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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列火车正在穿过多少个隧洞

1.

赵发锁最近是愈加讨厌尚智了。

缘由是赵发锁最近交了个比较洋气的女友叫苏小红。

秋天刚进到北京来,整个世界就像乱了一样,落叶已经抵着路面开始发疯,搞得人也躁了起来。

这时候的尚智正主动结束顶了一整天的风寒。他折叠起那把磨得快要断掉的二胡,把它套进一个棉布口袋,睁开装了一整天的瞎眼,朝着西边,看看即将被黑夜揪下去的霞光,正在死命地挣扎。

二环上的树叶像极了老家平凉乡下田野浓烈撕咬的那种让人兴奋的焦黄。

今天的收获很不错,一个女孩子气哄哄地过来,往自己的讨钱盒子中扔了一个手机。

年近五十的尚智没用过手机,只是感觉这手机很不错,应该是比较值钱的。

二十多年来尚智每逢春节回家,村里人问起职业,尚智都说在北京。在北京干吗?他一般都会说给人家拉二胡,把自己包装成艺术工作者。

尚智刚来北京时被人叫去加入团伙,团伙中买来了几个残疾人,没双脚的最贵,要八千多,没手的六千多,烫伤畸形的五千多,聋哑的两千多。

尚智开始的时候跟着他们在车站还有地铁里面要钱,效果不好。尚智四肢健全,做了一些道具辅助的伪装,但还是没多少人给钱。每天回去还被上司各种羞辱,上司给他们管吃管住,每晚交不上一定的数量的钱,有时候还要遭毒打。

尚智看他们那架势恨不得就要把自己的脚剁了一样。反正尚智不是他们买来的,不欠什么钱。想跑了算了,但是这群人还是得罪不起,就给他们说了,说要回老家,并主动交了一千元作为补偿,出来单干了。

刚单干的时候,还是有些人来找麻烦,挨过几次打,但都能抗过去,这些事情和当年在银川时建筑工地上那些苦比起来还是小毛毛虫。干的时间长了,尚智觉得自己和那些坐在楼里上班的一样,自由。

2.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赵发锁都会等苏小红来,苏小红早了的话会在三点左右到,晚了也不会超过四点。可是今天快六点了,苏小红还是没到。

正在思量着,赵发锁的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是农业银行最新余额提醒。每个月赵发锁都会收到这条短信。尚智每个月会存进来一些钱,这些钱可能有朝一日能给赵发锁换来一个自己的店。

赵发锁认识苏小红也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当时店里的客人都走完了,几个洗头的小伙子都坐在理发椅上昏昏欲睡,赵发锁拿起几本美发杂志翻了几页,听见门口挂着的铃声响了,随口吐出一句“欢迎光临”,这四个字有时候把人降得很低。

来人若是应上一句还好,不应的话显得特没意思。

几个小伙子同时也迟缓地附合了一句“欢迎光临”,立即都苏醒了过来。

来人披着一整天残余下的那点日光,被对面那个玻璃包围的大楼映得无比新鲜。像是从霞光中溜下来,溜进理发店来。

有人重新调大了店里的音乐声。

下午唯一值班的理发师赵发锁上前去询问来客:“您是理发?染发?烫发?还是洗发?”客人没说话,环顾店内的专修,半晌才说出一句:“拉个花,晚上要参加活动。”

“那先洗洗吧。”

来人跟着洗头发的小伙子先去储物柜放了外套和包,赵发锁无意中看了一眼这个女人的背影,身姿饱满,头发垂于腰间。看打扮像白领又像高级陪酒妹,介于二者之间的气质游离着。

理发店的客人见多了,时不时总想多知道点客人的信息,聊得好了,还能拉个回头客,聊得不好了就权当解个闷儿。

苏小红就是客人中聊熟络起来的一位,年纪和赵发锁相仿,还是甘肃老乡。苏小红是天水甘谷县的,赵发锁来自平凉静宁县。

赵发锁先有的意思,慢慢摸索着苏小红,摸索了有小半年,才觉得苏小红应该有这个意思。

苏小红在北京的一个夜总会卖酒,长得不算好看,借了个子高的光,腿长,穿上点什么都觉得属于好看行列的人,得此,还时不时给一些保健药、盗版内衣拍一些平面广告。

3.

赵发锁那时候在上小学,在每年春节回家的外出打工人员口中听说过自己老爹赵子才的事情,他们嘴中的爹比他们强,说赵子才在银川的南门广场拉二胡,一年下来比他们多挣好几万。

后来长大一点,赵发锁才知道自己老爹是在外面做乞丐。还编了很多故事,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尚智,装瞎子,听名字还以为是个和尚。

赵发锁那时候小,只是知道家里光景不错,也没被学费难住过,不像其他的孩子早早就退学打工。赵发锁从来就没见过自己的娘,娘是默认死亡的,这是一个严肃的过去,每次村子里的人说起赵发锁娘的时候,都掩饰不说。

更小的时候,赵发锁还没上学,就跟着自己爹到各个村去跟戏班子。赵子才的二胡手艺在方圆是有点名头的,每个村子请戏班子,就得请赵子才这把二胡。

随着人们对秦腔这东西的兴趣变淡,加之电视机的普及,赵子才也没了收入来源,就外出打工去了。

赵发锁较懊恼的事情是后来技校毕了业,东拉西扯地到了北京。觉得这里还不错,但是尚智最近不知怎么的就选择在自己的店不远处乞讨。

这一点想也想不通,赵发锁换过几次地方,最近这个店干顺了,老板往哪里搬,自己就往哪里走。每次搬完店,店门口会贴个此店搬往何处的字条,这个字条像专门给尚智留着的一样,于是尚智每次都能找到赵发锁新换的地方。

尚智和几个清洁工住在半地下室,动不动就在马路上被清洁工撞见了,清洁工就上前去打个招呼。

其中有一个宁夏来的老夏和尚智关系较好,时不时把捡来的棉衣皮鞋给尚智一些,那些衣服在垃圾桶中掏出来被尚智这么一穿,还真派上了用场,名牌的标识加上各种污渍的化妆,正好是乞丐专用,一看就是讨来的东西。

4.

尚智那一年在银川南门广场上,看见一瞎子在那里摸摸索索、颤颤巍巍的,看上去离死不远了。他上前去把自己刚买的一个面包塞到那个瞎子手里。

瞎子说:“你给我了一口吃的,我给你算个命吧,把手伸出来。”

尚智把自己的左手递了过去。

瞎子说:“你的福报在北京,你上北京吧。”

尚智笑了笑,没多想,北京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从静宁县县城到银川还得坐十二个小时的汽车,坐的人都发了恨。有时候没坐,还得站到终点,下了车,感觉鞋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脚肿得像个馒头。北京,多远的地方。不过就是这一天,他开始对北京有了盼头,其实不是北京对尚智有多少吸引,而是秀芹去了北京。想想秀芹从赵发锁不记事时就走了,到尚智第二次听见北京这个词有小十年了。

尚智去了银行,刚赶上最后一个排号,还是前台接待给的,这个银行的人早早熟络了这个乞丐。尚智只要一进去,他们的眼睛都直直看着,第一次来银行时,尚智的存款单还是银行的人代填的,后来他自己也会了。这一次给赵发锁的卡里存了四千三百元。

出了银行,在回去的路上在路边那个铁皮屋子的厕所里换了衣服,把白天穿的那一套衣服装到一个大黑袋子中。看厕所的那个龅牙的女人是最早发现他这个秘密的人。

路上买了一个盒饭,已经凉透了。

回到租住的地下室时,那群清洁工还没回来,他们最近被调到另一个区去扫马路了,这群人进进出出都穿着橙色的衣服,特显眼。拿暖水瓶到暖水房花五毛钱打了一壶开水,路过水房洗了一把,碰到烧炉子打扫地下室的韩大爷聊了几句。

韩大爷是青海的,去年在一个工地打更。上个月原来负责打扫这里的武大娘不干了,嫌这里太累,承包地下室的老板就托人找来的韩大爷。韩大爷干了一个月,说这儿累,确实不好干,每天都得盯着,其实上班都要十六个小时了,来的时候,介绍人说得可好了,说每天就是擦擦地板和过道,坐着看看电视,谁知道来了是这样。

打开水的那里还附带着一个小卖铺,饼干、泡面、火腿肠、瓜子、花生、八宝粥都有。韩大爷每天还得负责卖东西,抱怨着想走,但是老板说干不到半年不给钱。韩大爷说来北京车费就好几百,这么回去了就白来了。韩大爷挺干净一个人,喜欢和地下室里面的人聊天。

韩大爷问尚智最近晚上冷不冷,尚智说比较冷,比每天在大街上冷多了,寒气往骨头里钻。

韩大爷说,再坚持半个月,暖气就来了,地下室暖起来了可暖和了,线衣线裤都不用穿,和蒸桑拿一样。尚智说知道,自己在这里住了好久了。

5.

