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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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得像硕大无朋的灰帐幔,笼罩群峰,锯齿般的山脊时而隐没在云层里,看上去天就像被刺破了,云山也就显出几分壮烈来。云山其实不高,主峰海拔九百余米,既没有名山大岳之俊伟诡特,也没有都市山峦那种钟灵毓秀。因为产钨,它才有些名气。赣南有“钨都”之称,云山则是赣南首屈一指的大矿山。
云山原本树木不多,眼下受深秋寒气浸染,除几株葱郁的杉、松,遍山草木凋零,若从山下仰望,选矿厂与其他种种建筑群显而可见,盘山公路蜿蜒在目。
矿长顾燃的伏尔加轿车,沿着云山主峰盘山公路而下,行驶得既快又小心。
顾燃一早来到四坑口,刚戴上藤帽要下井,矿医院就来电话,报告杨石山大咯血,病危。这是他交代了的,凡矽肺病患者病危,要及时报告,这个杨石山,却是又特意叮嘱了的。在顾燃现在的心目中,杨石山是个受了不白之冤的对革命有功的老战士,甚至可以说是个革命英雄!他拿电话的手就颤抖了一下,指示王院长亲自参加抢救,撂下电话便上了轿车,要司机尽快往医院赶。
一路上他闭目无语,仰靠在座椅上任凭轿车颠簸。冥冥中他感觉到车在减速拐弯。他无须睁开眼便知道,此地松岔口,崖边有棵虬枝倾斜的老松,脚下大山腹地,是三坑口主坑道。杨石山原来就是三坑口的矿工。
轿车嘎地停住了,大概是会车。他仍没有打量一眼来车,他的心纷扰着。
二十年前,顾燃留苏学成回国,在他的要求下,被分配到云山钨矿工作。他报到的时候,正碰上三坑口井下工人罢工事件。当年的矿党委郭书记对他说,你是红军烈士的后代,党信得过你。要他担任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罢工事件调查组组长,立即去三坑口调查,惩处带头闹事的杨石山,以儆效尤。事件很快调查清楚:云山矿工大多来自周边农村,下井三五年必患矽肺病,人们称之“烧骨痨”,矿山招工很难,为此,矿部决定对一期矽肺病患者保密病情,体检时,三坑口十来个矿工意外地发现了一期矽肺病患者的X光报告单,立即引起三坑口百多名矿工集体到矿部交涉,停工多日。杨石山是首先发现X光报告单的矿工之一。
矿党委决定先拿杨石山开刀,原因很简单,杨石山是叛徒,阶级敌人。
顾燃之所以印象深刻,是杨石山太特殊了。
三坑口党支部已经整理出来的材料反映:杨石山,苏区时期赣江河支部书记。顾燃知道赣江河支部的分量,它担负着苏区与白区间的贸易工作,直接由中央对外贸易局领导,当年该局的主要领导,现在已经是人们熟悉的地位很高的中央干部了。长征前夕,杨石山受命留在赣南,安置红军高级干部的七个子女,这些孩子都是婴幼儿。红军走后,杨石山被敌捕获,叛变自首。材料后面还附了一张发黄了的当年的《赣州日报》,这大概是从杨石山档案中调出来的,报上,载有杨石山叛变的报道,刊有一幅杨石山领赏的照片。照片上的杨石山低垂着头,手捧银元,在他身后的河畔沙滩,有一堆钨砂。黑体标题写着:共匪杨石山自首,供出共匪溃逃时埋藏之钨砂四十担。这应该是其当叛徒的铁证了。顾燃看着这张旧报纸,心中立即升腾起一股憎恶。他也是红军后代,他的童年也同杨石山安排抚养的那七个孩子的命运一样。他对杨石山的憎恶出自本能。
顾燃完全同意三坑口党支部的意见,这是一件阶级敌人幕后操纵的闹事,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杨石山,必须从严惩处!
矿党委很快决定,开除杨石山,送公安机关逮捕法办。
所幸在公安机关执行逮捕之前,国务院有关防止厂矿企业矽尘危害的决定下达了。顾燃的母亲、省冶金厅党委书记李月英亲自带着文件上云山,明确指示,患一期矽肺病的矿工,立即调离井下工作。矿党委更改处理杨石山的决定,安排他管理尾砂坝,维修排废水废砂的管道。尾砂坝是堆积选矿后排出的尾砂的地方,方圆数里寸草不生,像个小沙漠,风起处粉尘飞扬。其实,这地方的管道坏了,让维修车间派人修就是了,哪消专人管理?只是因为杨石山这号人,再放回坑口去不合适,就让他孤单一个,天天面对“沙漠”吧!顾燃列席了矿党委处理杨石山的会议,他是投了赞同票的。杨石山从此没有离开尾砂坝,弹指间逾二十年。
现在,老杨师傅矽肺三期,大咯血,病危躺在医院,如果撒手而去,那就是背着“叛徒”的黑锅去见马克思了,这于心何忍?顾燃一拳擂在大腿上。
司机见他睁开眼,朝前努努嘴:“这车怎么不走?”
