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月,苍茫的中国大地,冰雪虽然已经解冻,却仍然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
东北,嫩江。
嫩江在中国的版图上很小,没有长江、黄河的雄伟壮丽,更没有雅鲁藏布江的磅礴气势。当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中国人民的鲜血汇入嫩江,和松花江共同见证了这段惨烈悲壮的历史。
刚经历过昨晚一场大雨的洗刷,嫩江就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咆哮着奔向远方。
嫩江西岸,一个叫三家子屯的村庄,掩映在浓浓的雾中,若隐若现。
这个原本美丽安逸的村庄,也没能逃脱战争的洗礼,枪炮声虽然渐渐远去,但战争留下的创伤,早已令这个村庄变得一贫如洗、破败不堪。
战争结束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了这场持续了数年之久的战争以日本鬼子的失败而告终,所有的中国人摩拳擦掌,准备重建家园,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袅袅炊烟升起,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家里年幼的妹妹和年迈的爷爷很久都没沾荤腥了,年轻的乌天赐背着猎枪,拉着猎狗,想要去附近的山上碰碰运气。
“小黑,帮帮忙啊,要是找到猎物,你也有口福了。”乌天赐头戴厚厚的帽子,拍了拍小黑的头,小黑仰头舔着他的手掌,还低吠了一声。
小黑是猎狗的名字,陪伴着乌天赐长成一个壮小伙。小黑是一只凶猛的猎狗,耳朵非常灵敏,奔跑速度也快。
乌天赐牵着小黑闯进丛林,枯树枝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丛林里太过安静,令人心慌,乌天赐吹了一声口哨,小黑突然惊惧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是猎物在附近出现的征兆!
乌天赐大喜,忙取下猎枪,机警地向四周张望,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冲破浓雾,落到几个正摇摇晃晃向自己走来的人影上。
小黑狂吠起来,试图挣脱主人的束缚。
乌天赐揉了揉眼睛,感到恐惧完全占据了胸膛,拉着小黑转身便跑,可小黑却只是冲着陌生的身影不停地狂吠。
不远处的说话声已经非常清晰,小黑越发暴躁。
乌天赐又急又怕,为了向村民们报信,只好松开小黑,转身跑向村庄。
小黑抖擞精神,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狂吠着扑向自己的猎物。
乌天赐惊慌失措,刚看到村庄的影子,便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小鬼子,日本鬼子来了,爷爷,小鬼子来了,大家快跑啊……”
可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响,紧接着传来几声小黑的叫声,很快便又恢复了寂静。
乌天赐头皮一凉,如有一块巨石悬在了心头。
这个寂静的小村庄因为这声枪响,瞬间像炸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村民们纷纷从房屋里跑了出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乌天赐焦急地告诉乡亲们自己的亲眼所见。村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有几个声音传来:“仗不是早就打完了吗?小鬼子不是战败投降了吗?”
乌天赐听着疑惑的声音,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知道小鬼子一到,麻烦就大了,忍不住又大叫起来:“爷爷,您快让大伙儿躲起来啊!小鬼子就在后山,眨眼就到了,他们手里有枪。刚才就是他们开的枪,小黑肯定死了!”
爷爷是村庄里年纪最大的老人,胡子花白,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听了孙子的话,沙哑地说:“天赐啊,日本鬼子上个月都投降了……”
乌天赐一着急就上火,突然提起枪冲向村口。爷爷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便不见了踪影。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最后全都把目光转向了天赐的爷爷。爷爷看着孙子离开的方向,无力地道:“走,一块儿看看去!”
乌天赐躲在一堆草垛后,黑色的枪口瞄着离村庄越来越近的人影,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以前面对猎物时,他从来都不会心软。可是此刻,在自己枪口前晃动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虽然那些人只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乌天赐的内心正处于剧烈挣扎中,身后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到了爷爷和乡亲们,一时紧张不已,只好打手势,希望大家退回去找地方躲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远处的日本兵也看到了村民,并兴奋地挥手叫嚷起来。
村民们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瞪大了眼睛。
乌天赐举枪瞄准了走在最前面的人影,正要扣动扳机,一个粗犷而又蹩脚的声音传过来:“中国人,我们饿了,希望给我们,一点儿吃的,吃完了,就走,决不会,伤害你们的。”
乌天赐的双目紧紧地盯着喊话的人,爷爷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天赐,不要开枪,政府说了,小鬼子投降了,仗已经打完了。”
“不行,小鬼子手里有枪,会杀了我们的。”乌天赐极力反对。爷爷却说:“就那么几个小鬼子,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了他们不成?这些小鬼子兴许是残留下来没来得及撤退的……”
“爷爷,您忘了那一年,小鬼子进村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奶奶就是被小鬼子杀死的,要不是我们躲起来,也早就被小鬼子杀了……”乌天赐的话激起了村民们心里的仇恨。在那场杀戮中,村庄里的很多人都失去了亲人。
一个声音突然在人群中炸开:“杀了小鬼子!”