尚智回到自己的房中,给盒饭倒上热水,一下子把那个冰凉的盒饭变得热气腾腾。尚智几口就吃完了。

老夏他们熙熙攘攘回来了,这些人回来整个地下室就像开了一场戏一样。地下室不让用高电压的电器,专门提供一个做饭的地方,但是每次使用都得交两元钱,这些人回来就偷偷用电饭煲和电磁炉,然后整个地下室就开始到了跳闸阶段,一会儿一跳。

老夏回来没多久就找尚智来了。

进来时唉声叹气的,说是今天在路边光顾着聊天了,没想到清洁车还有人偷,扫把和簸箕都不见了,这一个月又白干了。每天穿着那个腰间有个荧光条的衣服风雨不断的,抱怨了一堆。

尚智说老夏的女儿找了个好女婿,这话题一转。老夏就眉开眼笑了,说,是呀是呀,不然他女儿小霞还得和自己挤在那间16平的地下室里,两张床之间就能放一双鞋,门就紧张到只能打开进一个人的门缝,晚上放个屁都不敢放开了放,只能夹着慢慢放。现在好了,女儿找到了一个好男人,给小霞在自己那个单位的食堂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对于自己死了的老伴也有交代了。

说完他就把脚往前一伸,说前些天刚收到一双鞋,就在隔壁小区,一个男孩见他在扫马路就把他叫了过去,说有些东西不用了,看要不要,老夏就去了,好多衣服和鞋子,那男孩好像要搬家,老夏就全部打包背了回来,回来挑了挑,就给其他清洁工分了。

尚智上眼一搭,这么眼熟,前几天还看见赵发锁穿着这双鞋呢。

6.

尚智拿出白天被扔了的手机给老夏,让老夏看看这玩意值钱不。老夏一看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手机,上面有一个苹果被咬了一口,你看你看,尚智移过目光看了眼,应了一声。

老夏刚要划开手机看看里面的新鲜玩意,手机进来一个电话,老夏吓了一跳,差点掉地上了,手机上显示“老板”的电话,老夏把手机递给尚智。

尚智说:“你接,我不会接。”

老夏说:“按住这里,往右面划个一字。”

尚智划了个一字,电话里面的声音随之而来。

“你在哪里呢,你想这么走,没门儿,这几年花了我那么多钱,就这么走了,我找人弄死你。”

听这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话。”

对方还是那么蛮横。

“不说话是吧,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吧。”尚智和老夏相互看看。

老夏先发了言:“哎,这个手机是我们捡的。你是谁呀?”

尚智补充道:“恩,我们今天刚捡的。”

对方半天没说话。

老夏和尚智疑虑了一会,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事。这两人感觉自己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有点不适应。

“你们在哪里,我给你们一万元,把手机还给我。”

尚智正要说好。

老夏就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两人都沉默了,尚智那边传来一丝恐慌的味道,老夏说:“老弟,这手机还挺值钱呀。”

“你说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听感觉那边是个大老板。”

“你等着,我给我女婿打个电话,让他过来帮我们看看。”

老夏不间断地想着主意,尚智一言不发。

狭小的地下室在烟熏成的鹅黄色的墙壁中间开始变得清脆起来,像踩上去一下就要断了。

隔壁开始传来那三个女孩子中某一位的呻吟声,看来她的男人又来临幸了。

两个老男人听到年轻女性的这种声音,还是有点莫名的兴奋的。

7.

赵发锁直到晚上六点才等到了一脸疲惫同时还带着两个行李箱的苏小红。

在理发店的时候,苏小红像是哭过。

苏小红对赵发锁说:“我没地方住了。”

赵发锁有点喜出望外,他想着和苏小红同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送上门来了。自己的得意忘形似乎被其他同事觉察了,他打掩护似的看了看其他同事的脸,其他同事都掩着坏笑的脸。

第一个想到的是找个旅店,转念一想,苏小红自己难道就不会找旅店,找他赵发锁干吗,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意思吗。

不过得先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你先把东西放里面,我剪完这个,我进去找你。”

苏小红拖拽着东西走进去了。

赵发锁急急忙忙把那个板寸给剪完了,让洗发员去冲水并吹干,便急切地跑到后面去问缘由。

苏小红半遮半掩说和一起住的人拌了嘴,不想在那边再住下去了。把下面的事情抛给赵发锁,赵发锁不知道如何是好。是现在找个旅店单独住下呢,还是马上找中介看个房子。天快黑了,还得赶紧拿个主意才是。

赵发锁看着苏小红依旧和以前一样打不出几个屁来的性子,有点急了,说,那就找个旅店先住下来,明天看看找个住处吧。

随后他看店里客人不是很多,请了假,走了。

今天赵发锁剪了26个头。

赵发锁现在剪一个是五十八元的报价,前几年剪一个是二十八元。现在他是店里干的时间最久的理发师了,洗发员给客人介绍时都会叫赵发锁为赵老师。

赵发锁在自己住的那个小区旁边找到一个快捷酒店,一晚上三百七十元。到房间后,苏小红叫唤饿,赵发锁问是出去吃还是买回来吃,苏小红犹豫不定,赵发锁有点不耐烦,说那就买回来吧。

去买吃的的路上,他顺便买了一盒杜蕾斯,期盼着今天晚上有个好收成。

两人吃完后,赵发锁假意离开,说:“你早点休息吧,我走了,哎,你明天不上班吧,我们一起找房子去。”

苏小红站起来,跑到赵发锁面前,把手伸进赵发锁的外套中,在背后双手扣住,隔着毛衣抱住赵发锁,赵发锁下巴抵着苏小红的头顶,感觉自己有了反应。

两人互相寻找开对方的舌头,然后换到了床上。

8.

赵发锁今年二十五岁了,尚智担心的事情可能马上要发生,因此尚智更加急切地想再多挣一些钱来。

老夏的女婿到地下室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老夏的女婿脖子上挂了条金链子,东北人,不抽烟、不喝酒、喜欢吃肉。人话很少,过来后,拿起手机翻了一会儿说:“手机中就一个电话号码,通话记录也一直是一个号码,但是每天都有通话。这他妈估计是一个二奶专用电话吧。”

“照片中有一个女孩自己的照片,你们看,长得还挺好看,像明星一样。穿得挺不错的,看样子都是他妈的名牌。哎,不过有条彩信,里面有好多张这个女的跟其他男人睡觉的照片。”

“你两人别看了,这么大年纪了,看这个不适合。就是这个女人和五六个男的睡觉,都被拍下来了。这么一想,要是这个女人是个有钱人,我们还能拿这个手机换钱呢。”

“不过,这个女人看年纪也不是有钱人,要么就是富二代。”

尚智和老夏都听傻了,一直没言语。

“你俩发财了知道不,这几张照片老值钱了。”老夏的女婿也异常兴奋起来。

“有人找你俩要手机是吧,现在,说给一万元。他妈的,太少了,我们要十万,这不是一个手机钱了,这是里面照片值钱了,说不好这个女的是个明星呢。”

“我们现在就等这人再来电话吧,赶快找个充电器把这个手机的电充满,等着发财吧。”

尚智说:“你把这个手机拿来吧,我先看看。”

尚智拿过手机,正好上面有一张女孩骑在一个老头儿肚子上的照片,老头闭着眼睛,女孩骑在上面仰着头,女孩的鼻子下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尚智说:“手机你拿走吧。我也不懂这个。”

老夏的女婿像捡了一个宝贝似的,说:“好,等拿到钱,我分你一半。”

9.

