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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温泉乡的尸体露辛娜(4)

小说书写是人确确实实的工作,也许没办法都像卡夫卡那么冷静,但工作要展开,通常你一次只能做一件事,盯住一个人,牢牢记着心中的一个图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一对穿着丧服的母女走在午后太阳炙烈的街上或码头边焦急但强自镇定等待邮船到来的体面老者;卡尔维诺所说,一个裂成两半的人或一具空无一物却像骑士一样行动的铠甲;福克纳所说,一个小女孩爬到树枝上看着进行中祖母的丧礼,浑然不觉自己露着脏污的内裤……),也就是说,聚焦地、实质地、彻底地一次只发展其中一种可能,努力让我们看到这单一可能的完整极致模样。担心可能性太少吗?不会的,他知道这一路走下去还会生长出多少原先看不到或不存在的新可能来,不加节制的话甚至会淹没他,就像当年写《布瓦尔和佩居榭》的福楼拜被淹没一样。

一次写一个可能,就像我们一次只实现一种人生,但又不只如此,因为现实生活中事情通常是没头没尾的(也因此反省不易,更难以赋予意义),而且我们会疲惫、会力竭、会闪躲、会中止下来原地停留、会活得不够久等不到结果、会跟自己说算了。在这单一可能被实现的路上,小说可以更无各种物理性阻力更一意孤行地冲到底,抵达一个一个合情合理但实际经验里我们不容易(不能、不愿、不忍……)抵达的陌生之地。笨拙的小说书写者会把它写成夸大不实,但其实原来不是这样,原来只是不加阻拦地完成因此自然变得巨大,厄运会连锁扩张成为罗网般的命运,恶意会实践为谋杀,《问题的核心》里斯考比心中那一点点善良的错误和欺瞒最终会一步一步把人引进炼狱里,《恋情的终结》里在尽头处我们会找到一个你非反叛祂不可的上帝云云。小说,就算贴着现实写,它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会一路叫醒现实里殒没的东西,最终形成小说和我们现实人生的“再脱离”,以至于小说总比我们的人生现实或更纯粹、或更荒诞、或更恐怖、或更加不可收拾云云。毕竟,事物包括我们自身(情感、欲念乃至于只是身体)的单点彻底放大模样,总有着一堆我们不好逼视不堪承受存而不论的鬼东西,恶禁不起这样,善其实也禁不住这样。

这个小说和我们人生现实的再脱离现象,愈到近代一定愈明显愈严重。因为人一代一代出生死亡基本上是重来的,克罗马农人得处理他青春期的身体躁动,几万年后今天的你我一样得处理;而小说(以及其他人的思维创造成果)却可以而且必须直接从前人的已推进之处开始,这是优势却也是沉重的限制,好走的大路已络绎不绝全被走光了,方便当凶手的都已杀人无数了,当代小说被迫走上旅踪较稀之径,不仅愈来愈难成功,也愈来愈难取信于人。而且一旦成功,小说书写者很容易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四顾无人之地,深入的距离已非一般人普遍生命经验所能及,人们会觉得小说陌生、不正常、样子可怕以及这些关我什么事。一直以来,小说是人类历史里最贴近一般人的书写,但今天,小说书写者和读者宛如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结伴冒险而行并挨揍的幸福日子极可能一去不回了,接下来书写者得只身再前行,这是当代小说几乎无解的困境和其质变。因此,跟合理相信太阳迟早会烧光自己一样,有人不免提前担心小说终会写完所有可能瞌眼长逝,我自己倒不忧虑这个,我想的是,在那个隆重的日子到来之前,之很前,小说大概已成为一个说着自己难解语言,没人听懂也没人愿意再试着听懂的古怪东西,在它用尽自己之前,就已先被遗忘、先被驱赶出这个犹有阳光照临的世界。

读《尤利西斯》或更不智还读他《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读者也许会说这是什么啊,甚至怀疑这个作者到底会不会写小说是否骗子,但你要不要回头看乔伊斯宛如回忆的《都柏林人》呢?一样的,不少人跟我一样很受不了日后走向原始、变得句句话乖张残酷的D.H.劳伦斯,但你是否也读过他《菊花香》这个年少短篇,安详地写一顿晚餐、一个等她矿工丈夫下工却迟迟没回家的妇人?这都是没跟我们“再脱离”的乔伊斯和劳伦斯——如果他们早生个一百年左右,或生在加拿大、美国中西部某个不问世界加速变化的日升日落山居小镇上,相信我,他们会是你我愉悦阅读、那种兼有着温柔和睿智之光的善解人意小说家,为我们讲出、描绘出那些只距我们一步之遥、满心想法却说不成的话。但小说的幸福题材已一再写尽了,或更正确说,相应于每一个人只一次的人生以及只一次如此震颤于心的成长岁月,如今每个小说家仍允许保有一次配额,不定在自己哪个书写阶段,可不问意义可抛开世界回头写一次自己的幸福题材,这是很奢侈的,其余时候,他有未完的每一天工作。

