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坐在小广场草坪低低的护栏上无所事事,看好女人想好吃的,无非就是如此。也许是这鬼地方的物欲主义气氛的莫名其妙的影响,我们决定把准备带到目的地用来招摇撞骗用的最后两包高级香烟拿了出来,一支接一支地吸着,这时两条秀美的大腿掠过我们眼前,裙裾几乎擦着了我的脸,紧接着一股比食品味儿更让人迷醉的香味儿迎面扑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妖娆万状的姑娘款步走来,到前面离我们几米远的草坪上坐了下来,和已经在那里的一个姑娘高声谈笑,我和西庸对视了一下,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扯淡,似乎有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向那胖姑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她哈哈笑了一下又继续和她的同伴儿聊天。
我们有点儿扫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而我们自己却是两个大倒霉蛋。过了一会儿,那胖姑娘突然走了过来,用一个很好看的姿势蹲在我面前眼睛盯着我的烟说:“先生,我可以抽您一支烟吗?”
要是能叫我“先生”,估计她准会把全世界所有的、各式各样的倒霉蛋都叫做“先生”,我穿着那条剪去裤腿变成的黄色短裤,上面滴着这一路上吃过的全部西瓜的瓜汁,那些浓汁滴在我的短裤上变成斑斑血迹。我裸露着两条布满泥污的细腿,太阳把它们晒得乌黑,过去岁月里留下的各种疤痕都分辨不出了,我的头发由于一路上的风吹日晒,变得像干草一样没有弹性,它们长得足够让两群麻雀衔去造窝,我的背心穿上去比赤身裸体更让我惭愧,我假装随便地把它缠在手臂上,好让人看不出那上面的汗迹、大小不等的破洞,闻不出它散发着的酸臭味儿。
西庸和我相差无几,他裸露着精瘦的脊背和精瘦的前胸,佝偻着坐在我旁边。唯一能让人根据它称我们为“先生”的,也许就是我们的烟,而且我还不知道这种烟是否也对此地人的口味儿。
她叫我们“先生”而不是同志或师傅什么的,让我们觉得悚然,但她“能抽一支烟吗?”一番话又逗得我们止不住大笑起来,西庸以为他又碰上了理论家,而这种风雅我也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这种又陌生又熟悉的风雅出自一个封闭小地方的姑娘口中,真是让我们觉得万分滑稽,要是我会,我一定向她行那种电影上才能看到的脱帽礼。这话还让我感觉到似乎我不是置身于茫茫无垠的黑夜当中,而是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周围都是等着被我邀请跳舞的淑女们。
她的装模作样让我觉得可爱,让我产生了一种热辣辣的感觉,就是那种想把什么拙劣的华丽东西撕扯一番的冲动。
“……当然可以,请抽吧。拿它叼在你那小嘴上你就更漂亮了。”
她笑笑,捡起我放在身边的烟,轻车熟路地弹出一只叼在嘴上。
“那边儿那姑娘和你是一起的?”我问。
我发现那边那个姑娘比她苗条,比她更漂亮,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裙,优美的大腿横在草坪上,在月光和灯光下泛着撩人光泽,她的两只手放在屁股后面撑着地面,胸挺得很高,两只小小的乳房朝天高耸,我觉得我骨子里边的一种什么已经被它们召唤去了。
“是。是我们一起的。”
“干吗不叫她过来坐?”
她笑笑走过去了,西庸向我会心地一笑。
两个姑娘并排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他们坐在我们对面,那个长腿姑娘顺手拿起我的烟抽了起来。
“你们是哪儿来的?”