第二日早上,尚智起床后穿上破旧的棉袄,走出地下室,在门口煎饼摊子处要了一个煎饼,抬头看见太阳正在找寻机会从云彩的缝隙里往下偷溜着。几只麻雀在电线杆子上蹦跳着,一天好像又有了点新的活意。天空相较昨日是晴朗了不少,只是天气比昨日增加了几分寒意。

每天轮换一个地方,这是尚智这么些年来找到的规律,老是在一个地方,没人会觉得自己可怜,给钱的人也烦自己了。

今天他要去的是地铁地下通道的入口,这里常常会遇见自己的两个同行。一个是手残疾脑偏瘫的小王,他常年在那里画画;另一个是从小被爹娘遗弃后,被人拐卖了,打断了两条腿的张壮。

小王的收入很不错,每天能拿到六百元以上,张壮比较少,张壮把自己的两条残腿放在外面,膝盖以下的两条腿像极了两只吃完肉剩下的羊腿骨。反正也没什么知觉。他把两个羊腿骨放在自己面前,卖可怜。

小王有个妹妹,在一个公司上班,每天把小王放到这里,给他放好一天的吃喝就走了,晚上下班了再背他回去。小王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脑子清楚。小王用脚来画,右脚大拇指和二拇指夹一支画笔,前面放一张从书上剪下来的画,他就用脚趾夹着画笔,把那张画画到另一张大纸上。

张壮等过了高峰期,会掏出背包里的扩音器,带上三双棉线手套,用两只手撑着自己去地铁里面乞讨。然后剩下尚智和小王在那边一个画着画,一个拉着二胡。

张壮笑话尚智说:“小王不能胡画,可是你看你,你可以胡拉。”

尚智听到张壮的话,会假意笑笑,笑得太厉害,瞎眼就会睁开。

地铁站人声鼎沸,其实异常冷冰。

10.

大约在中午的时候,尚智看到了赵发锁从地铁站出来,往东北口的方向走去,这是尚智这个月第一次看到赵发锁。

尚智紧张极了,他怕赵发锁看到自己,他急切地背过脸去,并在背过脸去的时候及时看了看赵发锁的脸,深切地确认了一下。幸好,赵发锁没看见自己,自己也没在赵发锁的脸上看到自己担心的那一幕。

尚智都有点冒汗了,要是赵发锁看到自己在这里,过几天一定会来找他,让他走远点。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好几次了,尚智觉得自己再没脸没皮,也不能让人家说了好几次,还在这里磨蹭。

北京很大,大得可以让人绝望无数次。

尚智吞食过很多绝望,多数时候还是觉得活着比死了意义大一点,还需要再等一下,再等一下,然后再去死。

尚智和老夏说过,自己的命就在等一下再等一下中过着。

这一天的收入很差,尚智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坚持在那里坐到天黑,早早收了摊子,回到地下室中。

回来后不久,听见有人,老夏走了。

尚智急忙跑出去问,老夏怎么了,那些人说老夏走了,就是不干了,也没告诉一声就离开了。

尚智跑到老夏的那个房间中,发现门是敞开着的,锁像是被人用脚踹开一样,暗锁那里龇牙咧嘴的,屋子里面很乱,像极了搬完家的境况。

尚智心里念叨,这老夏也不是不说一句就走的人啊,是不有什么急事。

尚智回到屋子中抱着一颗无解的心躺下,怀里像抱着一颗石头一样睡了。

11.

大概一个月后,苏小红跟赵发锁说自己怀孕了。

赵发锁趁着上班,去找了尚智,其实赵发锁早早地就知道尚智白天乞讨的地方。

见到尚智,赵发锁让尚智先回老家去,把家里收拾下,然后到苏小红家里去一趟,双方父母见面,顺便提亲。赵发锁感觉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等一下马上要完成了。

赵发锁这些年来每次和尚智见面,起先都是劝自己老爹回去,去家里附近那几个城市干点儿正经事,别这么糟蹋自己。

大约劝了那么几次后,赵发锁觉得也没起什么作用,于是心里开始升起一种怨恨来,这种怨恨越来越大,但是再也吐不出口。

尚智其实懂自己儿子,赵发锁还是给尚智留着情面的,要不早就说了觉得丢人那种伤人的话了。

赵发锁每次来看尚智都让尚智弄个手机,找人也方便,尚智觉得不能用那玩意,有了那玩意就好像赵发锁更能使唤尚智一样,像有了个什么把柄在赵发锁手中一般。

两人商量了一些细碎,赵发锁草草走了。

在赵发锁心里,尚智早不是个父亲,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在尚智这里,赵发锁是自己的一个人情。

赵发锁找过尚智后回到租住的房子中跟苏小红说:“我给我爹打了电话了,他从银川走,先回家,半个月后去你们家。我们过几天买车票,先到天水,然后坐汽车到甘谷。”

尚智收拾好东西,退了自己的房间。房间还有半个月到期,地下室老板不给退余下的半个月房租,尚智有点心疼。

尚智把带不走的送给了几位清洁工,然后坐上去北京西站的公交车。

上了车,火车开出北京的时候,尚智想着,这辈子估计是再不需要回来了。

尚智是第二天早上到的天水,到了天水后吃了饭,去天水长途汽车站坐到静宁县的车,等了好几个小时才装满一车人发车。到家已近黄昏了,天水到静宁一路都是揪心的凄凉。在北京待久了,每次在北京想家时全部是记忆里的绿意,但是回家要么赶上大雪的无情,要么赶上秋后的空寂。

到县城转乘去镇里的小面包车,夜幕降临。

到镇里时,街道上的商铺早早关了门,几声狗叫也显得乏力无比,本来是可以租到摩托车的,到他们山赵家是十五元,这么晚了,只能往回走了,十六里山路幸好有月亮相伴。

月亮追着尚智几个小时,他到了家门口。

12.

家门的锁折腾了尚智半天,本来已经累得没什么精神的尚智来了气,骂了几句。但是还是没什么办法,撬锁是没工具了,这大半夜的也没法子去借。

想了半天,他掏出自己已经紧缩的老二往锁孔里撒了一泡。

不用想,肯定很黄,因为这味道实在是太大了,尚智心里想着,皱着鼻子再一次把钥匙塞了进去,希望锁不要为难他。

锁还是没有给他那泡尿什么面子。

尚智突然想到一个好去处,那就是自己家的麦秸垛上。

这个季节是没有蛇的,要是夏天,他肯定是不敢往里面钻的。对着月光,尚智很快在麦秸垛中间扯出一个大洞来,只是刚才手被麦秆划了一道口子,尚智用唾液舔了舔,舔到了自己刚才的尿味。

实在太累,顾不上这个,他钻进去就睡着了。

早上太阳还没起来,村里的驴铃铛就开始叮叮当当,大家伙都赶着驴去耕地,发现草垛中有人的是尚智的堂兄赵长水。

赵长水以为是外村的疯子来这里瞎整呢,他最怕疯子在草垛中间点火,村里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因此有点苗头的都让人胆战心惊,一场火就能烧掉好几年积攒起来的麦秸。

13.

赵长水喝住自己家的两头驴,然后对着洞里的人喊了几句,见没人反应,把铁锹把塞进去搅了几下,听见里面的人妈娘问奶地叫唤起来,等人钻出来一看是尚智。

尚智看到赵长水就问:“哥,你耕地去啊。”

赵长水说:“你回来了啊,怎么睡这里?”

