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静下来。学会享受失去。重要的是把这篇报道写出来,根据它本身的要求;其他东西留给《生活》和《LOOK》杂志吧——至少眼下是这样。乘着自动扶梯下楼时,我看到《生活》那人正在电话亭里剧烈地扭动着,对着大陆另一边某个坐在办公室小隔间里欲火焚身的机器人吟唱着他的智慧。真的是这样:“破晓时分的拉斯维加斯——车手们还在睡梦中,沙漠上尘雾依旧,在鲜活的赌城心脏,德尔·韦伯这座华美绝伦的名特酒店的办公室保险箱里,静悄悄地躺着五万美元奖金。气氛高度紧张。我们《生活》杂志团队在前方(和往常一样在警方严密保护下……)。”停顿。“是的,接线员,是‘警方’。还能是什么?这毕竟是一次《生活》特别报道……”
鲨鱼就在弗雷蒙特酒店门外我之前停的地方。我绕到车库里把车存了——刚左博士的车,没问题,你们要是有谁闲着,明天天亮前给整车打一遍蜡。对,当然——记在房间账上。
***
回到房间,我的律师在浴缸里。全身浸泡在绿色的水里——他在酒店礼品店拿了一种油滑的日本浴盐,剃须刀插座上插着一台新的收音机。音量到顶了。是个什么“三狗之夜”的胡言乱语,唱的是一只名叫耶利米的青蛙想要“给世界带去欢乐”。
先是列侬,现在又来这个,我心想。下一个该轮到格伦·坎贝尔[27]扯着嗓子唱《花儿都去哪儿了》。
是啊,哪儿去了?这座城里是没花的。只有食肉植物。我把音量拧小了,发现收音机边有一堆被咬烂的白纸。我的律师似乎没注意到音量的变化。他已经迷失在绿色汽雾里的;只有半个脑袋还露在水面以上。
“这你吃的?”我拿起白纸本问道。
他不理我。但是我知道。接下来六个小时很难跟他建立沟通了。整本墨纸都被他嚼了。
“你这个邪恶的杂种,”我说,“那包里要是有氯丙嗪[28]就算你运气好,否则明天你就有大麻烦了。”
“音乐!”他嚎叫着。“大声点。放那盘磁带。”
“什么磁带?”
“新的那个。就在那儿。”
我拿起收音机,发现它还是个磁带录音机——那种有内置卡座的玩意。磁带是《超现实枕头》[29],只要翻面就行了。他已经听完第一面——就以那音量,大概方圆一百码内的所有房间都听到了,有没有墙隔着都一样。
“白兔子,”他说,“我需要一个升起的声音。”
“你死定了,”我说,“再过两个小时我要离开这里——然后他们会上来拿大拍子把你打出屎来。直接就在这浴缸里揍。”
“我自作自受,”他说,“绿水和白兔子……开音乐;别逼我用这个。”他的手臂从水里猛地伸出来,那把猎刀牢牢攥在手里。
“天啊。”我嘀咕着。当时的情形我估摸着是帮不了他了——一脑袋迷幻药躺在浴缸里,手里拿着一把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锋利的刀子,完全不通情理,就要听白兔子。行吧,我心想。我对这个弱智已经是仁至义尽。这次是一趟自杀之旅。这次是他自找的。他准备好了……
“好,”我说,我把磁带翻了面,按下播放键,“但是最后再帮我个忙,行么?能不能给我两个小时?我没别的要求——就天亮前让我睡两个小时。我估计明天会比较困难。”
“没问题,”他说,“我是你的律师。你想要多少时间我都给你,按我的一般标准收费:每小时四十五美元——但是得有个缓冲吧,所以你就在收音机边放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然后滚蛋吧?”
“支票行么?”我说。“锯齿国家银行的。不需要身份证就能兑现。他们认得我。”
“怎么都行。”他说完就开始随着音乐抽动了。整个卫生间仿佛是在一个出现故障的巨型低音喇叭里。恶狠狠的震颤,排山倒海的声音。地上全是水。我把收音机放得尽可能离浴缸远一些,然后出去把门关上。
过了几秒他开始叫我。“救命!你这个畜生!帮我个忙!”