紧跟着又一个愤怒的声音传来:“对,杀了狗日的,给俺爹娘报仇!”
乌天赐急得嗓子都快冒烟了,压抑着胸膛里的愤怒,一字一句地说:“爷爷,大家说得对。小鬼子根本没信用,万一放他们进村,他们冲我们开枪怎么办?”
爷爷皱着眉头,一脸的冷峻。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如何想不到如此可怕的后果,可他是个明白事理的老人,觉得既然日本人都已经投降,为何还要再起杀戮?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只要,给我们一些吃的,我们可以用枪和子弹,跟你们交换。”那个蹩脚的声音又在空旷的丛林里响起。
“爷爷!”乌天赐撕心裂肺地喊,握枪的手被汗水浸湿。爷爷深沉地叹息道:“乡亲们,你们都听到了,他们只想要一些吃的,不会伤害大家。日本人已经投降了,仗打完了,让他们回去吧。”
“小鬼子杀了俺爹娘,我要给爹娘报仇。”
爷爷却沉思着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啥都见过了,那些畜生造了孽,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的。如果现在还打仗,我会亲手杀了他们。咱们老祖宗有个规矩,从来都不杀降兵。现在仗都打完了,日本人放下武器投降了,如果杀了他们,不也跟畜生一样吗?”
爷爷的一席话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乌天赐已经能非常清晰地看到日本兵的身影,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七个日本兵,身上的军装破烂不堪,有一个将钢盔斜挂在枪尖上,还有一个甚至已经丢了钢盔,另一个把枪当成了拐杖,走路时一瘸一拐。
乌天赐紧握猎枪,死死地盯着日本兵的一举一动,一刻也不敢放松。
“我们饿了,求求你们给一些吃的……”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叫松浦,个子高高的,还戴着一副眼镜,像个读书人。他见没人回话,忙又虔诚地说:“两把枪,还有一些子弹,跟你们交换一些食物……”
爷爷冷冷地问:“你们不是已经投降了吗,为啥还没走?”
“对不起,我们在撤退的时候掉队了,走了很远,很饿,需要一些食物。”
爷爷的眼睛落到了日本兵的枪上,日本兵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纷纷把枪放在地上。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正要上前拿枪,松浦却阻挠道:“对不起,请先给我们需要的食物!”
乌天赐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让人把食物端到日本兵面前,日本兵才交出武器,正想放开肚皮大吃,却被一个冰冷的声音拦住:“子弹?”
正要下口的日本兵抬起了头,看着握枪在手的乌天赐,只好停下所有的动作。
“非常抱歉,我们必须先填饱肚子,请你放心,子弹会给你们的。”松浦文质彬彬的。乌天赐猜到了日本兵的鬼心思,只好在爷爷的眼神下退后一步。
一盆子地瓜,还是每家每户凑上来的,闻着就很香。
日本兵狼吞虎咽的声音让人猜想到他们到底饿了多久。
这些村民们得以活命的保障,此时却拿出来送到了曾经屠杀过他们亲人的刽子手手里!村民们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乌天赐爷爷的那番话,当然,还有身体里那颗纯朴的心。
很多村民都在吞口水,尤其是小孩子,乌天赐也咽了口唾沫,恨不得把食物抢过来。
七个日本兵风卷残云般吃光了盆里的食物,一个个摸着圆鼓鼓的肚皮,满脸惬意。
“谢谢你们的食物,非常感谢!”松浦舒服地打了个饱嗝。乌天赐蹿上去横在他面前,伸出手说:“拿来!”
松浦回头跟另外的日本兵对视了一眼,却说:“如果枪和子弹都在你们手里,我们会很不放心,所以请不要着急,等我和我的同伴安全离开后,一定会把子弹留下。”
“狗日的小鬼子,就知道你们不讲信用!”乌天赐压抑了很久的仇恨火焰瞬间冲破大脑。他一脚踹翻了近在眼前的松浦。现场瞬间大乱,日本兵叽里咕噜地说起村民们听不懂的日本话,全都开始拉枪栓,也许是长时间过着惊弓之鸟的生活,瞬间全都做出了转身要逃的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乌天赐扣动扳机,一枪就撂倒了正对面的日本兵,又一个健步冲上去,挥动枪托,正中一个日本兵的下颌,日本兵还没来得及举枪就闷声栽倒在地。
村民们一窝蜂似的冲了上来。拳头如雨点般落在日本兵身上。刚刚吃下去的食物又都从嘴里一股脑儿地倒流了出来。
日本兵扣动了扳机,随着两声枪响,两个村民倒了下去。开枪的日本兵瞬间便被缴了械,然后又被愤怒的拳头揍得没了气息。
乌天赐突然发现两个日本兵跑远了。其中一个便是松浦。他举枪便射,但日本兵逃跑时连滚带爬,很难瞄准。乌天赐只好愤怒地追上去,身后传来爷爷担心的声音:“回来,你给我回来,天赐,不要追了!”