“半夜到的,锁锈住了。”

“哦,那我给你看看。”

赵长水到尚智家门口,看那大锁锈迹斑斑,上手一撅,锁开了。

“你看你,在外面混的,都没力气了。”

二人进到院子里一看,满院子荒草。

“先放一把火吧,我看着,你先到我家去,让你嫂子烧两个荷包蛋。”赵长水说着,转身牵着前面那头驴,喝了一下后面那头,两头驴跟着赵长水走了起来,尚智跟在最后面。

到了赵长水家,尚智坐到上方的方椅上,浑身散着发霉的味道。

赵长水说:“看你那个死样子,好好一个人混到这个球样子。”

这时赵长水老婆进来,端着一盆热水,里面放着一块毛巾。

“快洗洗吧,我马上烧鸡蛋。”

尚智没说话,默默地洗去脸上的汗渍。这时太阳刺穿云层,一瞬间透过村庄的大树,滚烫滚烫地射到尚智的脸上。

“子才这几年没老啊,你看你还和那时候在秦腔剧团时一样大脸盘,大高个。哎,你说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个好命。”赵长水老婆说着拿上脸盆就出去了。

随后她端上了两张油饼和一碗荷包蛋。

赵长水问:“找得怎么样了?”

尚智摇着头说:“没有任何消息。”

14.

太阳把地里新翻的土晒干的时候,尚智家里的一院子枯草也成了灰,满院子一股苦艾的味道。

尚智不想收拾这些东西,给上房的炕烧了一把火,就到村里的风俗先生铜马那里去了。

去铜马那里是想请教去甘谷县那边提亲有什么规矩要讲。

铜马见多识广,在周围这几个县颇有点威望。

铜马很高,有两米。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带五角帽子,走路儒雅缓和,见到尚智每次都感叹。

“哎,这有十多年没看你唱的韩琦了。”

《韩琦杀庙》这出戏在西北地区人尽皆知。韩琦要演出大悲悯和英雄气,因此人要长得好看,扮相出来才漂亮。

“哈哈,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还提那些事情做什么。”尚智应承着。

铜马对本村的人从来没什么架子,什么忙都帮。

铜马紧接着问:“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往年都是要过春节才回来,哎,你脸上的红印好了有几年了吧。”

“这不是孩子要提亲,我来和你这儿打听一下。”尚智拿出买的“黑兰州”,撕开给铜马递过去一根,剩下的扔给铜马。接着说:“二十六岁那年脸上上来的,最重的时候,你也看见过,半边脸都血红血红的。到四十岁那一年,就慢慢不见了,和我爹一个德行。”

“你们家这病真是邪门。我爹那会子和我说过你家这病,我就琢磨呢,你们家一家子不是平凡人啊。”

“你这又开始说上古经了。别说那么玄乎,就是我们家命不好,摊上这么一种病。”

“发锁的脸到现在都没事吧?”

“我还天天担心呢,现在不像以前了,我们以前结婚早,我发病那一年啊,发锁都大了,但现在发锁还没娶上,要是发了病,就麻烦大了。”

“是啊,是啊。”

“这不,我来问问你,这到甘谷县那一带去提亲,有什么讲究没。”

“哦,那一带和我们差不多,就是有点不一样。你去的时候,带上十只鸡,五个生的,五个熟的,还有一副大馒头,全部点上四颗梅花,还有就是带上红书一份。红书我现在给你写。”

15.

在山赵家,只有尚智堂哥赵长水知道尚智在外面当乞丐。

在其他人眼里,尚智就是个外出打工的。尚智从铜马家出来,往自己家走,这时候天还亮,村道上的人很多。逢人都打招呼,尚智在村里的名望还是很好的,尚智穿得也很新,走在村道上,尚智有种活起来的感觉,如同换了一个世界一般。

村里的疯子赵瘪子还在原来的老地方,每天坐在那里,像在等什么人回来。赵瘪子每天在村道上到处拉屎,村里人也管不了他,村里人就盼着他早点死了,大家凑钱给他买个棺材埋了算了。但是赵瘪子扛过了一年又一年,扛死了一堆人,赵瘪子还活得好好的。赵瘪子的很多吃食都是学生放学路过时把自己白天带的干粮没吃的给他。赵瘪子疯得太久了,已经想不起这人是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了。

尚智走过赵瘪子的面前,也没什么东西能给赵瘪子,看了他半天,说了一句:“山赵家,其实是你的北京嘞,我在北京和你在山赵家一样,我们都是一种人嘞。”

赵瘪子拿眼睛瞄了瞄尚智说:“你个傻球,你看什么看。”

尚智从兜里摸出十元钱,塞到赵瘪子的口袋中,说:“你也不认识钱,留着吧。”

然后他接着往家走。

夕阳又一次垂到脸边来了,霞光中的山赵家锈迹斑斑,像被人敲碎了的核桃,沟壑不已。

16.

尚智走过村里旧戏场的时候,看到破败的泥墙,有些许伤感爬了上来。定住脚看了看,本想阻挡自己的思念,别让思念泛滥来折磨自己,可是这次似乎来势汹汹,没等自己醒过神来,尚智已经被牵扯进曾经的回忆中。

他感觉心口扎上了一把刀。

当年在那个戏台上,尚智的韩琦,秀芹的秦香莲,他们是绝配,每次唱“杀庙”,台子底下的人都是满满当当的,还有外村来的人。

尚智的眼睛中透出几丝残忍。

看到戏场和自己家院子里一样蛮荒,尚智心中落去一些不快。哎,自己的人生都这样了,还想些做什么用。他决意走出戏场,却听台子上有人在念陈世美的戏词。

这是韩琦!

城南柳林池畔古庙之中,有一姓秦妇人。随带两个孩子。

他母子三人杀坏,以除我心腹之患。

尚智上前接到:

哎呀,千岁。

小人生世以来连个鸡鸭鹅都未曾斩杀过,焉敢杀人?

那人开始用上了唱腔:

走。

好一韩琦。

本宫令竟敢不遵。

难道你不怕死吗?

尚智也用上了唱腔:

千岁吩咐,千岁吩咐。

17.

尚智见台子上那人言毕静悄悄的,尚智在这边隔着淡墨的黑,把目光收拢到一起,盯着那个哐啷大的戏台子上,想知道这是人是鬼,戏台子上比戏场中要黑暗一些,看不见任何人。

尚智喊道:“哎,是人不。要不是,你赶紧回去,别出来害人。”

唱戏的胆子都大。

半晌没声响,尚智有点错乱,以为自己刚才发神经呢,幸好这边没人,不然吓着人了。

尚智看了看四周,荒凉得让人有点凄楚。

“子才,你回来了啊。”

从黑暗中传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声音,声音打着旋儿触到空旷无人的峭壁上,碰撞着摇摇欲坠的枯叶。

尚智问:“谁呀,你是?”

“我是万虎呀。”

“哎呀,万虎呀。”

赵万虎当年的角色就是陈世美。

“这些年很少见你啊,你去哪里呢?”尚智追问着,没等赵万虎走到跟前来。

赵万虎从戏台口跳了下来。

“你个老东西,现在还能有这身手。”

赵万虎走近尚智说:“我这些年一直在西安呢,在一个剧团,一直干着老本行。”

“哎,还是你命好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这次回来不走了,打算死在这儿。”“孩子们呢?”

“都在西安呢,他们是不会回来了。”

“哎,我们那一拨人,最你活势好。”

“都一样,一个人一个活法。”

“走走,一起吃饭去。”

“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半夜到的。”

尚智接着补充道:“咱们到长水家吃吧,我家还没收拾出来呢。”

“哎,你们家还好,我家基本上是全塌了,我这好多年都没回来了。”

“是呀,是呀,我们都以为你这辈子不会回来了。”

18.

尚智晚上做了个梦,梦中的秀芹在戏台子上牵着两个孩子,跪倒在韩琦的脚下,求饶命。秀芹还是那么年轻。

赵万虎在尚智家里住了几天,他们一起把尚智家里给整治了一下,然后搭上火一起做饭吃。

尚智问赵万虎:“你女人哪里去了?”

