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竹并没有等太久。
地上的雪积了两三寸深的时候,萧潜便带着一身的寒气从外面冲了进来。
柳清竹看见他的眉间发梢都被染成了白色,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萧潜几个箭步冲到床边,不由分说地伸出手臂,紧紧地将她拥进了怀里,用力之大,几乎要将柳清竹揉进他的胸膛里面去。
柳清竹不适地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只得低声抱怨道:“好冷。”
萧潜慌忙放手,看见柳清竹嘴唇发青,才想起她此时是最受不得寒气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悔恨的神色。
柳清竹忙拥紧了被子,笑道:“我没事的,这点寒气还冻不死我。”
萧潜看到她的笑容,竟忽然红了眼眶:“清儿……”
“你不冷吗?坐到炉子旁边暖和些,别站在窗户那里。”柳清竹笑道。
“清儿!”萧潜没有挪步,紧紧盯着柳清竹的脸,眼睛亮得吓人。
“怎么了?”柳清竹作出不解的样子,含笑问道。
萧潜迟疑了许久,才终于鼓起了自以为足够的勇气,开口却吐出了这样一句话:“你……可不可以不要笑了?”
柳清竹如他所愿地缓缓敛去笑意,声音平淡:“若是不好开口,便不要说了,我知道结果。”
“清儿……”萧潜想上前拉她的手,却又中途迟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说过不许笑,柳清竹便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只得避开他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无论结果如何,我很感谢你。”
“昨日我已经对皇上说明了一切,可他只不信,直到今日父亲亲自前去求情……可是……”萧潜的声音又急又快,却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卡住,张着口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柳清竹平静地道:“我明白。他是皇帝,不能朝令夕改。圣旨已经下了,他这时便是相信了父亲的话,也只能装作不相信。”
“我第一次痛恨你的聪明。”萧潜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喃喃道。
柳清竹立刻露出一副见到了知音的惊喜表情:“我也一直希望自己更蠢一些,可惜没有办法。不过,以后我的小聪明,再也不会困扰到你了。”
萧潜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迟疑许久才问:“你好像并不难过。离开萧家之后,下一步……你已经有打算了吗?”
柳清竹很快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心中仿似针扎,面上却露出轻松自得的表情来:“当然,天下那么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地,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多好!”
萧潜艰难地挤出笑容,涩声道:“是的,那很好。‘萧家大少奶奶’这个枷锁,从此不能再禁锢你了。希望你不要责怪我,没有履行当时的承诺。”
“当然不会。这段时间你一直很照顾我……和我的女儿,我心中感激不尽。”柳清竹客气地说道。
两人之间原本便隐隐存在着的那一层屏障,此时越发清晰起来,气氛客气而疏离,不像多年的夫妻,倒像是素昧平生的路人。
“父亲很喜欢你,一直在想法子让你留下来。”萧潜忽然说道。
柳清竹的笑容僵了一下,许久才叹道:“人上了年纪,容易伤感。这个家也确实需要有人来支撑……叶氏和鹊儿都不是很好的人选。皇帝如此热心你的私事,应该会有意替你说一门好亲事吧?”
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料萧潜的神情瞬间尴尬起来,许久才道:“我目前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皇帝真有这个意思?说了谁家的姑娘?能入得了皇帝的眼,那姑娘人品家世想必都不错吧?”柳清竹往前倾了倾身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萧潜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愤懑之气,硬邦邦地说道:“燕宁郡主。”
“和亲王的小女儿?京城之中,也数她是个人尖子了,皇帝待你真不错!”柳清竹由衷地赞叹道。
“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说?”萧潜冷冷地问。
柳清竹歪着头想了想,认真地道:“本来以你的身份,配郡主有些勉强,何况又是续娶,皇帝有意把燕宁郡主许给你,应当是知道了自己圣旨下得太过冒失,有几分补偿的意思……不过京城里的这些世家公子之中,一向以你最受老一辈达官贵人们的爱重,那位郡主自己有意嫁你也并非不可能。”
“还有呢?”萧潜的声音已经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柳清竹真个又接着说道:“我也算是有幸瞻仰过那位郡主的风采,容颜并非绝色却自有一股雍容贵气,言语风度甚至比宫里的一些公主还强些……她身上带着皇家瑞气,进得府来,那些邪魔外道自然退避三舍……有这样一位郡主做你的贤内助,将来仕途必定一帆风顺。以后你飞黄腾达了,可就未必记得曾经有个出身贫贱的结发之妻了,想想还真有些惆怅呢!”