乌天赐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哪听得进爷爷的话。他眼里只剩下两个日本兵的身影。也许是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两个日本兵逃得非常快,乌天赐虽然从小过着狩猎的生活,体力极好,但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他从后山回到村里,一脸的沮丧,看着爷爷和乡亲们的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没追上就没追上,也就两个小鬼子,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就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爷爷的话有气无力。乌天赐耷拉着脑袋,痛恨自己没能把两个小鬼子的尸体带回来。
村民们把打死的五个日本兵和缴来的枪并排摆放着。这一刻,所有人都满含热泪。一个村民突然跪倒在地,仰头号叫起来:“爹,娘,你们看到了吗?俺答应你们要杀几个小鬼子替你们报仇的,我做到了。”
撕心裂肺的痛哭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想起奶奶被日本兵刺破肚子,掏出肠子后挂在大树上的情景,乌天赐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好了,人都死了,大仇也报了,把他们埋了吧。”爷爷喃喃地说道,黝黑苍老的脸上没有一点儿颜色。
“啥,还要埋了?乌叔,您忘了狗日的小鬼子是咋对待乡亲们的……”
“对,就应该把这些畜生拉到后山去喂狼。”
大家都想起了一幅幅惨烈的画面,当即随声附和。
乌天赐觉得爷爷的话实在太难以理解了。他颤抖着,诧异地问:“您真忘了奶奶是咋被小鬼子杀死的?还有村里那么多无辜的乡亲,您忘记他们是咋死的了?”
爷爷的表情好像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中,浑浊的眼里布满了点点泪光。没人知道他的心在颤抖,在饱受煎熬,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痛楚深不见底。
妹妹乌卓嘶哑的哭声把爷爷从沉痛的记忆中唤醒。然后爷爷拉着孙女,步履蹒跚地转身离去,眼底一片落寞。
乡亲们看着爷爷离去的背影,然后将无措的目光转向乌天赐。乌天赐收回目光,却仍然无法释怀。
“天赐,小鬼子是你发现的,你的功劳最大,你说该咋办就咋办吧,我们都听你的。”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也得到了乡亲们的附和。
乌天赐沉思了半晌,虽然内心仍然被仇恨占据,但想起爷爷离开时的眼神,最后只能痛苦地摇头,凄厉地大喊道:“奶奶,您告诉我,爷爷那样做,对吗?”
声音冲破云霄,在天空中回旋,却没人回应。
乌天赐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后山胡乱挖了个坑,把小鬼子的尸体扔进去,填上了土。他回到家,看到爷爷正抱着乌卓,坐在屋檐下,望着远方发呆,脸上布满倦容,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知道爷爷在想什么,所以过了很久也不打扰。
“回来了?”爷爷问。
乌天赐“嗯”了一声,道:“埋了!”
爷爷望着远山,平静地说:“爷爷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怪爷爷没让你们把小鬼子的尸体拉到后山喂狼。唉,爷爷这样做,是不想让大伙儿背上良心债啊。”
乌天赐好像没听懂爷爷的话,只是顺着爷爷的目光看了出去。远方只有茫茫的大山。
爷爷又说:“爷爷这辈子见过了太多的事儿。娶你奶奶过门那会儿,在半道上遇到一股土匪,爷爷知道半道上不太平,所以带了枪。在和土匪交手的时候,爷爷受了点儿皮肉伤,但也杀了两个人。最后那伙土匪见占不着便宜,才落荒而逃。”
乌天赐从来没听爷爷讲过这段往事,更不知道爷爷也曾有过这样的传奇经历。
“爷爷的枪是用来打猎的,从来没想过要杀人。虽然杀的是土匪,但爷爷也愧疚了很久。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两条命啊!”爷爷的声音听上去无比幽怨,“爷爷今天不想你们杀人,是不想你们手上沾上人血,沾上了,就一辈子都洗不掉。”
乌天赐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小鬼子大老远地跑到我们家里,杀了我们那么多乡亲,爷爷一想起你奶奶,这心里就像被啥咬了,做梦都想杀了小鬼子报仇。那些畜生不是人,可我们是人,不能和小鬼子一样干畜生的事!”说起这些,泪水在爷爷混浊的眼里打着转儿。乌天赐默默地拉过乌卓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贴着她圆润的小脸蛋,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