道阻且长’之句,于是阿玙问,何不以舟楫渡之?”

这下就连阿惋也笑了。

“《诗经》还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世人多以淑女与君子相配成偶,阿玙在听到这句话后当即泣涕,洪博士问他何故,他怆然道:哀哉!怜我师娘,将蒙休弃之辱!”

阿惋不懂,皇帝便憋着笑解释:“洪博士之妻是他微寒时所娶的农妇,为人粗野,是桑阳城中出了名的河东狮,这样的女子,可是远远算不得淑女。而洪博士虽正直古板,却是畏妻之人。”

阿惋哭笑不得。

“阿玙打小就是这样的性子。”皇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朕就没见过他安分规矩的时候。”

不知怎的,阿惋竟从皇帝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丝的怅然。

“陛下……似乎很羡慕赵王?”同皇帝相处了有一段时日,她也就大胆地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皇帝一愕,茫然的神情如雾气丝丝缕缕翻涌在他眼底,笼住了方才的欢欣,他眼睫半垂,“或许吧,朕一直觉得阿玙活得比朕肆意自由些。如果他早出生些,或者先帝没有死,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阿惋没有应声。

皇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些时候朕同阿玙要更亲厚些,朕那时不需要看什么臣子上表,尚有闲时陪他玩耍。许多人都以为阿玙骄纵顽劣,其实我知道,那是因为北宫太大、太冷清,他不得不想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来打发时光。”

皇帝的声音凉凉的,略有些惆怅感慨的意味。

阿惋心底有几分感同身受,他说得没错,北宫的确是太大、太冷了。

“小时候朕身子不好,有一次病了,他很着急。五岁的孩子去司药局偷偷抓了大把的药材藏在怀里,然后跑过来一样样地掏出问朕能不能治病。”他的唇微微勾了一下,“可后来,我们还是渐渐生分了。”

为什么会生分,皇帝不说,可答案不言而喻。

阿惋只好将话岔开,“洪博士向陛下告状,那陛下是如何处置的呢?”

“处置?”皇帝摇头,“朕并没有处置什么的资格,所有的朝中政务,不论大小,皆是由太傅批示完,再交由朕过目而已。何况阿玙是太傅的亲外孙,这事自然是交给太傅了。”皇帝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瞧不出什么喜怒。

“那……太傅是怎么做的?”

“太傅自然是好言宽慰了洪博士几句,然后处置了阿玙。据说罚阿玙将《诗经》、《论语》各抄三遍。”

“这罚的也太重了些!”阿惋忍不住惊呼。

“是啊,也太重了些。”皇帝点头,“人皆道阿玙是卫家外孙受尽宠溺,可依朕看卫太傅对这个外孙反倒尤为严苛些。”

阿惋见皇帝面有忧色,提议道:“不如派个人去探望一下赵王?”

“那你代朕去一趟端圣宫?”皇帝问道。

“我?”

“阿母不许朕同阿玙来往太近。”皇帝低声说。

阿惋明白了,这承宁宫大半的宫人,都是效忠于诸太妃的。

“正好方才送上来的玉带羹朕还没动过,阿玙小时候很喜欢这个,你带去给他吧。”

“诺。”阿惋颔首,想了想,“谢陛下信任。”

提着食盒从承宁宫侧门而出,一路向东行。端圣宫位于北宫东北角,距承宁宫并不近,阿惋也不十分熟路,但她只能用脚走,走得很快,怕盒中的玉带羹凉了,每到一个岔路口便绞尽脑汁地思索路径,也是她运气好,竟是一路顺顺利利地找到了谢玙所居的地方。

端圣宫本该住着皇太后,可萧国的太后早已死在了八年前,而今是卫太后的独子谢玙暂居于此。

端圣宫前栽着桐木数排,高达数丈,似能参天。走出林荫后豁然展露在人前的宫阙宏伟庄严,气势逼人。宫殿已经不新了,朱漆暗老成了凝郁的绛色,檐上的脊兽亦在风霜下斑驳了几层鎏金,夕阳下别有古朴的意味,让人不由心生肃然。

宫外守卫井然,阿惋向内侍仔细通报了来意,方得被引入偏殿等候。她坐下歇了歇脚,同时暗暗打量这里——其实宫中的布局大同小异,阿惋只是有些惊讶,太后的宫殿竟不如太妃的奢华。

不过姑母的康乐宫的确是太奢华了,哪里像个未亡人——想到这里她又不自觉想起了初至康乐宫时遇到的事,面颊微烫。

很快走出了一位锦袍高鬟的妇人,年岁已高,气度雍容,身后还跟着几名宫娥。阿惋知她身份不凡,忙起身行礼。

“老身姓宋,故惠文皇后之内傅。”妇人不苟言笑,吐字清晰沉稳,很是端庄,“听说娘子奉陛下之命前来送羹汤?”