赵万虎说:“胃癌,死了四年了。”

尚智接着问:“那现在你家那院子都那样了,还怎么住呀。”

赵万虎说:“金平家要搬家到新疆去了,院子我打算买下来,这几天金平正在卖家里的东西呢。”

“他爹去世还不到三年啊,怎么就要搬走了,三年纸还没烧呢。”

“哎,赵金平就是个不孝儿,你看他老母都七十五岁了,到新疆去还能活多少年。”

“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二球得很。”

“你说他们家院子金平他爹花了多少心血积攒下的,他爹赵老杆可是个牛人啊,那章刻得一绝啊,当年在米粒上写的那字,还有村里那些年盖房子雕栋梁,都是赵老杆一手包啊。”

“恩,就他们家房子是一木到底啊,都是古董了,可惜啊。”

“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住楼房,谁还住我们这老房子。”

尚智和赵万虎躺在炕上,看着屋顶上的木梁。

“哎,秀芹后来有什么消息没。”

“没,我当她死了好多年了。”尚智肯定着。

第二日赵万虎就用一万元拿下了在他们心中当年村里最好的院子。

山赵家当年有七百多户人家,都姓赵,现在走的走、迁的迁,都不到一半了,新出生的小孩子凑不足一个班,村学被合并到镇里去了。

尚智说:“万虎,你这下可以有个地方等死了。”

赵万虎很是高兴,“是啊,能死在这里,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们才多老啊,就等着死呢。”

“哎,其实我在西安活了十年,就想到了要回家等死,好像很早就想这个事情,但是现在回来了,又想在这里多活了,不是很想死。”

“你个傻孙,哈哈哈哈。”

“今中午吃揪面片吧。”

“洋芋搞烂些,老了,胃不行了。”

这时有人走进院子,“哎,你俩在这儿啊。找你们半天了,长水让我给你俩送饺子来了。”进来的是长水的老婆。

“哎呀,你看,我们俩给你们添麻烦了。”

“哎,你们常年在外的,回来了,我们还不好好招待下。好好吃,我先回去了,碗明天再来拿。”

“好好。”

赵长水老婆走了。二人坐在家里的台子上,望着正午的太阳,吃上了饺子。在太阳绽开的时候,院子里的土有点冒起了,土开始冻了。

19.

第一场雪一夜之间覆盖了山赵家的山头。周围的山头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一点其他颜色。尚智每次看到家里的冬雪的时候,都会想到自己的死亡。大雪让尚智出现奇妙的冷静,感觉在这个季节死去,是最好的。透着一种无法用其他东西代替的安宁。

尚智早早醒来,看到赵万虎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在被子中睡着,炕凉了,他下去添了一篮子驴粪和一篮子玉米叶,重新点了火。先去扫了门外的,然后去公路上捡被雪压折的柳树枝。走到公路上时,看见有好多人已经在那里捡了,茫茫的雪堆中,人的脸都变了样子,刺眼的白让人都变成了黑点。

尚智捡了很大一捆,幸好有雪,他抓着下面那个最大的柳枝,一路把这些都拖回家。柳枝在雪上留下划痕,像极了被风吹皱了的云彩。

尚智到家后看见赵万虎还睡着,就问:“我们中午吃点什么?要不要就吃搅团吧。”

赵万虎没有答复。

“还睡啊。雪下得美得很,起来看看去呀,再不看就看不见了。院子里的雪是给你留的,等你起来扫呢。”

尚智见赵万虎没答复,上手去摸了摸炕,炕热乎着呢,然后摸了一下赵万虎,发现赵万虎凉透了。

“哎,万虎。”

“万虎?”

“你就这么死球了?”

“哎,你走得可真舒服啊。”

尚智出门去喊来隔壁几家人,一起商议看看这事情怎么办。

大家说先给赵万虎儿子他们打电话吧,然后找到赵万虎的手机,翻出电话簿,发现电话簿里面是空的。

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老东西,刚刚买了金平家的院子,就死了,白买了啊。”

“赵万虎几年前就和老婆儿子分家了。我早就听说了,他也是个可怜人。这些年在外面做什么,谁知道啊。”

“那现在怎么办,凑付棺材板,葬了吧。”

“哎,他买的金平的院子中,金平给她娘前些年买的棺材板没带走,现在也算万虎的了,就给他做了吧。”

“你说,这万虎还真是有福之人啊,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死了。”

“是,这是个苦命人,要是我死的时候这么好,也行啊。”

尚智说:“我找找万虎的行李,给他找件干净衣服,趁身子还没硬给穿上。”

尚智就在赵万虎的行李中找到了一本《铡美案》戏本,戏本中夹着五千元现金。这钱也够把赵万虎美美地葬了。

20.

葬了赵万虎后,尚智找了个好天气,准备好东西,去甘谷县提亲。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发现赵万虎的手机忘了给装到棺材中。

他拿出自己的一个破烂的、红皮的工作笔记本,找到儿子赵发锁的电话,拿着去赵长水家,让赵长水帮自己打个电话。

赵发锁说,晚上从北京走,估计明下午到。

尚智说自己今天也出发。

尚智回来后,拿上东西锁了门。找了辆去镇里的摩托车搭了个顺风车。坐上去天水的汽车是中午以后了,看来到天水要住一晚。

第二天尚智到甘谷县城是早上十一点多,坐上去苏小红家的车,沿路都在融雪,车走得很慢,到了苏家山村口,看到儿子赵发锁和苏小红在等。

下车后,赵发锁接过去尚智的东西说:“爹,这就是苏小红。”

尚智看了一眼苏小红,围巾包得很严实,没看清脸。

苏小红说:“姨夫,你来了哈。”

“恩,是啊,天气冷,咱们赶紧走吧。”

“好。”

三人走进村口,很快到了苏小红家。

路上,尚智问苏小红,家里还有什么人了,苏小红说家里只有她和她娘两人。

进门口,苏小红的娘站在院子中迎着。

“哎呀,他姨夫,你来了啊。”

“是啊,她姨娘。”

“快快,屋里走。”

“好好。”

“小红啊,去打点热水,让你姨夫洗洗,这转眼就要改口叫爸了。”“是啊是啊。”

“小红,那个暖壶里有热水,炉子上的也热了。”

屋子里的炉子上的铝壶已经开始冒起热气,水马上就开了。

21.

苏小红端着热水进到屋子里,她穿着干净,一头红发,一看就不是在山沟里能待住的女子。

“姨夫,你洗洗吧。”抬头看了一眼尚智。

尚智心里一紧,看到了苏小红鼻子下面那一颗小小的黑痣。有点惊了,紧紧盯着看了苏小红一眼,又马上收起了目光。

吃饭的时候,尚智已经没什么心思再提婚事这件事情。

倒是苏小红娘那边提起来了。

“赵家哥,我叫马桂花,是这边马家沟的人,到苏家山有三十年了,老东西死了二十年了,我一手把小红拉扯大,实在是不容易。”

看这话说的,尚智觉得下一步是要彩礼了,尚智也打听了,这边一般要六万六。

马桂花见尚智不言语接着说:“赵家哥,你这几年在银川光阴怎么样。”

“哎,不行啊,现在钱不好挣。”

尚智应了一句,但是心思还在苏小红鼻子下的那颗痣上面,那颗痣是越看越像在北京时候那个手机里的照片。

马桂花句句不离钱,赵发锁都听出了意思,尚智还是没答应。

饭后,苏小红和马桂花睡到了正房。

赵发锁和尚智睡到偏房。

躺下后,苏小红和马桂花商量起要多少彩礼的事情。

马桂花跟苏小红说:“看老赵不往上搭话啊,不知道什么个意思,也不提什么时间迎娶你。”

“发锁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家里都收拾了,年三十以前娶。”

“你这肚子转眼就大了,得赶紧啊。”

“娘,我就想给你多要点啊,以后就你一人活了,我也不能常回来了,多要钱,你养老。”

“那你明天跟发锁说说,让他老爹多出点儿。”

“睡吧。”

马桂花关了灯。

苏小红说:“发锁他爹,不喝酒不抽烟,就一个儿子,这么些年了,应该攒下不少钱。”

“嗯,睡吧。”

22.