顾燃抬头看去,原来是被停在路边的一辆尚在发动着的“解放牌”堵住了,他有些冒火,示意司机不要按喇叭,下了车径直朝卡车走去,踩上踏板朝驾驶室内看。
这车是矿车队李桃开的。李桃和恋人吴一群拥着躺在驾驶室椅子上,正吻得激情。吴一群似乎觉察到有辆下山的车被堵,腾出嘴巴说有车。李桃听见响动,坐直身子朝外张望一眼,发现是矿长,一时蒙了。
吴一群知道是顾矿长,也有些不自在,但羞窘的神情稍纵即逝,他跳下车,递给顾燃一支香烟,自己点燃一支,只是笑了笑。
往常遇见这种事,顾燃肯定会大动肝火,此时他忍住了,一位是矿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一位是他熟悉的姑娘。他吸着烟,问:“你们为什么对我保密?”
李桃就嘿嘿地笑了。
吴一群说:“刚开始呢。”
顾燃要往医院赶,匆匆说道:“下午开党委会,讨论杨石山平反的问题。”反身就钻进了轿车。
这时李桃已经发动卡车,缓缓后退,让出轿车驶过的位置,再停住等吴一群上车。吴一群一直看着顾矿长的轿车走了之后,才上卡车。
李桃有时热度沸点,让吴一群受不了。特别是一些常人不敢做的事她偏要去做,那就更让吴一群受不了。锅炉房的烟囱少说三十米高,她给人打赌刮一下鼻子,顺着烟囱外壁一溜凹形钢筋梯,爬上去了。吴一群没有看见却听见了,倒抽了口凉气。今天早上她晨练,跑步到尾砂坝,看见杨石山在坝上散步,就上坝去,两人正说着话,杨石山就大咯血,那血块堵在喉咙眼上,接着就瘫倒在地,李桃半蹲着用大腿支着杨石山,嘴对嘴吸出了那摊污血。接着就背着杨石山去了医院。吴一群知道了有气却不好发作。李桃就不管车子上山危险,给他吻了个热情奔放,算是安慰奖。吴一群说不要你安慰又没讲你做错了,李桃说你虎着个脸做什么呢?接下来又是长吻,如果不是顾矿长车到,还不知道这吻何时了。
李桃说:“倒架子了?”
吴一群笑笑,答非所问道:“哪里呢,杨石山,老问题了。”
李桃说:“老杨师傅是我们公园规划小组的成员,我看挺好一个人,你这个政治部主任就做点好事吧!”
吴一群不作声,突然想起,省厅李书记今天上山,正好去摸摸底,看看她对杨石山平反的态度如何。
山路被雾团一截截地吞噬,解放牌开得很慢。山路不好走,人生的旅程也不好走。吴一群人生道路的几次转捩,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文革”期间,他就读的江西冶金学院揪斗省冶金厅走资派,他的任务是为挨斗的走资派李月英准备膳食,批斗会之后,他给李月英端去一碗面条,那碗底藏着两只荷包蛋。李月英吃完面条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李月英复出,担任省冶金厅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小矿山,写信给李月英,很顺当地分配到了云山这个大矿山。再后来,他从坑口调到矿部,接着又当上了矿党委政治部主任。谁也不知道这是两只荷包蛋的功劳。他赴省开会,必去拜访李书记,李书记是清廉的,从不收受礼品,即使收,也就是土特产之类,而且必有回赠,这就让人尊敬。李书记有时候也会送礼品给他,前不久他去省冶金厅开会,李书记托他带双新皮鞋给她儿子顾燃,也送了双他。他回矿一穿正合脚,李书记竟然不消问就晓得给他买哪号鞋,这种细心让他既感亲切又隐隐有些害怕。李书记对云山了如指掌,显然不光是听他的汇报。他在李书记面前从不说假话,客观地介绍情况,不偏不倚。他感觉李书记对杨石山的平反比较敏感,比较关心,但这仅仅是感觉,例子是说不出来的,是赞成还是反对让人弄不明白,是赞成缘何不开腔?是反对又缘何不制止?李书记这种暧昧的态度想必是有奥妙的。李书记这次上山,省厅明白说是考察班子,那就更不可在这种时候,因为杨石山的平反没有弄好而出了岔子。
想到此,他叫李桃先送他到顾矿长家。李书记上云山从来不住招待所,住在儿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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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镇是云山钨矿生活区,街道井然。七十二行齐全,居住着三万多职工家属。山上的蔬菜靠卡车从山下送。有人就在镇边山坡路旁种菜,图吃个新鲜省些买菜钱。尾砂坝紧靠着云山镇,坝下几里长的条形地带也都种了菜。矿团委为了防止尾砂坝矽尘危害生活区,打算在这里种上树,树苗已经运到了。人们舍不得辛苦开垦出来的菜地,一早便纷纷麇集于此,看团委要怎么办。