“是的。陛下遣我来探望殿下。”

宋内傅使了个眼色,身后一名宫人便上前打开了食盒,从袖中掏出了一枚银针。

阿惋自然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下意识道:“这羹汤原是进给陛下的,无须再验了,断然不会有毒。”

宋内傅只淡淡一笑,“殿下乃千金贵体,不可有半分闪失。”

阿惋讪讪住口,她想起了皇帝说他们兄弟已然生分,想起了他们各自母族的剑拔弩张,也想起了这对兄弟所在的位子和身份。

阿惋听见了脚步声,轻快急促,由远至近,而后湘妃门帘被豁然掀起,有人闯了进来,“听说三哥派人来看我了?”

来者是赵王谢玙,他的模样与阿惋初见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清清朗朗的眉,熠熠生辉的眸,只是急匆匆来少了沉稳从容的气度,堂堂殿下像是个被追赶的小贼一般。

意识到了他口中的“三哥”指的是皇帝后,阿惋屈膝应下,未曾想到赵王对皇帝遣人探望竟是这样热切。

“咦——我见过你。”看清阿惋的容貌后,他更是欣喜地眨了眨眼。

“陛下欲兴孝悌之义、念棠棣之情,故遣箫韶至端圣宫探赵王……”

阿惋的套话虚辞没能说完谢玙便打断了她,“三哥有什么话要你带来吗?”

阿惋回忆了下,似乎没有,只好摇头道:“陛下命箫韶给殿下带来羹汤一盏……”

“那我有话要说给三哥。”谢玙再次打断她,扫了眼这屋子里站着的十余人,对阿惋道,“速与我至书房,我在那里告诉你。”

阿惋不明其意,只得跟着他往书房走,前脚才踏进去,谢玙便将门关上,对其余想跟进来的宫人说:“我与三哥要说的话不许你们听。”

谢玙将门仔细锁好,然后转过脸问了阿惋一个问题:“会写字吗?”

“会。”她有些局促,“但不多。”她后悔为何不在苻先生讲课时更认真些。

“不多也不要紧。”谢玙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会握笔吗?”

阿惋用力点头。

黑亮的眼珠转了转,狡黠藏于眸中,“我外祖罚我抄书一事,你可知道?”

“知道。”

谢玙清清嗓子故做严肃状叹息:“你们都只道我外祖待我严苛,实则你们都会错意了。”

阿惋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外祖他老人家私底下其实是很疼我的。当然,私底下的事,是不能弄得人尽皆知的,以至于许多人都错解了外祖的意思,就好比这次。”

“这次怎么了?”阿惋依旧没懂他的话中话。

谢玙再度清清嗓子,漫天扯谎时面容依如白玉,“此番我外祖明面上是罚我很重,但私底下他会忍心吗?洪博士是当世大儒,脾气臭了些,这也是为了安抚他。可偏偏旁人都当我外祖是真的要重罚我,却不知外祖实际是心疼我的。这些日子来她们就知督促我抄写,我这胳膊都快废了。”

阿惋被谢玙这一副委屈至极又无奈至极的神情逗得扑哧一笑。

“你既然是三哥派来的,那你也该知道,三哥也是心疼我,不愿见我受苦的对吗?”

“那殿下是要我将这事告知陛下?”阿惋睁大一双杏眼。

“三哥是皇帝,以国为家,这样的小事怎么可以打搅他。”他牵着阿惋的衣袖将她领到桌案前,“这时便需要你来帮忙,为三哥分忧了。”

案上凌乱摆着一方砚台一本《论语》,还有散乱的一沓纸,几乎每张纸上都有扭曲如蚯蚓一般的墨痕,阿惋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抄的是《论语》上的句子,看来谢玙对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抄书抄得辛苦了,否则一个自幼师承名家的王孙贵胄,字哪里会这么丑。

阿惋在打量字迹时手里被塞了一支狼毫笔,谢玙对她说:“你接着下面再抄几句试试。唉,字要和我的差不多才行。”

阿惋依言,写了几句后停笔,不安地抬眼看了看谢玙,从他眼里看到满满的窃喜之色。

“仿得真像!”谢玙仔细对比了一下二人的字,“别说洪博士那双昏花老眼,就连我都轻易辨不出呢。”不待阿惋说什么,他又转过脸来文,“你明日还来吗?后日还来吗?”

