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的新爸爸唐尼说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1977年11月11日,我们在新家的浴室里。前一年夏天,妈妈和爸爸在公园大道上买了一栋新房子。它跟我们的旧家很像:有三间卧室、一间地下室,还有两间浴室。但是这栋房子有很多嵌入式的储藏空间,克里斯和我第一次到那里,我们就在更衣间里玩捉迷藏,玩了整整两个钟头。
现在我也上了一所新学校,叫作哈里森小学。明天我就7岁了,我会成为一年级班上年纪较大的小朋友。我的头发扎成两根紧紧的小马尾,再卷上粉红色的海绵发卷,这样在我明天的生日会上,我的头发就会卷卷的了。整个下午,妈妈都在烤东西、冰东西,还有在19个冰淇淋甜筒杯子蛋糕上装饰五颜六色的糖粉。但是我的生日成不成功却只取决于一件事:我想要掉一颗牙。
我说服自己,7岁前,除非掉一颗牙,不然我不会快乐,所以我拜托爸爸帮我拔掉一颗。几天前,爸爸拿出他的尖嘴钳,试着要撬起我嘴里的一颗牙。他猛拉加扭动,刮掉我的一些珐琅质。当我开始哭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一个更简单、更可靠的拔牙方法。他将牙线的一端绑在牙齿上,另一端绑在门把上。一旦他用力关上门时,牙线就会猛力一拉,将我的牙齿从牙床里连根拔起。
我坐得直挺挺的,就像爸爸指导的那样,但我的内心其实像果冻一样绵软。我屏住呼吸,并努力想一些快乐的事。我想到爷爷,偷吃他的胃乳片是那么的有趣,它尝起来像薄荷糖。夏日时节,在水库旁露营时,那里的水总是温暖得可以游泳。爸爸一边将透明的牙线缠绕在门把上,一边看着我。当他绑好时,他蹲在我面前,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你的眼睛睁得好大,”他说道,“如果你觉得害怕,我们不一定要这么做。”
我很害怕,但是我信任我的新爸爸。当我想要一个很棒的探险旅程或是一双又大又强壮的手让我从麻烦中脱身时,我都会求助于他。一整个夏天,他教我滑直排轮,骑脚踏车,从游乐园的高台跳水板上一跃而下。我妈妈总是在一旁看着,她从未催促我测试自己的胆量。从外头的客厅里,我可以听见她边看《桑尼与谢尔》边笑。我知道她在忙着看电视,是因为她害怕得不敢看。另一方面,我异常勇敢。虽然时值11月,我仍然穿着泳衣,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走出户外。我会绕着拖车跑好几圈,用我隐形的喷射引擎做试飞。我会爬上篱笆做侧滚翻,并赤脚在人行道上追着吉格。所以我妈妈躲在地下室看电视根本不算什么,因为我有爸爸,还有我自己。
爸爸站着,把手放在门上,等我准备好了,他就会尽全力关上门。一股电流穿过脊椎,进入我的辫子里。我紧抓住我的脚背说道:“好了,爹地。来吧,可以了吗?”
几秒钟后,爸爸用力关上门,将我的牙齿从牙床拔起。滚烫的泪珠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混着血色的口水汩汩地流到我的下巴。爸爸一把接住飞向他的那颗牙齿:小小的、方方的、白白的。他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吻干我的下唇上混了血的口水。
“明天,”他说道,“你将成为一年级的小天后。”
他说对了。隔天,我真的感觉像是生日女王。我的辫子仿若粘在太阳穴旁的弹簧一样跳啊跳的。我带了一面小方镜放在背心裙前面的口袋,不时地拿出来欣赏我的牙缝。我的舌头一直不自觉地去拨弄带有金属味的牙洞,直到老师加洛韦女士要我停止才作罢。
但我其实不需要一颗不见的牙齿(或其他东西)来让我高高兴兴地去上哈里森小学。我已经觉得上一年级是中大奖了,因为这表示,我终于可以一整天待在学校。在加洛韦老师班上,我的阅读课被分在进阶阅读组。美术和拼音课难不倒我,数学也是小事一桩。但是在我知道聪明的孩子得不到特别的关注时,我开始故意在加法题目上写下错误的答案,如此这般加洛韦老师就必须“帮助”我把它们弄清楚(好景不长,因为我都是在忍不住写出正确答案之后才把它擦掉又“重算”,而我擦答案的技巧并没有我的数学计算能力好)。
在下课时间,珍妮·哈尔和我会玩我们最喜欢的游戏——“草原之家”。就像1970年代每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样,我对于假小子式的女英雄劳拉·英格尔斯[1],还有她即将失明的大姐玛丽在19世纪所玩的游戏均十分着迷。我总是让珍妮扮演劳拉,但只是因为我心里知道我是比较有说服力的女演员。在家里,我会不断拜托我爸爸扮演剧中的父亲,而且真的去跟我的利兹奶奶撒娇(她是一位专业的裁缝师,多才多艺),央求她帮我缝两件(而不只是一件)相配的粗麻布睡袍。因为我要一件给自己,一件给我的“姐姐”玛丽(那是我从父母亲的房间偷出来的一个超大尺寸的枕头,晚上就睡在我旁边)。
有一天,我正偷偷在车库吃着狗饼干,听见有个声音喊道:“嘿,小不点。你要跟我去市场吗?”我惊讶又困惑地问:“爸,是你吗?”
