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不停地拽他。她用屁股蹭他的手肘已经俩钟头了,现在开始采取行动。《生活》那人完全没兴趣,猛地埋进沙发里。
我扭过头去。太可怕了。我们毕竟是全美体育媒体的绝对精英。我们相聚在拉斯维加斯,是为了一个特殊的任务:报道第四届年度“名特400”大赛……这种事情,是容不得你胡闹的。
可现在——这场盛事还没开始——已经有迹象表明,我们可能会失去对局面的控制。我们在这美好的内华达州的早晨,清凉明亮的沙漠黎明,在拉斯维加斯城外十英里处一个叫“名特枪械俱乐部”的水泥碉堡和赌场,扒着这个沾满油污的吧台……比赛就要开始了,我们却处在危险的混乱中。
外面那些狂人在摆弄他们的摩托车,在头灯上缠胶带,给前叉上机油,赛前的螺栓紧固(化油器螺丝、歧管螺栓等等)……然后第一批的十台车在9点整轰鸣着出发了。场面激动人心,我们都出来看了。令旗一挥,十个可怜的王八蛋踩下离合往第一个弯道冲去,全挤在一起,然后有人领先了(我记得是一台胡思瓦纳405),车手猛拧油门一下子就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引起人群一片欢呼。
“就这样了,”有人说,“他们要一个钟头左右才回来。咱们回酒吧去。”
还不行。不。还有大概一百九十多台车没出发呢。它们是每隔两分钟走一批,一批十台。一开始,从距离起点大概两百码的地方还是能看清楚的。但这种能见度没持续多久。第三批十台车消失在距离我们大概一百码的尘土中……等发到第一百台的时候(还有一百台没发),我们的能见度已经降到了约摸五十英尺。最多能看到维修站尽头的干草垛子……
到这个时候,沙漠上空那团将持续两天不下来的尘雾已经很结实了。当时我们大家都没意识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非凡名特400”——
到中午,从酒吧、赌场这里已经很难看到一百码开外炎炎烈日下的维修站了。用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媒体手段“报道这场比赛”都是痴心妄想:这就好比跟踪报道一场在奥运会标准泳池里的游泳比赛,但池里放的不是水而是爽身粉。福特汽车公司如约提供了一辆“媒体专用福特烈马”和一个司机,但是在沙漠上漫无目的地跑了几次——寻找摩托车,偶尔能找到一台——我把汽车丢给了摄影师,回酒吧去了。
这时候,我感到,可以对全局做一次“极其痛苦的重新评估”[16]了。比赛无疑已经展开。我目睹了发车;这些我是确定的。但现在干什么?租一架直升机?回到那辆臭烘烘的烈马上去?在那片该死的沙漠上到处跑,每隔十三分钟,看这些蠢货争先恐后冲过检查点……?
到上午十点,他们已经在赛道上分散开。现在已经没什么“赛车”了;成了一场耐力竞赛。唯一有点动静可看的是在起点——终点,那里每隔几分钟都会有一些怪头怪脑的人从尘雾里飞出,晃晃悠悠地从车上下来,等他的车队机师上来加油,然后再换上一个新车手继续上路……到那片荒无人烟的恐怖沙尘世界里再跑上五十英里的一圈,再忍受一个小时虐杀肾脏的残酷时光。
大概十一点左右,我坐着媒体车又出去了一次,但是只找到两辆沙滩车,里面坐着一帮好像是圣地亚哥来的退伍海军军士。他们在一条干涸的河道上把我们拦住盘问道:“那鬼东西在哪儿?”
“问倒我了,”我说,“我们只是一些美利坚爱国良民,和你们一样。”他们的两辆沙滩车上满是不详的标志:爪中攥着美国国旗的呼啸山鹰,星条旗制成的圆锯把眯缝眼的蛇切成一段一段,其中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位上安了一个像是机枪的东西。
他们玩得很高兴——在沙漠上极速行驶,见到谁都要骚扰一番。“你们几个是哪部分的?”其中一个人喊道。引擎轰鸣着;我们基本上听不见对方说话。
“体育媒体,”我叫着,“我们是友军——职业怪胎。”
不清不楚的微笑。
“你们要想找个好目标,”我喊道,“应该去追CBS新闻那个混账,前面那辆黑色大吉普。《出卖五角大楼》就是他拍的。”
“好啊嘿!”有两个人当即叫起来。“黑吉普,是吧?”