“北京来的。”
西庸一直没说话,也许是怕我什么也不给他剩下,赶快抢着回答。“北京?我还以为你们是广州的呢。”
这里的人们对广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广州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乐土,我和西庸在此地停留的两天之中已经多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北京的男人可比广州的棒多了……”我说。我知道怎样避开各种圈套直奔目的地。其实世界上的事情本来简单,不过有那么一部分爱弄玄虚的人,不断搞出点儿新手段,他们沉溺在这种发明的乐趣当中,好使另一部分人忘却了目的地、找不到目的地,就像我和西庸这样,在这个他妈的透明却看不清外面究竟如何的世界上瞎摸乱闯。
“广州的男人有钱。”胖姑娘说。
我分析得一点儿也不错,看来她们也不爱兜圈子。
西庸一言不发,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紧,下意识地搓搓手指,那胖姑娘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她大概以为我暗示的是个告诉她我有搓不清的钞票的动作,她兴奋起来。一个人要是到了一听到钱就一阵阵头皮发紧的程度,我认为这个人可就差不多了……
我觉得那个长着漂亮大腿的姑娘眼睛里还残存着一点儿温柔,甚至从她那漂亮的眼睛里我还感觉到了一点诗意,我觉得我可能可以把她从钱这儿暂时拉开,可以带她绕几个圈子,绕到离开钱,越远越好……“北京的男人有好模样儿,还有聪明。”
夜色蒙眬中,我挺起精瘦的胸脯,只有在夜晚我才敢这么干,我估计她们看不到我的肋骨。
“你们是干什么的?”那苗条姑娘家问。
“他是歌唱家。”西庸揶揄地说。
“真的?”
“就算是真的吧!”
“那你唱个歌吧!”她指指那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接着说:“他会弹吉他,可惜没带,要不多好玩呀!”
她甚至高兴地拍起手来,我发现虽然她也许精于算计从阴道到钱之间的距离,可她仍然带有一股尚未褪尽的孩子气,我相信只有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婊子才会又纯又富于献身精神,而在万恶的、血腥的、资本主义的金钱社会里不会有这么好的婊子。
我生平不会唱歌,上中学时候列队行走,不开口就会被老师臭骂一顿,事隔多年我仍不知道那老师怎会知道走在四十多人队伍中央的我没唱,大概她有些心理感应,现在有这种感应的人溢了,不稀奇了,多得让你觉得中国每三人当中总会有两个人跳大神儿,剩下的一个也总会点儿什么头撞石碑、拳砸砖头之类的气功,而在当时——照实说,这还真是一种他妈的功夫。
我顿顿嗓子,缺音少律地瞎唱了个下流小调儿,那胖姑娘掩嘴笑了起来:“真流氓。”
“流氓?这世界上谁不是流氓?你说,谁不是?”西庸说着假装找人似的。东张西望:“呵?谁?在哪儿?你指给我看看。”
那苗条姑娘也笑了起来,她指着一个在附近溜达的大腹便便的游客说:“我看他就不像。”“那是因为他流不动了。”
那苗条姑娘笑得挺开心,我发现她不算计钱什么的时候像个孩子,也许她除了钱以外什么也不会思考。我们一起胡言乱语的时候,我的烟盒飞速地空了下去,那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始终一言不发,偶尔笑笑,看起来挺有城府,那胖姑娘叫他“开车的”,我们不知道在此地“开车的”是否是个切口,我看他既不像是为这两个小婊子拉客的,也不像是个嫖客,有他在旁边坐着我们不知能干点儿什么,我决心试一试。
我坐在那个我所看中的、心爱的姑娘对面,我们坐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随便地弯曲着,那坐的姿势似乎是我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优美的姿势,也许是又窄又短的裙子裹得她不十分舒服,她不时地轻轻扭动一下身子,两只看起来那么美妙的乳房也随之轻轻颤动着,我想我在那一刹那大概患了那种叫做心跳间歇什么的一类病,心脏骤停骤起,让我呼吸困难,说起话理所当然结结巴巴。
我和西庸这一路上谈过不少次女人,想过不少次女人,受到过各种各样的撩拨,但我们深知自己只是两个不名一文的穷光蛋,所以在我们青春的身体内部那个可以充分说明生命力的某个部位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莫名其妙的煎熬,看起来现在它是不想再忍耐下去啦,它在我的灵魂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发布着命令,看起来我是无力拒不执行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轻轻地抚摸着,她毫不介意,继续说笑着,西庸停止了和那胖姑娘的说笑,有点儿猴急地看着我,那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也视而不见地不做任何反应。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大腿,心里感动极了,女人!我是那么爱你们,我曾一次又一次逃命似的奔向你们的怀抱,在那里把一切都忘掉,就像一个无力自拔的鸦片鬼,在那里让自己感觉到生命,从生命的另一个方面吮吸着生命,除此以外的一切都让我感觉到茫然、无力……我吃惊地发现她的腿光滑、细润,和一切淑女贵妇的一样,这个感觉让我震动,既然一个婊子的大腿也能如此美好,那你从懂事起就一次又一次地用生命来爱过的女人们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