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克里斯和我等待了3年的时间，等待一个奇迹出现，将我们的寂寞和漂泊感扫除。接着，就在1974年6月的某一天，奇迹停靠在我家的车道上，在一辆米黄色1949年版的威利斯吉普里。
在我记忆中，打从那天傍晚起，我会站在我们位于里士满路1537号黑白色平房的遮雨篷下，前院草坪上的洒水器喷出的冰凉雾气湿润了我的脚趾头。我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衣，刚洗完澡清爽宜人，身上全是强生婴儿爽身粉和无泪配方的洗发精味。我的头发一直是淡淡的草莓色，垂在我的肩胛骨上方。在初夏的朦胧光线中，我看见哥哥骑着他的红色脚踏车，坐在耀眼的香蕉坐垫上飞快地从人行道上冲过来。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小短裤和无袖背心，上头写着“威基基海滩救生员”。在他7岁那年，他是我个人专属的蓝眼睛淘气阿丹[1]，他喜欢将口香糖抹在股沟，然后再拿给我嚼。他全速踩着他的脚踏车，大喊：“要跟你一起跳舞的那个家伙快到了！”
看到我哥哥细弱的双腿急速快踩，母亲赶紧冲进屋里，最后再看一眼她那天晚上要穿的那套衣服：一件有透明蓬蓬袖的农妇衫，外罩一件紧身牛仔背心。我循着香水跟着她进入浴室，发现她打开眼影盒，在眼皮上涂了一层蓝绿色。她斜眼瞄了一下镜中她绯红的脸颊、碧绿色的眼睛，还有带点灰、缝隙很开的牙齿，然后弯下身子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油亮、樱桃红的唇印。
当吉普车停在我们家车道时，我们已站在门廊上。车门打开，伸出一条细长的、穿着喇叭裤的腿。这个男人戴着一副有色眼镜、穿着棕褐色的皮夹克，还有一件丝质的宽领衬衫。我不记得他是谁，但这男人温暖的棕色皮肤、像羽毛般的金发让我觉得似曾相识。然后他露出笑容，右上方一个金黄色的牙冠唤起我脑中的记忆。
我是在特温福尔斯市区的一间百货公司男童装部认识他的。有一次，妈妈必须帮哥哥买一条格子裤以及相配的衬衫，她带我去了那儿。这个男人的目光追随着我的母亲，他称赞她的新发色、平底凉鞋，还有牛仔裤。我母亲一路挂着笑容走向结账柜台，然后前往停车场走到她的车边。当我上车后，她的手指轻轻敲着驾驶盘，说道：“这个男人很了解自己的品味。”
有一天，妈妈意识到，她从未将我正式介绍给这位男士认识。当时是12月，我们要去挑一件新外套，好让我在圣诞节期间穿。我们走了过去，那位男士正在折一叠小男孩的多色菱形花纹毛衣。“嗨！唐尼。”我妈妈说道，“我要把你介绍给我女儿认识，她叫崔西。”这位男士看着我，露出微笑，这让我想起爷爷在我生日的时候，带着玫瑰花来送我时也有同样的笑容。我喜欢爷爷如此待我，这表示我是他生命中特别的女孩，值得拥有我自己特殊的日子。这位卖衣服男士的眼神看起来也是这般。但是我并不打算坐在他的大腿上，用我的手臂圈住他，就像对我的家人表现出来的那样。我站在变形的木头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双手深深地塞进印有芝麻街青蛙图案艺术围兜的口袋里。这位男士弯下腰来，让我们可平视彼此。“很高兴见到你啊，崔西。”他说道，“我姓李，但是你可以叫我唐尼。我真的很喜欢你为圣诞节买的外套。再搭配一件漂亮的洋装，无论谁见到你，都会说你是最漂亮的小女孩。”