尚智和赵发锁在屋子这边也聊了起来。

“爹,你怎么不搭话啊。”

“发锁,小红你认识多久了?知道这女子在北京干什么的不?”“是,是在北京酒吧卖酒的,有时间还干个模特。”

“哦,你们在一起多长了?”

“爹,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我们在一起有多半年了。”

“谁提出的结婚。”

“这不是怀上了吗,不结婚怎么办。”

“打胎。”

“爹,我看就结了算了吧,你担心钱?要不我和小红商量下,让她娘少要点儿,以后有钱了再给。”

“我看小红她娘,也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啊。”

“发锁,这个女人不能要啊。”

“爹,你天天在外面丢人现眼的,这事情怎么了,你早不说,这节骨眼上说这个。”

尚智不语。

“到底是怎么回子事情吗。”“反正你不能要这个女人,明天我们就回家去。”

“爹,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啊。我不管什么事情,这婚就要结。”

“不能结。我还能害你吗?”

“难说,你天天出去讨吃讨喝的,就是在害我。”

尚智听到这话,上去给了赵发锁一个大嘴巴子,“不能结这婚。”

赵发锁上来就抓住尚智的衣领,在尚智胸前打了一拳头,把尚智打退了一步。

“发锁,你不要二球了,你这样让人家知道了,你还怎么做人。”

“你个老不死的,别和我说这些。”

“你就是个孽障。”

“还不是你害的。”

23.

第二日早上起来,马桂花准备的荷包蛋,吃毕。大家坐在一起看电视。尚智感觉胸前一阵一阵发紧,毕竟年纪大了,这儿子的拳头比其他人的可要重多了。赵发锁眼里的尚智俨然已经成为仇人了。

饭间,四人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事情,这顿饭吃得像临上刑场的最后一顿,各种滋味搅扰着。

饭后,赵发锁带着苏小红去镇里逛街去了,留下马桂花和尚智在家里磨叽。

马桂花等尚智开口提彩礼的事情,尚智等马桂花先说。

二人绕来绕去,把没用的话都说完了,有用的话没往桌子上放出来一句。

后来实在没得聊了。

马桂花就问到:“嫂子是怎么走的?”

尚智说:“病死的。死了有些年头了,孩子不记事情就死了。”

“那你后来没续个弦。”

“没,年纪大了,不填那个空。”

“哎呀,能找就找个,你才翻过五十这个坎,日子还长呢。”

“哎,你家老头也死了好些年了吧。”

“是啊,丢下我娘俩日子难熬啊,现在小红找了个好对象,我也就没什么惦记的。”

尚智硬撑着笑。

尚智其实很怕麻烦,怕聊一些新话题,自己又要去应付新的回答,这些年在北京往那里一坐,什么话也没必要说,他习惯了这种简单的程序。

转眼要面对这些虚情假意,实在煎熬。

尚智说:“桂花啊,看你们也不容易啊,我们不想坑你啊。”

马桂花说:“没事没事,孩子们满意就行啊。”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发锁有病。”

24.

“怎么会呢,看孩子还行啊,看他好好的。”

“我们家的人都有,是遗传的。他姑在二十多岁就死了,我们家里的女的都活不过三十。”

“这是什么病,这么孽障。”

“遗传的皮肤病,医院查不出来。”

“那可怎么弄。”

“桂花,这个病男的在二十多岁就发病了,发锁快了,本来我就不想告诉你们的,想着先给孩子娶上女人再说,看到你和小红这光景,不忍心了。”

“哎呀,大哥,你可是个好心人呢。”

说到这里,两下都沉默了,世界变成一面镜子,都想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反应,但是世界又不是镜子,是浆糊了,分不清这到底怎么了。

尚智颓然地站起来说要出去遛遛。

马桂花说:“可以去我们村子里看看,我们村子还是很不错的。”

尚智走到院子里,看见太阳快到头顶,脚上没了力气,像抽了筋。

糨糊好像开始僵硬,要把尚智封闭住一样,尚智感觉喘不上气了,出了村道,尚智想爬到山顶去看看,透下气。

满目是凄凉,梯田层层叠叠,像玉帝在撒尿时泛起的一层层涟漪。有些地方还浮着一些雪迹,正等待着太阳的又一次考验。

沿着山势往上走,有些吃力,尚智已经气喘吁吁。一只蛤蟆从左边的地头滚了下来,这么冷的天,少见。

蛤蟆滚下来后,在那边装死了一会儿,然后翻起来往右边的地头大步流星地走去了,这时候天上下来一只鹰,往蛤蟆那边飞了过去,眼看鹰就要抓住蛤蟆的时候,大鹰一个提升,升空了,尚智把脖子仰到最深,看见满满的空中,就只有一只大鹰。

25.

尚智走到山顶时,路面开始被雪水浸的都变成了泥,尚智看到一个老头刚刚还在地头,突然就不见了踪迹,大白天的,吓人。尚智上前去查看究竟,发现那人大冬天的在那里挖井。

“老哥,这冻土的,你怎么现在打井啊。”

“你从哪里过来的?”那人在刚挖了半人深的坑里面发出一句很抵触的问话。

“我从静宁那边来的。”

“哦,你们那边烧鸡好吃。”

“是呢,是呢。你打井,没人给你送土,一个人多吃力。”

“你少管我。你走开。你死远点。”

尚智有点怕了,觉得这人神经有问题,就快步走了,走到公路上,远远望去,看见脚下的山被远山阻隔住,对面山体的唯一的路像一条腰带绕在那里。

赵发锁带着苏小红回来后,见尚智不在,心里生了点怯意,想着尚智是不是走了,赵发锁主要是死也不想回到山赵家那个家了。

这一趟出去和苏小红聊了聊,赵发锁被苏小红说动了,有点想入赘。

尚智断然是不会同意赵发锁有这个想法的。

赵发锁因为昨夜给了尚智两拳,现在他已经把自己设定成了尚智的仇人,这种仇恨夹着怨念,像包浆一样附在手串上,由怨念变成仇人,赵发锁现在变成了一个充满破坏力的物体。

尚智在山顶下定了一个主意,怎么着也不能让赵发锁娶这门亲,办完这件事,就回家安安静静等死。

尚智沿着上山的路回家,路上遇到几个小孩,跑得很着急,然后看到他们跑到刚才看见的打井人那边去了。

尚智到马桂花家里时,赶上吃中午饭,看到苏小红换了个发型,这个发型愈加证实了尚智的判断,苏小红就是手机中的那个女人。

尚智不由看看苏小红的肚子,又生了一层顾虑,这个孩子是不是赵家的种。尚智这么一想,又把自己推了一下,推得更远了些。尚智好不容易吃下一碗面条,一个人吃完坐在那里,赵发锁这时候进来坐下。

“爹,你到底怎么想的。”

“发锁,我见过小红和其他男人的很多照片。”

“什么照片。”

“就是没穿衣服的那种。”

“怎么可能。”

“真的,我捡了一个手机。”“手机呢?”

“老夏拿走了。”

“爹,你就整天胡说。”

“那个孩子真的是你的吗?”

赵发锁站起来,不说话,硬生生地看着尚智。

26.

马桂花在院子西侧的厨房洗碗,厨房透着由里向外的油渍,这间屋子也有了些年纪。

苏小红和马桂花在这个油迹斑斑、黑咕隆咚的厨房中商议一个决定两位女人下半生命运的决定。

“小红,发锁有病。”

“什么病?怎么可能。”

“他爹早上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病?”

“他们家遗传的,说是活过三十岁了才能活下去,活不过就死了。”“胡说,怎么会有这种病。”

“真的。”

“他爹是不同意我和发锁才这么胡说的。”

“万一是真的,你要想好,那会守寡的。”

“娘,不可能有这种病吧。”

“难说,前些年村子里什么病都有。”

“可是发锁现在有十多万存款呢,能开一个店了。”“那你想清楚,咱娘俩可不能没指望了。”

“嗯。”

“你还记得毛婶家的事情吧。”

“生孩子生出只猫,全家人后来都死了。”

“是啊,你也知道,怪得很,这谁都没胡编。”

“是呀,到底什么病,你问清楚了。”

“我一会儿再细致问问。”

“别问了,死活就这么着,嫁过去先开店。然后发锁万一有个好歹,我再说。”

“先不领结婚证。”

“嗯,先不扯那个证。”

“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整。”

“我肚子里的孩子其实不是发锁的。”“啊?”