阿惋面颊微红,“我是奉皇命而来,若陛下明日……”

“三哥自然会许你来看我的。再说你又不是他的婢女,想去哪儿还需听他的吗?”他眼眸一亮,“你是三哥的表妹对吗?三哥的表妹那也是我的妹妹了,我认你做妹妹,你帮我个忙不亏吧。”

阿惋自是受宠若惊,“怎敢怎敢!殿下有吩咐但说无妨。”

谢玙先前啰唆了一大堆,此时也是说累了,当下简洁明了道明目的,“你帮我将书抄完,借着每日来端圣宫送东西的机会给我,行吗?”

阿惋之前被他唬得晕头转向,被大串大串的话绕昏了头,稀里糊涂地应下了。

很多年后阿惋想起那个孩提时呆呆愣愣的自己时都会觉得有趣,轻声侬语笑言某人,我那时竟不知你是如此狡诈之辈。

某人为她的远山眉添上最后一笔翠黛,亦是笑道:“可我那时却已知你——”

“知我什么?”

“笨!”

清安八年时的阿惋的确是笨,谢玙闯的祸,谢玙领的罚,可受罪的却是她。此后十几日她认认真真替谢玙抄书,然后每日都寻着法儿送去端圣宫。

《论语》、《诗经》是她从皇帝那讨来的古卷,织云阁的仆婢成日总在嬉闹故而也无人管她抄这些是为什么,倒是教她识字的苻先生撞见后赞了她几句,又埋怨她为何不多习《内则》。

阿惋自入了北宫以来总觉得时光难熬,模仿着谢玙的笔迹抄写书卷于她而言倒是一种打发时光的好途径。

后世史官在记述安顺皇后诸氏时不会忘记写一句:皇后性贞静,好诗书,年少时倒背《论语》如流——这自然是与她昔年为谢玙抄书的这段经历有关。

只是当阿惋挑灯挥毫,手腕、胳膊乃至指头都酸痛到麻木时,她并不知道谢玙正因为卸了担子而玩得不亦乐乎。

每日阿惋去端圣宫送抄写时谢玙会送她些吃的,再同她聊几句——但也仅限于此了。那时的谢玙对呆呆木木的阿惋并没有多大兴趣,同他一块玩的都是比他更能胡闹的孩子,比起那些人,阿惋实在太闷,若不是他记忆好,可能第二次见面时他连阿惋是谁都不会知道。

当阿惋抄完所有的书,原本的交集也该止于此了,如果不是她那次去端圣宫时脸上还有泪痕的话。

“你哭过?”谢玙好奇地问。

她点点头,在来之前她的确哭过,因为思家,因为女先生的责骂,因为织云阁中那些总想着法捉弄她的宫人。

“你为什么哭?”谢玙又问。

阿惋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谢玙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于他而言,阿惋不算什么值得他挂在心上的人。很快,他便将这事给忘在脑后。

很快,便是冬至。

谢玙自小就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叔父承沂侯,这或许是亲缘上的隔阂使然,他知道承沂侯与自己的父亲并不同母,也知道自己父亲最初登基时承沂侯曾试图谋反,若他的父亲还活着,他很想问问父亲是否后悔当年赦免了这个弟弟。

谢玙清楚自己在康乐宫中听到叔父的声音绝不是错觉,所以当他在冬至这一日见到承沂侯时,听见他说话便会不自觉微微蹙眉。

冬至时天子不临朝,百官不理事,天下同乐,互为拜访,养生修性,谢玙在这一日无须去太学,正满北宫瞎溜达,便好巧不巧遇上了正在御河小亭内赏雪的叔父。

承沂侯既然是长辈,那谢玙自然是要上前行礼的,尽管他不喜欢承沂侯,承沂侯也并不喜欢他。

他们二人也说不上几句话,只不过是一个静静赏雪,一个无聊发愣。

谢玙随口赞了一句此处的梅花开得好,承沂侯便随口答道:“这还是先帝在时栽下的。”

“我父亲喜欢梅花吗?”谢玙谈起从未谋面的生父,并不称先帝却是自然而然地说是“我父亲”。

承沂侯的唇角浮起几丝笑,略带些惆怅,“先帝年少时多情,最喜欢折花去哄佳人。”