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阳光从西边的一扇巨大窗户斜照进来。我感觉一股悸动，像是胸口有一只小鸡正在啄破蛋壳似的。我是会沉浸在一句称赞里一星期的那种小孩。我站在我未来的父亲面前，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那年夏天，唐尼都在对我们全家人献殷勤。妈妈和他会在他最喜欢的“小海湾”酒吧跳着搞怪的舞步。他们会驱车深入南山，只为了听摩门蟋蟀的鸣唱声。但是当唐尼来接我妈妈时，他总是不忘带玩具给克里斯和我。当他带妈妈回家时，会偷偷溜进我们的卧室，拍我们的背，并在我们晒得红通通的脸颊上留下轻轻的一吻。
有时候他会出其不意地将车开进我们的车道，重踩油门，让吉普车的引擎轰隆作响。然后他会跳下车，斜靠在车门边，接着大喊：“快上车！我们要出去玩了！我请客！”听到爆米花和露天电影院的诱惑，不论克里斯和我在玩什么游戏（比如，我玩芭比娃娃，而他则是剪我的芭比的脚趾头），我都会停下来，然后跑到外面，连鞋子都忘了穿。妈妈则会将她的女性杂志丢进绳编的篮子里，然后提着我们的鞋子和她的皮包追在后面。
当哥哥和我费力爬上吉普车时，我们会互踢和推挤对方，争相坐在妈妈约会对象的后面。但一旦扣上安全带，我们就必须得乖乖坐在后座。一想到不管去哪里玩，一定都有冰淇淋可以吃，就高兴到不行。在上车前，我常忘记先上厕所。妈妈会提醒我注意膀胱胀胀的感觉，问道：“好，谁需要在出发前先去尿尿的？”当唐尼从后视镜找到我的身影时，他会举起他的帽子示意，并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你跑去屋里，崔西。”他说道，“别担心，我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不管你做什么，别掉下去就是了。”
我看着镜中的他，皱起眉头，试着解读他要传达的讯息。克里斯曾经告诉过我，鳄鱼和蛇就住在我们家底下的污水管里（于是我不太敢去厕所），但是我又不想让我的新朋友失望。唐尼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唯一看到我就会加速跑过来、伸出双臂将我紧紧拥住的人。一旦抱住了，只要我不放手，他就不放手。他会将下巴放在我的肩颈，抚弄着我那一头草莓色的乱发。如果我穿着最爱的无领露肩上衣，我们的拥抱就会让衣服堆到了我的肚子上。唐尼在百货公司工作，也算是一名业余的服装设计师，他会将我的上衣重新拉好，拉到我的短裤松紧带上方。
在吉普车中，我一直嘀咕着，说我可以忍耐，到了最爱的“北极圈”冰淇淋连锁店再去上厕所。但是，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但是在我可能上演大崩溃的戏码之前，唐尼就把车子熄火，并陪我走进屋子里。我扶住马桶的两边，让自己的身体离马桶座几厘米远，这时他会在玄关等我。我刚咕噜咕噜地灌下果汁之类的含糖饮料，谁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会尿完，让我的膀胱放松。但是当我走出卫生间时，唐尼一下子会将我高高举起，放在他的肩膀上，带我回去找妈妈和哥哥。
我不敢说我其实还想念着亲生父亲，但是有唐尼在身边的日子，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头充满冒险、刺激和乐趣。我想我也记得里头装了满满的爱。日复一日，他带领我们远离家中挥之不去的阴霾。我知道母亲费尽心力要给我们安定和欢乐的生活。但是，直到唐尼出现，我们才全都准备好迎接这样子的光明——唯有一位需要新家庭的男人才能带来的光明。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全家去户外探险，这是我们所有人与生俱来的热爱。在周末的夜晚和节假日时，我们会到德吉湖垂钓流动缓慢的鳟鱼，在纳苏帕温泉里游泳，或是开车到日光水坝或爱达荷州市附近的鬼城。他还无法进行大型探险活动，像是在伍德河的北支流附近进行为期一周的露营旅行，因为他还没有一辆大到可以容纳我们所有人的露营拖车。但是在夜幕低垂，日光正开始要变成紫红色时，我们会绕着通往斯内克河峡谷的蜿蜒小路，到达我们最喜欢的野餐地点。克里斯和我精力充沛地到处奔跑，之后就有奶酪、饼干和杯子蛋糕当晚餐，我们因为甜食和脚下冰凉的小草生气蓬勃的感觉而兴高采烈。最后，太阳沉到峡谷的边缘之下，放出奇异的光芒，映照着漂浮在肖肖尼瀑布周围的雾气。当倦鸟回到树林中，热气从峡谷升起，唐尼就会脱下他的运动鞋，并且“啵”的一声打开当晚的第一瓶啤酒。他会倚着自己的前臂，跟我们讲说关于他的故事。