27.

眼睛要吃人的赵发锁,无法理解尚智的无理取闹,两个壮实的男人没办法用沟通解决这件事情,也没办法用武力解决这件事情,屋子的气氛奇诡极了。远处传来一些鸡鸣狗叫,让他们觉得自己都还是个人。

赵发锁先发的话:“爹,我娘呢?”

“死了。”

“怎么死的?”

“病啊。”

“什么病?”

“心脏病。”

“你胡扯啥呢,心脏病能死人?”“那你说什么病。”

“我娘,是不是和人跑了?”

“胡说。”

“山赵家人都这么说。”

“那时候你小,他们都逗你呢。”

“爹,你是不是对女人有看法。”

“别和我说这个。”

“爹,你也算文化人。”

“你娘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和人跑了?”

“你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个混球啊,哪有这么说自己娘的。”“我是狼心狗肺。”

“我看你就是狼心狗肺。”

“你今天不跟我说明白,我怕我做出让你想死的事情。”

“你做一个给我看看。”

“我要做上门女婿。”

尚智闭口,牙咬得嘎嘎响。

28.

厨房中麦秆燃尽后的青烟,夹杂着一个年轻女人对自己母亲剖解开的一个秘密,正在升空,挤出烟囱后被天空瞬即隐藏。

“娘,这些年,我在外面混得很不如意。”

马桂花感觉有些吃力。

“外面的世界,太大了,我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马桂花有些站不住,围着大锅台蹲了下来。

“没上什么学,刚开始在平谷的服装厂,每天十八个小时的班,还不能不干,老板扣着工资半年发一次,来月经了,我都借钱买卫生巾。娘,这些我都没说过,我们都命苦,家里没个男的,不得靠自己吗。说了有什么用,我们还不得活着。”

马桂花软在地上。

“后来,我就去卖酒了,挣得多,也喝得多。被人家摸来摸去的,刚开始还不习惯,白天睡觉,晚上就去卖酒。”

“后来就有老板开高价,陪他们一晚上,就给一千元,我没去。”

“后来,没法干,天天打架,刀子都见红,我就辞职了。”

马桂花眼巴巴看着苏小红。

“去理发店当洗头妹,认识一个老板,第三次来就给我两万小费,娘啊,我一年,攒不下两万啊,一下子给两万小费,什么都不要,就给你,头一次觉得挣钱这么容易。”

“你个贼女子,钱是那么容易拿的吗,都是我这个娘啊,没好好教育你。”

“娘,一年级的时候,王老师讲了一个事,村里的傻五小,到别人家拿了一根针回来,傻五娘说,我孩子真好,还给家里拿针了。傻五后来就拿了一捆线,他娘又夸他,他后来长大了就拿钱,最后坐监狱去了。傻五娘去监狱看他,傻五说要吃娘的奶,娘看着可怜,就给他吃,傻五一口咬掉了娘的乳头,娘当场就疼晕过去了。我一直记着这个事情呢,但是后来发现活着不是能听几个道理就能活下去的。”

“哎,我娃命苦啊。”

29.

赵发锁和尚智都不言不语。空气中像被人灌了东西,很重很浊,二人是陌生人也没这么难打交道。

现在对方像长在自己眼睛中的顽疾,拔也拔不干净,想撇清关系又没了办法。

赵发锁穿着牛仔裤,上身是棕色的皮夹克,头发上有几处漂了点颜色,看上去像个混混。苏小红走到这间房中,给尚智和赵发锁的杯子里面加了水,填了几个馍,然后示意赵发锁出去。

随之进来的是马桂花,马桂花坐下来,从盘子中抓起几粒瓜子,刻意磕了几个,瞄了瞄尚智,想和尚智说点什么,但是看到尚智又没什么意思说话,尚智眯着眼睛假装瞌睡。

马桂花有点憋不住了:“发锁他爹,你看两孩子都挺合适的,这婚事,年前能给办了吗?”

“嗯,桂花,你和小红商量了。”

“嗯,商量了,小红说就看眼前,以后的事情,以后再看。”

“那你看怎么办?”

“婚事你们看着办,我们这边送亲去28个人。你们得包一辆大车拉送亲的,再找个轿车打头。”

“嗯。”

“再有就是,我们要找个媒人,当当样子,形式还是要走下。”

“好。”

“然后,今晚上,我找我们家其他掌事的来下,和你商量商量其他的事情。”

尚智心知肚明的,这是要提钱啊。

尚智有点急了,但是晚上来人多了,还更不好说了,这时候先说清楚还是好点。

“桂花,你看我们能不能先商量下。”

“嗯,你说。”

“你看着彩礼,怎么弄。”

“我们这边陪嫁是一个电视、一个冰箱。现在都不这么买了,直接把钱给孩子就行。”

“嗯,你们这边还是有钱啊,我们那边都寒酸得很,给几千元陪嫁。”

“哎,这些年都时兴起来的,我那时候嫁来时,就两个红漆箱子。”

“嗯,那时候都兴那个。”

“彩礼,这边现在时兴六万六,全包。”

“哦,六万六。”

“嗯。”

“桂花,你看,现在是这样,我和发锁商议下,然后晚上了找你们这边家门的男人商量。”

“嗯,小红上面还有个奶奶,在她三爹家。小红爹有三个弟兄。小红出嫁,得他们张罗下,我这一个妇道人家,哎,没什么本事。”

“嗯,赶紧把这事情定了,我想明天一早就回去呢。”

“这么急啊。”

“来两天了,这要是我们那边去提亲的,都得当天回。”

“这不是远吗,不管那事。”

“嗯,我是想回去早些备些东西。”

30.

夜色爬上院墙的时候,苏小红家族那些男的,陆陆续续走了进来,进来后都故作客气地和尚智还有发锁问这问那,苏小红不断给他们的茶杯中添水,每个人灌了一肚子茶水后,开始商量苏小红这婚事。

一个男的起头就说了,说马桂花说了六万六,不行,这女人啊,什么都不知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家都十多万了,她还六万六,都是老皇历了,怎么的也得八万八啊。

尚智看了看发锁,发锁低着头,没什么言语。

尚智又看了看小红,小红也低着头,看样子这是小红和马桂花早通了气的,知道发锁现在有十万,这是要一次性给掏空啊。

尚智这间隙听不进去这些人的言语了。

他掂量着,这些钱要是这么就没了,发锁和自己这些年白辛苦了不说,这发锁眼看就要到犯病的年纪了,娶个传香火的女人也没了资本。他越想越多,想到还是当个乞丐来的自在,要不是秀芹当年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自己倒是好过多了,你看赵万虎死得多容易,尚智想着自己要是能死这么容易该多好。

最后的结局就是他答应给八万八彩礼。

夜色被冷空气凝得异常黑。

尚智睡到一半,下了地,走到院子中间,先是跪在院子中,朝天磕了三下,然后站起来,静默着,在院子里藏在黑暗和寒冷中走来走去,大约有一个小时,身子凉透了,把自己变成了一根人肉冰棍。

这根“冰棍”偷偷推开马桂花的房门,用白天从桌子上藏进兜里的打火机早早打着了火,怕进屋子后吵醒马桂花和苏小红,他在门外打着火,一个右手大拇指死命压着气阀,火传递过齿轮,有点烫手,尚智透着火苗判定苏小红和马桂花的位置。

31.