“当然,小不点。”我哥哥回答,“我已经将推车准备好了。现在你去拿你的午餐桶,然后上车吧。”
在推车里,克里斯放了一个枕头、零食,还有我最爱的睡袋,并外加一个少见且莫名其妙的友好手势。如果我再大一点,一定会举一百万面红旗说不要。但当时我还小,容易觉得寂寞,所以我太渴望要玩过家家。有好几个星期,我都抱着我的“淘气宝贝”娃娃在附近街道散步,找人跟我一起玩,但是我所有的朋友不是去度假,就是对在室内玩比较感兴趣。另外,在推车的一角,还放着一个装满牛奶的塑料杯和一堆全麦饼干,那是我的最爱。
当时是秋老虎的季节,一个星期六,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事。以前哥哥从来没有在任何游戏中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助我。以前,他总是扮演忽略、取笑或是斥责我,然后搔我痒直到我尿裤子的角色。可是现在,他竟然准备了装满零食的推车,就停放在我们家车道的前方!克里斯扶我爬进车里,还怂恿我将睡袋拉链拉到颈部。我将两只手贴在身体两侧,他将拉链拉上。很快地,唯一露在睡袋外的就只剩我的脸,而且被我的帽子边缘遮住了。
“你在里面舒服吗,小不点?”我哥哥问道。但是根本没有时间回答。他用一根木棍敲着箱子,喊道:“冲啊,马儿!”然后将推车推下我们家车道的斜坡。
接下来的12秒,我变成了劳拉·英格尔斯,朝着堪萨斯市,驶在一条充满车轮痕迹的篷车队道路上。我有我的午餐桶(一个塑料的沙滩桶)和我的小妹妹卡丽[2]在身旁,还有对未来的伟大愿景。坐在我们前面驾着马的是我最亲爱的、永远的父亲。他保持警戒,以防有摩门教徒和趁机打劫的印第安人偷袭。
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12秒了。然而,第13秒,我撞倒在车道尾端的人行道上,那里正好是水泥路与碎石柏油路的交界处。我从推车上滚了出来,但是仍然裹在睡袋中,我突然被牛奶盒和全麦饼干旋风打中。玩具和娃娃飞到空中,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当我着地时,我直接掉进水沟,号啕大哭。有沉重的脚步朝我走来,中间掺杂着哥哥咯咯的笑声。接着,从车道另一头,一个声音大喊。
“该死,克里斯,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爸爸咆哮着,“你就不能不招惹你妹妹一秒钟吗?进屋里去,否则我要揍你了。”
爸爸的脚步声急促地跑下车道,并停在厚纸板墙外。他嘴里还在咒骂着,我吓死了。以前我曾被爸爸用皮带抽过,我完全可以料想他会抬起箱子,拉出他的皮带鞭打我,就像上次他抓到克里斯和我在楼下淋浴间推挤互殴时,他揍我们的屁股,直到我们放声大哭。他不常打我们,但是偶尔克里斯和我会惹他气到体罚我们。我希望今天不会被打屁股。
但真的没有。爸爸把我从水沟抱起,将我拥入怀中。我哭得越凶,他抱得越紧,直到该回屋里的时候。
即便我们没有相同的基因,但我爸爸似乎是预先安排好要来保护我们的。去年夏天,当我还不太会游泳时,我们全家到纳苏帕温泉区玩。在玩了几趟大白鲨游戏,还有看看谁能在水面下憋气最久之后,爸爸就先离开水池去换衣服,留下克里斯和我,由我母亲监看着。妈妈从未学过游泳,所以当她照顾我时,我根本没机会学游泳。但因为某种原因,我决心一定要向爸爸证明我有多勇敢。
当爸爸在更衣间吹干他的头发时,克里斯和我抓着水池边,捏着鼻子玩起“动力船”游戏。我们可能还朝着对方放屁了。到了某一刻,我浮出水面,并移到水位较深的那一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在黏滑的水泥上滑倒。我浮在3米深标示线的上方,这时爸爸从更衣间出来,回到泳池区。
“嗨!爸爸!看这里!”我大喊,接着像一颗炮弹一样,将上半身潜入了水里。几秒钟后,当我起来要吸气时,才发现我的脚碰不到地,于是我开始下沉。爸爸已经穿好衣服,还穿了一条合身的牛仔裤,系着皮带。看到我的情形,他立刻跟着我潜入水中,比值班救生员的动作更快。我对爸爸英勇的行动感到非常兴奋,但是当我们游出水面时,爸爸火冒三丈。“崔西,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咆哮道,“为什么在没有人看着的时候,跑去送死?”
我很确信当我努力要想出答案时,我的脸颊涨得红通通的。我不是故意要吓我爸爸的,我只是想要让他为我的勇敢惊叹。但是,我那一跳让他吓得魂都快飞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的小妹妹黛比在3岁的时候溺死在伍德河中。她脚下的堤岸崩塌,让她滑进水里。那时还是少年的爸爸立刻起身,丢下他的钓竿,跳进因融雪而高涨的急流中。但是太晚了。他最后一次看到黛比,是她消失在河里一圈散乱的原木堆下。后来发现她的时候,她被挂在一支爪钩上,唐尼的爸爸就是用那根爪钩从一个位于深处、流速缓慢的漩涡里,找到她发胀的尸体。
当时,我并不知道黛比和爪钩的故事。我只知道,当我身处危险时,我爸爸总是会出现。我觉得有一个高大、强壮和英俊的男人照顾我是很棒的一件事。我知道我所拥有的父亲,就跟我朋友的父亲一样好,甚至更好,尽管他们是真正有血缘关系,也不能比。
注释:
[1]Laura Ingalls(1867-1957),美国作家,著有多部以自己童年时代的西部开拓故事为背景的系列小说,最著名的就是《草原上的小木屋》。
[2]一个洋娃娃,卡丽也是《草原上的小木屋》里的一员,是劳拉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