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爱达荷州红鱼湖
我父亲要做的只是回答问题而已。
就是这样,只有四个简单的问题。不过,这其实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像这样的问题不容易回答。我们现在就要抵达圣殿(The Temple)了,它位于美国爱达荷州索图斯山(Sawtooth Mountains)崎岖的深山里,我们花了3天才走到。父亲并不知晓,但我的问题已经蓄势待发,就像是30-30型杠杆步枪里的弹壳一样,力道猛烈而且一触即发。
时值7月,长满鼠尾草的山坡比地狱还要炎热。在夏天结束之前,野火将蔓延烧毁超过13万英亩[1]的土地。而我们现在已经爬到海拔2700多米的高处,我的父亲——准确地说,是我的继父——他说这样的热度感觉起来比他所住的拉斯维加斯还凉快些。四天前,他和我的母亲在特温福尔斯(Twin Falls)跟我会合,那是我成长的城镇,就位于我们现在所在的索图斯山南部220公里处。他们一路往北开,跨越内华达州,经过其他的野火区域,包括一场在爱达荷州边界的大火。当父亲与我整理行装之际,母亲在一位朋友家中等我们。见到母亲时,她看起来甚至比她实际150厘米高的身形更娇小。她的运动长裤是从拉斯维加斯A&F店里的特卖车上扯来的——皱得像放了一个月的莴苣,正垂贴在她的臀部上。在她嘴巴的褶皱上有一些已凝结的白胶,证明她又一次服用了抗抑郁药。她嘴巴上说着,很高兴几乎在同一天,我和我的父亲都打算回到28年前我们的麻烦开始的地方。不过当我跟她吻别时,看着她矗立在朋友家的车道上,我的思绪开始游离:风将要吹向何方?
那天晚上,我们离开特温福尔斯时天色已晚——因为太晚了,所以我们无法走到圣殿的登山口。于是父亲和我睡在鼠尾草丛中,就在斯坦利镇的上方。我的胃持续疼痛,害我吃不下带来的黑豆和墨西哥薄玉米饼,幸而鼠尾草的味道有助于抚慰从我胸口涌现的恐惧。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把他的红色福特小卡车停在红鱼湖的山间小屋旁,之后我们就搭船过湖。在遥远的彼岸,我们发现了通往目的地的登山口,于是我们从那个点开始往上爬,至今已经走了整整两天。
这天早上黎明时分,我们从睡袋里爬出来,做了早餐并抓了几条鱼。终于,我们开始登山了,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洼地间爬上爬下,脚踩着布满苔藓和碎石子的蜿蜒山路缓慢向上爬。稍稍往下俯瞰,就瞥见一场笼罩树林顶空的大火,烟雾正从地平线升起。当我们到达湖边时,湖水四周有数十只黑色青蛙在叫;因为那天是星期天,而且我们真的觉得跟上帝的距离更近一些了,所以我们把湖命名为“圣水湖”。
此刻,这片荒野看似魅影重重,空气稀薄,地势崎岖不平。父亲64岁,有着弓形腿,还超重7公斤,我感觉他的身体既疲惫又沉重。最后的800米,他艰难地行进着,每走几步路都要停下来喘一口气,调整背包,拽一下那件印着“我最行”的T恤,腋下已经被汗渍湿透了一大圈。先不讨论他对衣服品味的选择,我试着去回忆第一次父亲带我进入这些崇山峻岭的情景。那时的他身材瘦削,淡棕色的小胡子和头发从他的颧骨散开,在两侧形成漂亮的金黄色扇形。他身穿沃尔里奇(Woolrich)的上衣和猎靴,冲上步道诱使我爬上山脊,从那里可以看到宽广碧绿的山谷。如果我抱怨天气太热或饿得发慌,他就会毫不费力地把我高举在他的肩头上,就好像我的身体全都是羽毛做成的一般。
我知道父亲肯定很痛,因为我也觉得自己很痛——不只是腿,还有我的肺脏和脚底板。从我们离开红鱼湖的船坞后,我们几乎没说半句话,下船时,担忧的德州人问道:“你们要去哪儿?”我确信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怪异的搭档:一个老男人和他的——我是他的什么人呢?女儿?情人?还是朋友?当我们走下船时,我想转身往回去,忘却这整出悲惨的闹剧。但是圣殿——那是我在地图上紧追不舍的一个地点,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它就近在咫尺了!除此之外,我依然尚未决定是否要公然杀掉他,或者就这样一直陪他走到死。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为了一些我还不愿去思考的理由,所以我把心思暂时放在了红鲑鱼上。它们以前会从太平洋洄游1400多公里,回到红鱼湖这里产卵,接着死去。不过那都是在工程部队建水坝之前的事,这些水坝后来阻碍了它们的旅程。数十年来,没有一只鲑鱼能够再回到它们的祖先位于索图斯山脚下的产卵地。但是当我还小的时候,红鲑鱼曾经挤满了从红鱼湖倾泻而出的溪流,形成鲜红色的波浪。我对它们着迷,跪在鱼钩溪的溪流边,伸手触摸它们像锡箔一般光亮的背鳍。父亲告诉我,鱼儿们在回家的路上,为了延续它们的后代努力着。他还说它们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进食了,它们消耗的是自己体内的养分。多年来,一想到红鲑鱼,我的心中便充满爱与恐惧。我想要像它们一样停驻在我自己悲伤的源头,并从中生发出一个全新的、洁净无瑕的开始。
有好几次,当我们沿着步道向上爬时,我想象自己找了一颗完整无缺、拳头般大小的石块,将我父亲的脑袋砸得粉碎。然后他踉踉跄跄摔倒在地上。我幻想自己蹲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血汩汩流出也不去抱他。但这只不过是幻想,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终究无法承受失去我的父亲。这28年来,他绑架了我的记忆。如果没有他,我绝对不会知道当我还小的时候,他对我做了什么。
我们又爬了一个钟头,距离关口已有数百米,我们转出这条步道。在我们面前有一圈花岗岩高塔,尖耸及凹槽的形状就像摩门大教堂的塔楼一般。散落的石块从垂直的井状通道滑落,噼里啪啦掉在地面上。父亲和我快速小心地横斜着脚步越过这堆混乱的障碍物,并迂回地挤入狭缝中让体重变轻,这样大圆石才不会在我们脚下滚动从而压断我们的脚。
我们走到一块宽阔平坦的岩石边停下了脚步,它看起来像圣坛。父亲重重地坐下,啜一小口水,勉强吞咽几口食物。他那双巧克力色的眼睛开始变得柔和,而他的嘴角在颤抖,就好似他使劲地不让自己皱眉头一样。
我弓着背坐在他身旁的花岗岩石板上,斜眼瞄着他那红棕色并具有十六分之一印第安切罗基血统的脸庞。我伸手到我的背包里去找随身录音机,拿出它靠近父亲的唇边。如此一来,风声才不会遮掩他的回答。我开始对他提出我积累了大半辈子想要质问的事。“好了,爸爸,”我说道,“我准备好了。告诉我。是怎么开始的?”
注释:
[1]英亩,英美制地积单位,1英亩等于4046.86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