我冲了进去,以为他一个不注意把自己的耳朵给削下来了。
但是没有……他企图拿到摆在卫生间另一头的收音机,摆在那个塑料贴面的白架子上。“我要那个混账收音机。”他吼道。
我一把抢走收音机。“蠢货!”我说。“回浴缸里去!离混账收音机远点!”我把收音机塞回到他手里。音量实在太大,除非你对《超现实枕头》熟到相当程度,否则根本听不出现在放的是什么……在当时,我就相当熟,所以我知道《白兔子》已经完了;高潮段落已经来了又走了。
但是我的律师看来还不够。他还想要。“把带子倒回去!”他叫道。“我要再来一遍!”他的眼中满是疯狂,目光涣散。看起来即将达到某种可怕的灵异高潮……
“带子转起来!”他叫道。“能多响就多响!等到了兔子把它脑袋咬下来的那个精彩音符,我要你把收音机扔到浴缸里。”
我瞪着他,收音机紧紧攥在手上。“不行,”我最后说道,“我倒很乐意往浴缸里戳一根440瓦的电棒,但这个收音机不行。它能把你炸到墙外去——十秒内死得透透的。”我笑着说。“妈的,他们肯定要让我解释的——拽着我去看什么验尸官的检查,盘问我……对了……原原本本的细节。我可不想。”
“扯淡!”他叫道。“就跟他们说,我想飞再高点。”
我考虑了片刻。“好吧,”最终我说,“你说的对。可能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拿起那个还插着电的卡座/收音机,悬在浴缸上方。“我要理一理顺序,”我说,“你是让我在《白兔子》到高潮的时候把这东西扔到浴缸里——是这么回事么?”
他再次沉入水中,带着感激的笑容。“还能是什么,”他说,“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要从浴缸里出来,去外面找个女服务员来帮忙了。”
“放心吧,”我说,“准备好了吗?”我按下“播放”键,《白兔子》又开始了向高潮段落的推进。他几乎当即开始嚎叫和呻吟……又要往山上飞奔了,而且心里想着这一次应该终于能爬到山顶了。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油滑的绿水上只有手和膝盖露在外面。
趁着那歌往高潮走,我在洗手盆边一堆又大又圆的成熟柚子里翻找起来。最大的一个将近有两磅重。我用了维达·布鲁的快速球手法抓住那玩意——等《白兔子》一到高潮,它就像炮弹一样射进浴缸里。
我的律师疯狂地尖叫起来,像一条在撕咬食物的鲨鱼,在浴缸里剧烈扭动着,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地上满是溅出来的水。
我拔下卡座/收音机的电源,迅速离开卫生间……音乐还响着,但已经在用电池供电,音量杀不死人了。我走到房间另一头拿我的背包,能听见里面扑腾的声音小下去了,正当我取出梅斯喷雾……我的律师猛地拉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来。他的眼神依然不知看向何方,但是拿着刀的手却没闲着,挥舞着仿佛是在切什么东西。
“梅斯!”我喊道。“想来点这个吗?”我在他湿漉漉的眼前晃了晃催泪炸弹。
他停了下来。“你个人渣!”他压低声音说道。“你真能干得出来,是不是?”
我笑了,继续晃着炸弹。“担心什么呢?你会喜欢的,世上没什么比得上梅斯的爽——跪地上干呕四十五分钟,大口喘气。能让你冷静下来。”
他的眼睛往我的大致方向望去,努力把眼神集中到一点上。“你这个下三滥白皮婊子养的,”他嘟哝着,“你真能干得出来,是不是?”
“不行么?”我说。“嘿,一分钟前你还要我杀了你呢!现在你倒想杀我了!妈的,我应该报警才对!”
他软了下来。“警察?”
我点点头。“是的,我也没办法。你这么折腾我没法睡觉,就你现在这个状况——一脑袋的迷幻药,还想他妈的用刀把我大卸八块。”
他翻了翻白眼,尝试冲我笑。“谁说要把你大卸八块了?”他含糊地说。“我不过是想在你脑门上刻一个Z——没什么不得了的事。”他耸耸肩,伸手去拿电视机上的一根雪茄。
我再次拿起梅斯罐恐吓他。“回浴缸里去,”我说,“吃点红中,冷静下来。抽点草,再来点白粉——操,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求能让我歇一会儿。”
他耸耸肩,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好像觉得我刚才说的都很有道理。“可不么,”他诚恳地说,“你确实需要睡一会儿了。你明天得工作呢。”他遗憾地摇摇头,转身向卫生间走去。“多可怜。”他冲我摆摆手。“赶紧休息吧,”他说,“别被我耽误了。”
我点点头,看着他拖着脚回到卫生间——刀子还攥在手上,不过好像他已经忘了这茬。药效正在他体内换挡——下一个阶段大概是那种地狱般焦灼的反思噩梦。持续四个小时左右的紧张性绝望;不过不会有什么肢体上的反应,不会有危险。我看着他进去关上门,随即轻手轻脚地拿了一把很沉且棱角分明的椅子,顶在卫生间门把上,把梅斯罐放在闹钟边。
屋里很安静。我走到电视机边,找了一个没信号的频道——分贝调到最高的白噪声,一种有助睡眠的细密声响,持续有力的嘘声,可以淹没一切异常。
8“全世界的天才携起手来,用一次认知震撼赢得大幅领先”
——阿特·林克莱特[30]
我住的地方很安静,晚上听到任何声音都说明有事要发生:你会很快醒来——心想那是怎么回事?