谢玙听说父亲年轻时的德行,一时无语,正胡思乱想自己母亲是否也是被父亲用几枝花哄回来做皇后的,却见承沂侯忽然变了脸色,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细听片刻,可以听见梅林深处似乎有女子放肆的嬉笑声。在场几人出门时身旁的侍从跟随的都不多,故而只侍立在亭旁而未进入梅林之内。北宫规矩森严,宫人仪态端庄最是紧要,从来不许笑闹谑浪,也只有谢玙肯纵着他手底下那些年轻的宫人嬉戏罢了,但那也该是在端圣宫一带才是。

不消片刻那声音便靠近了,听清是两个女子似乎在庆贺什么。

“可算把那傻丫头甩掉了,你说她一会儿会哭吗?”

“我猜一定会,她平日里躲起来哭的次数还少吗?”

“若是她向太妃或陛下告状怎么办?”

“不会,就她那比针眼儿还小的胆子……啊!”那两个宫人一走出梅林看见了亭中的几人,立时吓得魂不附体,猛地跪下浑身发抖。

承沂侯无意去处理这种后宫琐事,于是谢玙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何故大声喧哗?”

两宫人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战战兢兢答道:“奴婢珠儿,是织云阁的宫人,这是青玉。”

“织云阁?”谢玙想起来什么,“织云阁不是住着诸太妃的侄女吗?”

“正、正是。”

谢玙此时还记得阿惋,到底她曾替他抄过那么些日子的书,“你们方才嘻嘻闹闹,是在笑谁呢?”

两名宫人面色煞白俱不敢回话,谢玙也懒得逼问,想想也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将诸家娘子故意丢在了梅林中好看人家的笑话?”

两人伏跪在地一味地流泪并不说话,已是默认,谢玙皱了皱眉,“你们二人竟如此作弄她人,若在先帝时尔等刁婢就该受鞭笞才是!”

“殿下恕罪!”两人忙哭着求饶,“我等只是与诸娘子玩笑而已,并无恶意,还望殿下宽恕!”

谢玙挥挥手不耐道:“行了,宽不宽恕由不得我,你们既然奉命服侍诸娘子,非但未尽本责还目无尊卑且看看诸娘子愿不愿宽恕你们吧。”他今日是随性出门乱逛,身后并没有带几个宦官,想了想朝承沂侯一拜,“还请叔父借几个人手,帮忙进林中寻找这诸娘子。”

“阿玙似乎很少对不相干的人如此在意。”承沂侯抬了抬眉。

谢玙揉了揉鼻子,“倒不是不相干的人,我欠她个人情。”

“最难消受美人恩。”承沂侯淡淡一笑,倒也不问谢玙欠下的人情是什么,挥挥手,示意自己的随从去找人。

谢玙道了声谢,便向他再拜告辞。

“不见见那位诸娘子吗?”

“不了,帮了她一次我就心安了。”谢玙摇摇头道。他想起上一次见面时阿惋脸上的泪痕,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如果再看到她那副模样他会心里堵很久。

再过了一会儿,有纷乱的脚步逼近,是方才派去的人簇拥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梅林本就不是很大,派去的人又多,不多时便找到了人。

女孩着鹅黄缣夹长袍,外罩鹿裘,鬓发肩膀上沾了不少雪花,鼻尖和眼角红红的,不知是哭过还是因天寒,见到承沂侯一声不吭地拍去了身上的雪,理好衣裳朝承沂侯行礼。

先前跪在地上的两名宫人忙过来求她开恩,而承沂侯使了个眼色,示意下人堵住了这两人的嘴。

“你姓诸,是诸太妃的侄女?”承沂侯问道。

“是。”阿惋点头,眉眼低敛而胸中却是惊骇万分,她认出了这个声音,她初入宫时便在康乐宫中听到过!

“你的母亲姓关,蒙陵人氏?”

这下阿惋便有些奇怪的,阿母去世多年,已有许多人不曾问起她了。

“是。”

趁着答话她壮着胆子抬头看了承沂侯一眼——听人说承沂侯手握禁军,杀伐决断,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可与卫太傅比肩的人物。可这一眼,阿惋看见的并不是一张凶煞冷厉的面容,承沂侯是个俊秀的男子,轮廓如刀刻斧削,眼眸冰凉而寥落。

“你很怕我?”她的小动作被承沂侯敏锐发觉,“你无须害怕我,我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罢了。”

“君侯请问。”阿惋垂首道。

“你的母亲,可是在四年前去世的?”