他们疾驶而去,我们也上路了。像一团钢铁滚地草,在石头和冬青叶栎/仙人掌上蹦跳着。我手里的啤酒飞了出来,喷到车顶篷,再落到我腿上,裤裆上全是暖烘烘的泡沫。
“你被解雇了,”我对司机说,“带我回维修站去。”
这时候,我感到,该进行一些思考了——反思这个烂任务,得出一个应对的办法。拉塞尔达坚持要做“全面报道”。他想回到沙尘暴里去,不断尝试某种底片和镜头的稀罕组合,看看能不能穿透这些可恶的东西。
“乔”,我们的司机,也乐意奉陪。他其实不叫“乔”,但有人告诉我们就得这么叫他。前一天晚上我跟福特的老板通过话,提到派给我们的司机时,他说:“他真名叫史蒂夫,但你们应该叫他乔。”
“有什么不行的?”我说。“他想叫什么我们就叫他什么。要不叫‘嗖’?”
“没门,”福特的人说,“必须叫‘乔’。”
拉塞尔达同意了,正午时分,他和我们的司机乔一起再次进入沙漠。我回到其实是名特枪械俱乐部的那座碉堡酒吧/赌场——开始没命喝酒,没命思考,没命写下很多生猛的笔记……
6 城里的一晚……沙漠旅店的冲突……马戏——马戏的毒品狂热
星期六午夜……这一晚的记忆极为模糊。唯一的提示是一大把基诺纸牌(keno cards)和鸡尾酒餐巾,上面全是潦草的笔记。其中有一张是这样:“找福特那人,要一辆比赛观察用的烈马……照片……拉塞尔达/打电话……要不直升机……拨通电话,逼那些杂碎……冲他们吼。”
还有一张写着:“在天堂大道登记——‘无休止和无上装’……性爱跟洛杉矶比不入流;这里有胸贴——洛杉矶是全裸当众性交……拉斯维加斯是一个带枪手淫的社会/这里会给你带来意外的是赌博/性是额外的/豪赌客的怪诞旅行……赢家上驻场妓女,倒霉蛋打手枪。”
多年前我住在大苏尔[17]的莱昂纳尔·奥雷[18]家附近,有个朋友喜欢去雷诺玩花旗骰。他在卡梅尔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有一个月他连续三个周末开着他的梅赛德斯高速巡航车去雷诺,每次都赢一大笔。第三次回来,他已经挣了一万五千美元,所以他决定第四个周末不去了,请几个朋友在忘忧草餐厅吃了饭。“赢了一定要收手,”他解释道,“另外,那地方也太远了。”
周一上午,他接到一个雷诺打来的电话——是他之前去的那个赌场的总经理。“这周末我们很想念你啊,”总经理说,“赌台员都觉得无聊了。”
“是么。”我朋友说。
然后下个周末他和一个朋友以及两个女孩——全是总经理的“特别嘉宾”——坐着私人飞机去了雷诺。身为豪赌客,没什么不可以的……
星期一早上,他还是坐着那架飞机——赌场的飞机——回到蒙特利机场。飞行员借了他几个钱,让他打电话叫朋友来接他回卡梅尔。他欠了三万美元,两个月后,他被世界上最彪悍的讨债公司拿枪指着。
就这样,他把店卖了,但是还不够还债。他说剩下的钱他们可以缓缓——然后他被揍了,这让他意识到还是借钱把债务结清比较好。
主流赌博是非常生猛的买卖——跟拉斯维加斯比起来,雷诺就是街口那家对你和和气气的食品杂货店。在输家面前,拉斯维加斯是世上最凶恶的城市。就在大概一年前,拉斯维加斯郊外的一块超大广告牌上还写着:
不要携大麻赌博!
在内华达:藏毒——20年
贩毒——终生!
所以在星期六的晚上头顶着一颗灌满致幻剂的脑袋,开着一辆满载大麻的车在赌场周围游荡,也不能说完全没心理负担。有几次差点被逮到:比如我企图把“大红鲨”开进地标酒店的洗衣房——但是门太窄,而且里面那些张牙舞爪的人看上去挺危险的。
我们开车去沙漠旅店看黛比·雷诺兹/哈里·詹姆斯[19]的演出。“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样,”我对我的律师说,“但干我这一行的,得跟得上潮流。”
“我这一行也是,”他说,“但是作为你的律师,我建议你去热带花园酒店看盖·隆巴多(Guy Lombardo)。他的‘皇家加拿大人’乐团在蓝厅。”
“为什么?”我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拿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去看他妈一具尸体?”
“我问你,”他说,“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找乐子,还是干活?”
“当然是干活。”我答道。我们在兜圈子,在一个停车场里转来转去,我以为是在沙丘,后来知道是雷鸟……也有可能是庄园……[20]
我的律师在翻看《维加斯来客》,寻找乐子灵感。“要不‘五分尼克老虎机厅’?”他说。“‘劲爆老虎机’,应该够猛……二十九分的热狗……”
突然有人开始冲我们喊叫。我们有麻烦了。两个穿着红金色军装大衣的流氓出现在车前。“你们干什么?”一个人喊道。“这里不能停车!”