通常什么事也没有。但是有时候……来到一个会发出各种声音的城市,就很难适应了,这些声音全都是千篇一律的。汽车、喇叭、脚步……根本放松不下来;所以只能用没信号的电视机发出的细密白噪声,淹没这一切。把那东西卡在两个频道之间,就可以美美睡上一觉了……
别去想卫生间里的噩梦。不过是又一个来自“爱世代”的丑陋难民,又一个厄运临头的瘸子,在压力面前垮了。我的律师始终无法接受一个观念,就是不用药也可以飞起来,而且飞得比用药更高,改过自新的瘾君子时常会认同这个,在那些假释的人当中尤其受欢迎。
这件事上,我也接受不了。但是有一阵住得离XX路的XX医生[31]不远,就在山脚下,他曾经是个迷幻药大师,后来据说实现了从化学药剂疯狂到超自然知觉意识的大飞跃。在某一个美好的下午——迷幻药当时刚刚开始兴起,不久之后将发展成“大旧金山迷幻浪潮”——我到那好大夫家里去,想问问他(因为他那时候就已经是个有名的药品权威了)如果有个邻居对LSD抱有合情合理的好奇心,他有什么好建议。
我把车停在路上,缓缓走在他家门前的碎石车道上,中间还停下来向他妻子挥手致意,她戴着一顶巨大的播种帽……挺好的一幅画面,我心想:爷们在里面烹制他最拿手的药炖菜,他的女人在外面的花园里,捯饬胡萝卜之类的东西……一边干活一边还哼着歌,没听出来是什么。
哼哼。是的……不过等我听出来那声音是什么用意,已经是将近十年后的事了:就像金斯伯格念“唵”字咒语入定——他那是要把我“哼”走。[32]在花园里的根本不是什么老太太;那就是好大夫本人——他疯狂地哼着,企图阻止我进入他的更高一层意识。
我屡次尝试表明来意:不过是一个来打个招呼的邻居,另外就是想在山下我那个破房子里炼点LSD,就此事问问医生的建议。说到底我的确是有武器的。而且也喜欢用它们——尤其是在晚上,当那巨大的蓝色火焰蹿起时,还有那些噪音响起……是的,还有子弹。那是我们无法视而不见的。一颗颗巨大的铅合金弹丸以每秒3700英尺的速度飞跃峡谷……
但是我从来都是往最近的山上打的,或者有时候打得不准,飞进了黑暗之中。我没什么伤人的想法;就是喜欢爆炸。我一直很小心,不会杀太多,够吃就行。
“杀”?我意识到我永远无法向在花园里辛勤劳作的造物恰当解释这个词。它可能连肉都没吃过吧?它能列举“hunt”[33]这个动词的词形变化吗?它知道什么是饥饿吗?或者能理解那年我的平均周薪大约三十二美元是多么可怕的现实?
不会……在这地方交流是无望的。这我认识到了——但还不够快,所以就被毒品大夫给哼了,把我从门前车道哼到车里,再哼下山。不考虑LSD了,我心想。看看它把那个可怜的杂种毁成什么样了。
就这样,接下来的大概六个月,我一直就只抽哈希、喝朗姆酒,直到搬到旧金山,有天晚上找到了一个叫“飞尔魔礼堂”的地方。就这样。就一块灰色的糖,嘭!在我的脑子里,我回到了医生的花园。不是在表面,而是在下面——像变异的蘑菇从精心栽培的泥土中冒出头来。一名毒品爆炸的受害者。一个天生的街头怪物,能找着什么就吃什么。记得有一晚在矩阵俱乐部,一个流浪汉背着一个大包进来喊道:“有人要L……S……D……吗?我这里什么都齐备了。给我个地方我马上能开始做。”
经理立马迎上去小声说:“小声点,小声点,到后边办公室去。”接下来那一整晚我再也没见着他,不过那流浪汉在被带走之前分发了一些样品。硕大的白色长效胶囊。我去男厕所把我那颗给吃了。不过,第一次就吃一半吧,我心想。想法不错,但以当时的状况,很难实现。我吃了一半,但是剩下的全都洒到了我的红色彭得顿衬衫的袖子上……正在想着该怎么办时,我看见其中一个乐手走了进来。“怎么了。”他说。
“这个,”我说,“我袖子上这些白色的东西是LS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