“嗯。”阿惋忍不住好奇,“君侯认得阿母?”

“认得。”承沂侯不知在想什么,双眸空茫映着漫天的冰雪纯白,“我初次见她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可如今她也不在了。你阿母,是我妻子的妹妹。”

“君侯夫人?”阿惋迷惑,众人都知道承沂侯的妻子姓楚,是太史令庶女,承沂侯膝下一女一子,皆是楚夫人所出的。

“我的结发原配,姓关。”他轻轻道,阿惋觉得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就像冬夜卷起白雪的风一样寂寞萧瑟。

“阿惋能唤君侯一声姨父,不胜荣幸。”此时的阿惋尚不能理解承沂侯的情绪,只好照着裴先生的教导说奉承的话。

“没什么好荣幸的。”承沂侯摆摆手,似是有些疲倦,“你姑母接你进宫,是因为什么缘故?”

阿惋更深埋首,“父丧,无所依。”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半年前换了新的光禄大夫,原来是你父亲死了。”承沂侯低声道,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你姑母接你进宫,想必是怜你孤弱,希望能好好教养你,你却在北宫任宫人欺凌,未免也太折你姑母颜面。”

阿惋讷讷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自己的确是懦弱了些,就算是遇上了欺辱她的人,她也不敢还击,只盼着忍忍便好,可往往换来的是对方的变本加厉,就好比她在家中受兄姊的排挤,在宫中遭刁婢的捉弄。

“我会替你将这两个婢子所做的事告诉你的姑母,给她们应有的处罚。”承沂侯冷冷地开口,“但下一次,你就得靠你自己了。你阿母生下你,不是为了给人折辱的。”

“诺。”阿惋忙伏拜,“谨记君侯教诲。”

承沂侯没有再说话,他静静望着被冰封的河流,望着层层叠叠覆盖上天地万物的雪。

阿惋看着他的侧颜,忽然觉得万人之上的承沂侯在雪光映辉下看起来竟是无比的落寞。

“君侯在瞧什么?”她的胆子稍稍大了些,方才聊了几句话,她觉得承沂侯并非她想得那样可怕。

“赏雪。桑阳城中,只有北宫最是寂静,也只有寂静的地方,才少有人打扰。”

帝都中的百姓惯于将帝都门阀世家出身的少年称作西城公子,因桑阳城西北角的多为贵胄达官府邸所在。市井间曾有人戏言,宁辱南巷七尺儿,不欺西城三岁郎。

太学之中,十有八九是出身显贵的西城公子,谢玙长于宫闱之中,与他为友的,也大多是这些贵胄世家的少年。

很难说谢玙的顽劣性子究竟是生来就有,还是近墨者黑,总之谢玙跟着这些人,这些年来愈发的将帝都及皇宫搅得鸡飞狗跳。

桑阳城中的人都知道,若是在哪撞见赵王和他这些好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那么很快就会有坏事发生。

譬如今夜。

今夜冬至,广德殿设有宫宴。

其实以谢玙的话来说,宫中的宴席大多无聊,不过是一群官员穿得正儿八经些,去广德殿朝他三哥说几句吉利话。然后三哥写份诏书念一些无聊的套话,再给些赏赐,表彰一下老臣,然后一群人一起吃吃喝喝而已。偏生规矩还很多,什么时候该喝酒,什么时候该动什么菜都有礼制,麻烦至极。

于是这些无聊的纨绔一合计,决定让今年的宫宴,好玩些。

入夜时分,广德殿前文武百官分列,虎贲、羽林郎执戟护卫在侧,伶人击编钟、磐、鼓为乐,广德殿前燃灯千盏明亮恍如白昼。

灯火微芒,映照谢玙一张还带着稚气的面容,还有不怀好意的笑。他身后还有几个少年,眼眸中的跃跃欲试与谢玙如出一辙。

钟宣门扼守南北宫交界,素来是禁军重地,也不知谢玙是如何打通了关节,将他们几个带到了这处最高的城楼之上。

钟宣门距广德殿有数百步之遥,从最高的瞭望城楼上俯视,可以看到广德殿高耸的飞檐广德殿远处依次向前的朝臣。

“防卫森严又如何,我们有归南。”十四五岁的少年容姿不俗,一袭寻常的深灰胡服不掩贵气,这是尚书令的嫡子,典城柳氏的第四郎,柳祎,他将一张牛角弓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墨色胡服的少年。