“为什么?”我说。看起来是个合理的停车点,很宽敞。我应该已经花了不少时间找车位了。太久了。就快打算弃车去叫出租……但是,没错,我们找到了这个空位。
原来那是沙漠旅店正门前的人行道。我已经碾过太多路牙子,到了最后这一个根本已经感觉不到。但是现在我们的处境有些说不清了……挡着入口,流氓冲我们吼,完全不知所措……
我的律师“嗖”一下就下了车,挥舞着一张五美元钞票。“我们要把这车停妥了!我是黛比的老朋友。我跟她耍过一阵子。”
一开始我觉得他演砸了……但其中一个门卫伸手接下钞票,说:“好好。交给我吧,先生。”接着撕下一张停车条。
我们急匆匆地穿过大堂,我说:“妈呀!差点就被他们按住了。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你以为呢?”他说。“我是你的律师……还有你欠我五块钱。现在就给。”
我耸耸肩,给了他一张钱。沙漠旅店这个铺着深色奥纶地毯的大堂透着俗气,在这里为了贿赂停车场管理员那点小钱纠缠是不合适的。这是鲍勃·霍普[21]的地盘。弗兰克·辛纳屈。斯皮罗·阿格纽[22]。这大堂散发着高级塑料贴面和塑料棕榈树的恶臭——显然是面向豪赌客的高端藏身之所。
我们信心满满地迈步走向大舞厅,但是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我们来晚了,一个穿着酒红色礼服的男人说;大厅已经坐满——没位置了,花多少钱都没用。
“去他妈的座位,”我的律师说,“我们是黛比的老朋友。我们大老远从洛杉矶开车过来看这个演出,今天非进去不可。”
穿礼服的开始絮叨什么“消防法规”,但我的律师拒绝听下去。终于,吵吵嚷嚷了许久之后,他放我们进去了,没收钱——条件是我们要在后面安静地站着,不能抽烟。
我们答应了,但是一进门就失去了控制。刚才情绪太过紧张了。戴着银色非洲风假发的黛比·雷诺兹在台上欢笑着……哈里·詹姆斯的金色小号在吹《佩珀军士》。
“太他妈吓人了!”我的律师说。“咱们是时空穿越了吗!”
有人狠命抓住我们的肩膀。我非常及时地把哈希烟斗塞回口袋。我们被揪着穿过大堂,被打手摁在门上,直到他们把我们的车提来。“好,滚吧,”穿酒红礼服的男人说,“这次饶了你们。如果黛比有你们这号朋友,那她的麻烦比我想的可大多了。”
“这事没完!”我的律师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说。“你这个一惊一乍的渣滓!”
我开到了马戏——马戏赌场附近,停在它的后门。“就是这里,”我说,“这里肯定不会跟我们过不去的。”
“乙醚在哪儿?”我的律师说。“这个麦司卡林不管用。”
我把后备箱的钥匙给他,自己点上哈希烟斗。他拿着乙醚瓶回到车上,打开瓶子,倒了一些在纸巾上,然后拍到鼻子上用力呼吸。我也泡了一张纸巾弄到自己鼻子上。那气味排山倒海,车顶篷打开都没用。没过多久,我们开始跌跌撞撞地爬门前的楼梯,傻笑着,相互拉拉扯扯,像两个醉鬼。
这就是乙醚的主要优点:它让你的举止变得像早期爱尔兰小说里的乡下酒鬼……完全失去基本行动技能:视野模糊,没有平衡,舌头发麻——身体和大脑之间的一切联系都已断绝。这很有意思,因为你的大脑多多少少还是在照常运转的……你其实可以看到你自己的举止多么可怕,但你没法控制。
你在向马戏——马戏赌场门口的闸机靠近,你知道,等你到了那儿,你需要给那人两块钱,否则他不会让你进去……但是等你到了那儿,一切都不能如愿进行:你对自己和闸机的距离判断有误,撞上去,弹回来,踉跄着抓住一个老太太,某个愤怒的扶轮社友[23]推了你一把,你心想: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然后你就听见自己在吼:“狗操了教皇,不是我的错。小心……为什么要钱?我叫布林克斯;我生在……生在?把羊赶边上……女人孩子去装甲车……济普队长的命令。”
啊,邪恶的乙醚——彻头彻尾的身体毒品。头脑惊恐万状地蜷缩着,和脊柱失去了联络。双手疯狂地拍打,没法从口袋里掏钱出来……嘴里发出错乱的笑声和嘘声……一直在微笑。
乙醚是专为拉斯维加斯准备的完美毒品。这里的人就爱醉鬼。这等于鲜肉送上门。所以他们让我们过了闸机,放我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