我想起香港老朋友钟晓阳特别喜欢的歌Stand by Me,站我这边,夜晚降临整个世界漆黑无光我都不害怕不流泪,是啊,就连只负责吓人的通俗作家斯蒂芬·金也写了他幸福题材的这篇小说,四个小男孩异想天开沿着长长的铁轨去看一具尸体,然后什么事也没做地只静静回到忽然变得小了一点的小镇。我还想到,脑子长得跟别人不大一样的聚斯金德,也写了他《夏先生的故事》——

对抗上帝的作品

王尔德这个总是把美弄得浮夸、弄得浑身令人不安香味的人,说过不少我喜欢的话(我仍以为这两件事是相干的,这是他孤注一掷自己生命的奖赏),包括这一句:“一本没有理想国存在的地图集是不值一顾的。”——当然,王尔德不真的是一名地图绘制师傅,他是书写者,绕一圈说话,引佣兵入关攻打,他要说的仍是文学。

但我们可能也因此想到,以前人们奇奇怪怪绘制成的那些古地图,甚至想起中国的奇书《山海经》,它本来就是一部用文字画出来的地图集。到今天,最吸引我们目光的,是其中那些我们已知道现实世界不存在的东西(真的不存在了吗?),一条大河,一座城,一个比例全然不合的孤岛,一个被刻意标示如熠熠发光的国,也许还加上几只奇形怪状的活物,比方海浪里露着大脑门的怪鱼或长出翅膀的兽等等。《神曲》中尤利西斯(即奥德修斯,尤利西斯为其拉丁名——编注)晚年的再一次告别伊塔卡出航,这是多出来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依循的应该就是这种地图,进入到这样一个世界。跟随他的皆是上了年纪的水手,他们先抵达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劈开的直布罗陀海峡,这是地中海的终点,也是他们熟悉已知世界的终点,再往前是未知的大洋。尤利西斯说服了他的伙伴,他要大家去看无人的世界和地球背面无人航行过的海洋,要大家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世、记住自己不应像野兽般浑浑噩噩地生活,应该追求“美德和知识”。据说他们最后航行到南半球,看到那里满天不一样的全部星辰(博尔赫斯骄傲所说,比你们北半球美丽太多的星空),还有一座前所未见的巨山(南极裂解出来的大冰山吗?),这正是炼狱的圣山。这次他再没回家了,船在风暴中的第四个大漩涡沉没,不晓得当年先知应允他毫无痛苦的幸福死亡,指的是不是就这样。

这些对我们而言异想天开的东西,对当时绘图的人就只是理所当然,甚至还是最重要、画得最费心的,因为他们相信一个完整的世界就应该而且还非有这些东西存在不可,少掉它们怎么能称之为完整的世界图呢?他比较不规矩的只是,他找处空白就硬塞进去;或者,他把已知世界缩小,四方好留出大片空白,再一样一样装进去这些他坚持的东西。

至今,小说家的世界图仍是这样的古地图,痛苦是仍然空白处处、会难以百分之百精准且不免迷航,但好处是可以保有希望,甚至硬塞入希望。希望极可能就是我们生而为人所能有的最好东西。

我们说过,可能性从不均匀不平等,指的不只是妻子女佣谋杀几率的这层次不平等而已,真正的不平等来自我们自己,诸如我们对于美的看法,对于善的看法,对于公平正义的看法,以及更多难以抑止的渴望和某些依依难舍的情感。我们于是会严重偏爱其中某些种可能,期待这几种胜出成真,也因此会厌恶另外一些可能,不仅因为它们残酷丑恶,更因为它们排挤、覆盖、取消了我们的殷殷希望。这远从我们童年听第一个故事开始(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希望公主王子从此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云云),也远从我们第一次懂得愤怒、懊悔和悲伤大哭那个记忆犹新的日子开始——

因此,真正有意义的、激动我们的可能性不是无事无色的幻想成果,倒更像是一次一次认真吵架吵出来的,带着不屈服不罢休;我们其实也没要拥有无限多的可能(试图列举无限可能的《布瓦尔和佩居榭》和《尤利西斯》已证实这通往虚无),这只是我们吵架的手段及其虚张声势,以多打少,以无尽来反驳、来稀释惟一,用来对抗雨果所说那位“无人可反对”的上帝,对抗惟一被实现的这个现实世界。内心里,我们其实都知道用不了这么多,我们有限而且大概就只此一回的生命也装不下这么多。更多时候也更迫切的是,我们喜欢一个人,想完成一份工作,察看明天天气能否放晴,拜托利比亚交战双方停止杀害彼此云云,这一个一个目标都是具体的、明确挑拣出来的,我们想知道的是如何可能,以及,为什么不可能。

纳博科夫晚年受访时话说得很平静,因为这对他以及对小说家而言只是工作:“一个有创意的作家必须仔细研究竞争对手的作品,包括至高无上的上帝的作品。他不仅生来必须具备重新组合特定世界的能力,而且生来必须具备再创造这一世界的能力。没有知识的想象力不会比后院的原始艺术走得更远,充其量不过是孩子在围墙上涂鸦的东西,或市场上商人的讯息。艺术从来不是简单的。”

真的,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现实世界更让人类全体不满意的东西了,也再没有更需要我们反对的东西了,除此之外,开放性还能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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