“就这些?”萧潜竭力忍住心中的怒气,一字一顿地问。
柳清竹似乎才刚刚意识到他的脸色不好,抱着被子往后缩了一下,迟疑着问:“还应该……有别的吗?”
“你还没有出我萧家的门,就开始替我考虑这些,我是不是该赞你一声‘贤德’呢?”萧潜逼视着她,冷声问道。
柳清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若早挣得一个贤德之名,又如何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唉,下堂弃妇,以后便是想再跟萧家攀点关系,也是不可能的了!哎哟,‘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
萧潜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沉声追问:“你先前说过天高任鸟飞,还怕今生无人收吗?”
柳清竹讪笑一声,没有接话。
萧潜却不依不饶:“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会不会再飞回萧家来?”
柳清竹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已经没了懊恼和愤怒的心情,只剩下满心的自嘲。看到萧潜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势头,她只得挂上惫懒的笑容,耍赖道:“我倒是想飞回来,却不知萧家还有哪个屋檐可以歇脚?给你做妾行吗?端茶倒水擦桌洗地我都会,只要郡主不嫌我粗笨就成!”
萧潜怔了一下,终于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他知道柳清竹在回避他的问题,可是那句话还是触动了他。
酸涩的心情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所有的情绪,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追问下去,顿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柳清竹见他不开口,也便缓缓地躺了回去。
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忐忑、在挣扎、在坚持,如今意外地接到了皇帝的旨意,仿佛一团乱麻被干脆利落地从中间剪开,再也不必为那千头万绪而费心劳神,她的心中却并没有感到一丝快意。
有的,只是无尽的失落和茫然。
仍似那一团被剪开的麻,虽然不再烦乱,却也已经成了一团毫无用处的废材。
萧家这个烂摊子以后交给谁收拾已经与她无关;而她自己的余生,也已经成了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种田、钓鱼、浇菜、纺纱,这样简单的几件事,真的可以耗尽一生的时间吗?
虽然余生未必漫长,柳清竹却还是感到厌倦和憎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萧潜缓缓地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那一瞬间,柳清竹有种冲动,想要叫住他,诚恳地向他解释最后一遍,不为挽回不为留恋,只为给自己一个最后的交代。
可她最终并没有开口。
因为注定要分开,所以解释反而成了最多余的一件事。就让他一直这么误会着吧。
那样,他的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自然,柳清竹并不知道,在她心中打鼓的同时,萧潜的心里也在一遍一遍地挣扎着。
要不要再问她最后一次,要不要在最后的几天里,把自己心里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愤怒和伤痛、遗憾和不舍都告诉她……
最后,他作出了与柳清竹一模一样的决定:既然注定要分开,再提起过去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这样了吧。
以后终究要各走各的路。
走出门外看到遍地积雪的时候,萧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柳清竹用力地扯了扯被子,把自己从脖子往下像只粽子一样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这一个小动作刺痛了他的眼。
她的身子畏寒,不知道柳家如今的家境,能不能用得起足够的炭火?
她的身子弱到这个地步,连走路都困难,真的可以承受种田织布的日子吗?
叶青云其人阴狠果决,真的可以因为她离开萧家就不再计较从前吗?
叶梦阑对她的恨意一日重似一日,今后会不会想法子找柳家的麻烦?
柳老爷子如今一无所有,能给她一个安全的避风之所吗?
越想下去,心中越是一阵阵发冷。萧潜终于渐渐地意识到,他亏欠柳清竹的,远比自己原先以为的多。
他能想到的所有麻烦和灾难,都是萧家带给她的。除了那些,萧家还给了她一颗不再如往昔般纯良的心,和一身永远也无法洗脱干净的污名。
怎么可以就这么结束呢?若是这样就算结局,萧家对她的亏欠,几辈子都还不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