1943年3月12日，他出生在科罗拉多州拉夫兰镇上方的山域中。他的母亲洛兰当时才17岁，而父亲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混蛋。有一天，洛兰询问是否能跟他一起去猎鹿。她说，他们不需要保姆，因为她可以带着宝宝。唐尼的父亲回答说：“女人就该待在家中。”洛兰签字离婚了。一年后，她认识了一名电话公司的线路架设工人，从此还是婴儿的唐尼有了新爸爸。
在唐尼6岁之前，他住过13个不同的州。洛兰和唐尼的新爸爸爱德华另外又生了三个孩子，包括一个叫拉里的男孩和两个漂亮的女儿，洛丽和黛比。唐尼运气不错，全家定居爱达荷州，美国境内最多山的一个州。从覆雪的山峰倾泻而下的河水流经野花遍布的草地。雉鸡和松鸡在甜菜圈上方飞舞，绿头鸭则躲在原生湿地里。唐尼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打猎，这是他一辈子的最爱。高中毕业后，他加入了国民警卫队，然后结婚，后来又离婚了。
他曾经盼望拥有自己的一双儿女，但是他的妻子与她在中学时的男友好上了。当唐尼认识我母亲时，他很欣赏她如史蒂维·尼克斯[2]般摇摆她的四号[3]臀。此外，他也喜欢那两个抓着她的牛仔裤的爱笑的红毛小孩。若干年后，当我已是两个男孩的母亲时，他跟我说，他喜欢我的母亲了，但是，克里斯和我是封住他们俩结婚证书印信的黏胶。
“我或许喜欢看着你们两个，胜过喜欢看你们的母亲。”他说道，“我和你们紧密相连。我爱你们，这婚没有不结的道理。”
我仍记得，我初次决定接受唐尼成为我们永远的父亲的那天。那时已是夏末，他带着他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吉格”过来玩。早在几周前，远足前往芒廷霍姆附近的沙丘时，我就已经认识吉格了。它会跟着我在滑溜溜的山坡上跑上跑下，将它的头顶朝我伸出的手掌猛钻。
我对任何一种四只脚的动物都很着迷，但是吉格的眼睛特别让我想对它说出我内心深处的盼望。经过唐尼的同意，我将手滑到它的项圈下方，缓缓地带它到后院。
我们聊了整整一个钟头——嗯，是我讲，它听。我们坐在房子的侧边，一棵白杨树下，我觉得没有人会看见我们。我说话很小声，怕万一克里斯在偷听。
一开始，我说：“我爱你，吉格。我也爱你的主人，他是我遇过最好的人了。当你回家时，告诉他，我希望他成为我爸爸。然后你可以来跟我们一起住，明天就开始。”
吉格聆听着，不时地转动它那温柔、专注的凝视着的眼睛，然后舔舔我的脸颊或是沾满绿草汁的脚。我将每一次亲吻都视为是狗狗的一种承诺，就好似它在说：“我喜欢你，他喜欢我，很快我们就会共享一块牛排。”
它说对了。妈妈、克里斯、唐尼和我，在我4岁生日（1974年11月3日）的前九天就绑在一块儿了。我用“绑在一块儿”来形容是因为感觉真的就是这样：我们四个人誓约要相爱、珍惜并尊敬对方直到终老，除非有一些无法预知的灾难将我们拆散。
注释：
[1]淘气阿丹，同名儿童喜剧片的主人翁。
[2]史蒂维·尼克斯（Stevie Nicks），加州某知名乐团的知名人物，也是影响西洋乐团后辈较大的代表。
[3]美国尺码，偏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