李月英昨天从省城来,半路在赣州住了一宿,今早起床就上了车,欲上云山吃早餐。车到尾砂坝,李月英见乱哄哄的景象,就下车想问个究竟,一眼发现人群中的李顺子,便走过去。
李顺子二期矽肺,但身子很结实,只是脸上皱纹多些,一双小眼睛耷拉着,才显五十多岁的年纪。他见李月英朝自己走过来,想回避已来不及,就迎上去恭敬地叫了一句:“李书记。”
李月英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转而就问杨石山的情况。李顺子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名堂。
李月英即将离休。六十岁了,如果不是“文革”,早离休了。此程虽然带着考察云山钨矿领导班子的公务,却还有一段私情在内。
云山自清朝末年开山,到了民国十五年,棚厂已有三百许,共两万余打锤佬。那些寮棚子,满山星罗棋布。棚厂形式有二:一为合股的,打锤佬们一口锅盛饭,一杆秤分钱,钨砂挖得多,钱分得多,挖不到砂子大家勒紧裤带全挨饿;二为棚主的,老板花钱雇打锤佬,砂子挖得多,老板发财,挖不到砂子老板蚀本,打锤佬横竖卖苦力赚几个死钱。
砂子挖得多与少,在于运气。
有家百多号人的大棚厂,一条窿子挖了一年整,那条嵌在花岗岩里的白色矿脉,始如指头,后来大如牛腿,却仍不见一粒砂子,老板狠狠心在第三百六十五天头上,丢了这条窿子。不想三五个打锤佬捡了这窿子,只一炮,打出了偌大的砂子。这便是造化。
李拐子开的是个小棚厂,近年来也不算走运,但手下的人并不散。那二十几个打锤佬,贪的是李拐子仗义讲交情,不会让伙计们吃亏,贪的是李拐子身边有个女儿李月英。月英这年十六岁,长得标致,包揽了棚厂所有人的茶饭,跟爹识字学算账,肚里有墨水。山上妹仔少得可怜,打锤佬多是光棍,有老婆也在远乡,有个女人来看一看也是好的。这许多便宜,山上哪个棚厂有?
打锤佬都喜欢月英,只是看在李拐子的脸面上,又怕月英使性子,不敢欺负她,想女人了,腰里有几个钱,就下山去逛窑子嫖婊子。因此,月英同打锤佬都相处得好,也不吃女人那种亏。
二十几个打锤佬里,月英只喜欢同一个人谈笑,这个人叫杨石山。
晚上,那些没有钱下山逛窑子的打锤佬,就来听李拐子讲古。月英待打锤佬一落座,便摞来一叠竹蔸碗。四根松木尾子撑起的松皮棚下,有口大铁锅,开水已经烧好,灶里柴烬尚红,她把竹蔸碗放在锅盖上,然后端张矮竹凳,也在爹跟前坐了。那些想喝水的,便自己去锅里舀水喝。
月英听着爹讲故事,眼角常常瞟着石山。石山有时候不来,她便屁股扭来扭去老坐不安稳,仿佛竹凳子长着刺。
她喜欢他那副身胚子,胸肌隆出棱角来,胳臂上的腱子肉一棱一棱,像砸炮眼的铁锤那样硬邦邦,打锤佬里,就数他最有男人味。况且,爹也喜欢这家伙,对他总有点格外。爹喜欢他,是他同李狗子的事起的头。
每逢十五,李拐子就派人下山去买来许多酒肉,请大家吃一顿。这一次,由狗子下山操办,这人心中小算盘多,回山的时候,私下藏了一竹筒烧酒,不料被石山看在了眼里。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大家便席地而坐围着圈子喝酒吃肉。石山一直没有发作。
大家散了,狗子正要回自己的寮棚子,猛听得身后一声吼:“狗子!”回头一看,石山生气地向着自己。
石山打着赤膊,胸脯一鼓一鼓:“都吃散了,那竹筒酒怎么还不拿出来?”
走在前面的人踅回来,走在后面的人涌上来,李拐子也一瘸一拐走拢来,在两人当中一站,问一声:“怎么啦?”
狗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我……我……还有一竹筒酒,就去拿,就去拿。”
大家都笑起来。
狗子提来那竹筒酒,石山笑着接了,举起就往嘴里倒,倒得凶了,酒泼在肩上,再沿着裸背流淌而下,月光下像一绺绺银线。
石山咂咂嘴,将酒交给别人轮着喝。
月英痴痴地望着这条汉子,觉得这条汉子像山一样魁伟。
这事过了不久,李拐子在西坑探见一处天然井洞,要石山带三个人下洞去看看有没有砂子。
石山伸出巴掌来:“行,李老板,一人五块大洋。”
月英一惊,这家伙死要钱,五块!不消一天的工夫他要赚五块!五四二十,爹就要花二十块!她看看爹。
李拐子想了想,竟答应了。
石山挑选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李狗子。原来李狗子有个十岁的弟弟小顺子,一个人赚钱糊两张口,石山是可怜他。
这又使月英一惊,这家伙不计前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