那少年略矮些,看起来更为年幼稚嫩,却是永乡侯的孙儿白归南,出身萧国曾最能征善战的武将世家泰定白氏,虽到了他这一代时已人丁凋零,时年十三的白归南也身高不满七尺,却膂力不输成人。

白归南接过弓,试了试弦,颔首。另一旁的大司农幼子贺谈元递给他一支箭,箭上紧紧缚着一节竹筒,他将箭搭在弦上,蓄力引弦待发。

“接下来可是关键时刻了,务必小心。”贺谈元神色凝重地嘱咐。

“唉,等等。”谢玙忽然唤住白归南。

“怎么了,你出的主意,自己又怕了?”柳祎做了个鬼脸。

“倒不是怕,咱们这样会不会有些过了。我不是怕自己受罚,朝中有不少老臣都是白胡子白眉毛走起路来颤巍巍,若是他们在乱中……”

“就是啊。”贺谈元忍不住面露犹疑,“我阿父都七十了,还有你们、你们家中也有路都走不稳的老者吧。”

“所以——”谢玙将白归南的箭头往旁边推了几分,“咱们去作弄武将如何?”

白归南扬扬眉,示意谢玙瞧好,另几人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

谢玙的表哥卫樟做事最为稳妥,虽然是跟着这些人一块胡闹也不忘谨慎,引燃了火折,挥了挥手示意谢玙退下,然后举着火折子点着了竹筒。

“快放!”

去了箭头的羽箭斜射向苍穹,箭上的竹筒遇火便炸开,被箭带着飞向西边的武官们,尖锐的爆破声及四溅的火星惊得人们慌张失色。

“快,再来!”谢玙又递上一支箭,点燃后又是一声惊雷起。

之后又是两支。

广德殿前究竟混乱成什么模样他们看不大清,只是人群的喧闹盖过庄严的鼓乐传到城楼时逗得少年们大笑连连。

“别笑了,别笑了!”谢玙顾不上得意匆匆推了同伴一把,“过不了多久那些武官就会反应过来,到时候必定会派人来追的!”

“好!那咱们快按原定计划逃。”卫樟当机立断吩咐,“阿玙你呢?”

“你们走,不用管我!记住,咱们几个不论是谁被捉住了,都不能把剩下的人供出来!”谢玙道,“我往北宫跑,就不信他们还敢追。”

五人立时往不同的方向逃去,谢玙是径直由钟宣门向北宫而去。凭他赵王的身份,的确没人敢往北宫去捉他。

只可惜他的算盘终究是打错了。

广德殿前的百官因方才那突如其来的爆竹而人人慌乱,不少公卿失了往日仪态大呼有刺客至,吓得跌坐在原地。却有一戴进贤高冠,着文绣袍服的老者神色沉定,大步行至天子身前,扫了一眼面色惊惶的诸黄门侍从,而后长揖对皇帝道:“赵王素来顽劣,是臣教导无方之过。今日闹剧,必是赵王所为,臣请陛下差人捉拿赵王,待臣严加约束,以挽臣之过失。”

皇帝先前也受了惊吓,此时心神未定,见老者态度强硬,忙颔首,“便依太傅所言。”

一句话出口,即刻便有黄门内侍五十余人受老者调遣,朝北宫方向追了过去。

广德殿前的喧哗,远在织云阁的阿惋自然听不到。可她在雪地里找寻自己丢失的笔砚时,却意外听到了不寻常的嘈杂之音。

北宫一直是个很静的地方,被重重宫规束缚下的人都学会了沉默,北宫那么大,而天底下的人能住进北宫的,实在不多,所以承沂侯才会说,北宫是静赏冬雪的好地方。

可在这个本该宁静的月夜,阿惋却听见吵吵嚷嚷如市井争闹的声音,再细听,似乎是一群人呼喝着在追什么。阿惋心下生疑,正在思索之际便看见不远处有人朝自己跑来,身后跟着一大群的人。

“殿下?”明月之下看清一个人的形貌不算难事,但阿惋却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赵王,鬓发松散,神情慌乱,而身上穿着的竟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色窄袖胡服——与平日里阿惋所见的那个赵王判若两人。

“殿下你……”阿惋还没来得及问什么,谢玙便擦着她跑远,甩下一句,“追着我的当然是刺客!救命啊——”

阿惋心中一凛,也顾不得要找什么了,忙跟着他一起跑。

“唉,就算有刺客,要杀的也是我,你跑什么?”谢玙见她跟了上来,纵然气喘吁吁,也忍不住道。

阿惋不说话,心一横,拽着谢玙便往暗处的灌木丛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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