尚智用最快的速度钻进马桂花的被窝,尚智钻进去后多么想让马桂花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在这个被窝中。

可是马桂花和苏小红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反应。

尚智躺在那里等着熟悉屋子中的黑暗。

眼睛熟悉了屋子中的黑,尚智都能看到房梁上的陈旧红字对联。

马桂花似乎身体对于尚智这根冰棍有点感觉了,往左翻了个身子,继续睡着。

黑夜愈加让尚智想早点判自己一个死刑,他试着把双手伸出去拨弄马桂花一把,然后试探了几次,尚智的胆子略微大了一些,但上天没有给尚智丝毫减轻负担的意思,马桂花还是熟睡着。

尚智有些着急,反正结果是一样的,不如来点猛的。

尚智把一只手放到马桂花皱皱巴巴的乳房上,他发现自己的手这时候有点热了,起不到一下子让马桂花醒来的作用。

尚智使了点力气,发现马桂花不仅没有醒来,乳头还有了变化。

尚智有点心焦,额头上已经出了汗。

马桂花上来一只手,搭在尚智手上。

尚智想着,算了吧,赵发锁娶了苏小红又能怎么样,自己怎么这么蠢,一死,什么都干净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他突然想清楚了,这些不比自己儿子娶了苏小红干净多少。

尚智想逃,可是苏小红睁开了眼睛,叫了起来。

马桂花受惊,拉开了灯。

尚智在这个间隙已经站在了地上。

“娘,刚才他在炕上摸你呢。”

“胡说。”马桂花喊了下。

“真的。”苏小红说着。

“你出去。”马桂花怒斥了尚智一声。

32.

“娘,他太不要脸了,大半夜跑来我们屋子。”

“闭嘴,你穿上衣服出去。”马桂花对苏小红咆哮了。

苏小红裹上一件羽绒服出去了,跑到院子里大喊:“赵发锁,赵发锁,你是死猪吗?你爹都快成强奸犯了,你还在睡觉吗。”

苏小红打开大门,站在门前,朝着黑夜喊:“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想强奸我妈。”

赵发锁跑出屋子,站在院子里,听苏小红喊,然后又跑出去。

赵发锁跑出去捂住苏小红的嘴:“你没脑子啊。你个死女人,怎么这么没脑子。”

苏小红挣扎不止。

赵发锁上前就给了一巴掌。

苏小红接着喊了起来,赵发锁极力制止着。

屋子中的马桂花和尚智僵持着,马桂花开口:“赵家哥,我哪里对不起你,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你这样糟蹋我。”

“桂花,我其实是,哎,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

“你赶紧走吧,我家族那几个男人一会儿来了,你就走不了了,他们都下手狠,你赶紧走。”

“我,我觉得小红和发锁不合适。”

“嗯,你赶紧走吧,我女儿嫁什么人,也不嫁你儿子了,你快走。”

“我,那我走了。”

马桂花走到院子里,对门外喊:“发锁,快,和你爹走吧,一会儿就完了。”

赵发锁放开苏小红,看见苏小红嘴角被自己打出了血,没顾上再看什么,跑到屋子里抱上东西,走了。

转眼间,赵发锁就不知所踪了。

尚智望着茫茫黑夜,沿着那天上山的路走着。走到半山腰,看见苏小红家里人声吵扰。

尚智知道赵发锁这下子是恨透了自己,已经不想再说一句话,甚至想着要是没有这一生该有多好。

尚智觉得糟心透了,秀芹当年和其他男人跑了,儿子又和自己的关系难堪到这步田地。

33.

尚智等到第一趟车,然后回家,到家时又一个夜晚扑了上来。

还没进村,他就看到自己家那个位置冒着浓烟,人生鼎沸。尚智跑了过去,跑到门口见大家正站在那里围堵着自己家的草垛,周围已经堆好了土堆,以防火苗窜到其他地方去引燃没有瓜葛的东西。

“火没法救了,只能看着烧完了。”

“发现太晚了。”

“大冬天太干了。”

“草垛中全部是老鼠窟窿,火苗一下子就被吸了进去。”

“是发锁放的火,你儿子和你是仇人。”

“哎,子才,你这人命咋这么苦。”

尚智在自己的脑子中糅杂着这些话。

草垛得烧一整夜,火势小点后,人散了一部分,有几家挨着近的得值夜。

尚智没有一点恨意,回到家里,躺在冰凉的炕上,内心寒天冻地。

他半夜就醒了,出门去和值夜的人交了交心,说这个家就不要了,想卖掉,其他人劝他别想不开,还得活呢。

尚智说真不想要了,明天就出去打工,挣点钱回来给自己买棺材,现在就是一心想着早点死。

其他人说,尚智这院子现在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卖不掉的,村里的人在外面安了家的都不会回来了,在村里继续生活的都有家,要尚智院子干什么。

尚智最后就把院子托给这几个人,自己出了村。

34.

出了村子,他发现全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最暖和的竟然还是那一堆被点燃的草垛。

过天水去北京,这趟实在不想再走,还是先上银川。车票还是涨了价,再有五天就过年了,车站的人多得让人心酸。

尚智坐上头一班车,车里面竟然还是那对父子,他俩每人一碗方便面,就可以一口气开到银川。车里就他们三人,凄凉得没人说话,车过隆德就上了高速。

到银川后,尚智在南门广场瞎逛,突然想起那个算命的瞎子,于是坐上公交车,从老城往新城去,到了火车站,没找到瞎子,找饭店吃了碗拉面,然后坐在火车站外面的台阶上,想来想去。

然后他发神经似的想到,得给发锁找来看看那个手机,这样自己似乎好受点,还有一种要了结般的如释重负。于是下决心再上北京找老夏,老夏的其他同事一定知道老夏的联系方式。

尚智琢磨了一会,觉得自己眼窝变深了,发觉自己突然有点老了。

火车是快天亮的时候路过邢台的,停车的时候,尚智在昏暗的灯下看见那人像老夏,老夏接过一个孩子,往出站口去了。

尚智没多想,立马下了车,追了上去,并喊着老夏。老夏没有回头,瞬时消失了。

尚智出到站口,看见老夏站在路灯下,周围司机,远远看见一辆面包车打着右转不见了。

“我听见你喊我了。”

“老夏,你怎么在这里?”

“老弟,你是回老家去了吗,走,找个地方先吃点暖和的。”

二人走到大街上,天还没亮根本没什么吃饭的地方。

“老弟,走,还是去我住的地方吧。”

“老夏,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有好事告诉你呢,上次那个手机,后来那个老板给了五万元呢,我给你留了三万。”

“我不要,你拿着。”

“得给你,我女婿不打算给你,我死命要来的。”“你留着吧,我不要。”

“哎,这钱你要拿。”

“再说吧。”

“哎,你可不知道,那老板太有钱了。我现在就要跟着他干呢。”

35.

“干什么呢?”

“接孩子。”

“接孩子?”

“就从火车上接下来,然后送到面包车上,一次给五百,这比扫马路强多了。”

“这不是卖孩子的吧,违法啊。”

“哎,那老板说了,我们只是接送,不直接卖,没事。”

“那可得小心啊。”

“我女婿现在也跟着那个老板干呢。”

“哎,说起来,那个手机里面的照片呢?我想要那些照片,我儿子搞了个对象竟然就是手机里面女的。”

“那个女的啊,是那个老板的小三。”

“嗯。”

“你儿子胆子够大啊。”

“哎,我给搅黄了。”

“那个老板估计不会放过那个女的。”

“都有孩子了。”

“是,我知道,那还是那个老板的。”

“那没照片,我怎么给我儿子说清楚啊。”

“还照片呢,我女婿耍心眼,留了几张,想多要点钱,差点被打死。”

“那可怎么办啊。”

“我女儿现在也跟着我女婿干呢。”

“你们就害人吧,你家孩子被抱走,你心急不。”

两人像那天坐在地下室中静默了,看着马上要露出地面的太阳,各自都叹了口气。

“老夏,我不跟你走了,我还是去北京了。”

“你要不和我们一起干吧,挣点钱回家等死。”

“哎,不,我还有一件事没办明白。”

“什么事?”

“跑了很多年的老婆,在北京,还没找到。”

太阳射出第一丝光亮,然后大片散开。

“哎,老夏,我真名叫赵子才,老早以前是唱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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