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原本是笑话一句,谁料到月英竟发这么大的火,先是一愣,继而发觉月英手里没有筷子,心里一忽闪,问:“你这碗饭是端给哪个吃的?”
“喂狗的!喂一条不识好歹的狗的!”月英叉腰骂道,她竭力不使委屈的泪水溢出眼眶。
但她并不知道,石山心里没有一点火气。他爱这个妹仔,喜欢她姣好的容貌,喜欢她童心未泯的天真活泼。她更不知道他有难言苦衷。就在最近,在他的生活当中,出现了刘山茶,他有个相好,怎能又与她相爱?他将这种浸渍了苦衷的爱深埋心间,如同钨砂般深深埋藏在大山腹地,既渴望又害怕她会来挖掘。
他腾地站起来,放下手中原先吃着的饭碗,走上前去,俯身捡起竹篼碗。又将地上的饭粒捧起,装回碗里,然后勾下头去啃了一口碗里的饭,眼望月英,嚼着,沙粒在他嘴里硌然有声。
月英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一股幸福的甜水“咕噜咕噜”地从她心底往外冒。她想笑,眼睛反而湿润了。
这又是一个令月英难以入眠的晚上。这晚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也就显得分外灿烂,这种时候,走出寮棚,夜色能把人形吞噬殆尽。山上吃人的野兽少见,只有偶尔从远山蹿来的几只麂子,弄出点动静来,这幽暗的寮棚外面蕴含着神秘的、令人冲动的诱惑力!这个像头牛牯、像头豹子的家伙,也会温驯得像头麂子!他怎么不怕倒架子?不怕人笑话?竟然真像条狗一样啃了口饭!一种女人特有的满足感、自豪感,在她心底泛起,这是股要命的冲动力,犹如暴出骨朵的花苞,就要张开花瓣去迎接润泽青春的甘露,她的十六岁的芳心蠢动地张开了情欲。这种时候能出去吗?
对了!爹给他的五块银洋,他全买酒祭狗子了,再给他五块银洋,就说爹给他的,白天不好给,所以,晚上来,爹的腿不便,所以,她来……他信不信?管他!这家伙死要钱!
她立即在自己的私房钱里取了五块银洋,出了寮棚,急急地走向另一座寮棚,越走近它,心就越慌,越亢奋,顾不得这许多了,什么也顾不得了!
“笃笃”,她敲响了柴门。
“哪个?”石山的声音很警觉。
“我!”她回答得很响。
棚子里点亮了矿石灯。柴门开处,一束矿石灯的光射出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歪着脑袋、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她的石山,她瞟了一眼寮棚里面,不见他人,心就定了些。
一股男人的汗气从他赤裸的胸膛散发出来,她蓦地意识到,这家伙可以扯自己一把,接着搂住,然后朝寮棚里一塞,自己就会像猫爪下的老鼠,一切就由他摆布了。
“是你?”他问得好轻,好柔和。
她慌忙抖一抖手掌,五块银洋当啷作响:“爹要我再送你五块光洋。”
石山一句客气话也没有,伸出巴掌去接。
她有点不高兴了,后悔沉不住气,过早把钱交给他了。
“谢你爹了。”石山说完,转身就要进寮棚。
“石山!”她火了。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你怎么不伸出手来,摸一把脸、拖一下手!牛,一条蠢牛!
石山回过身来。从他的眼神中,她敢断定,对于她的意图,他明白无误。她渴望他这时会把她揽进怀里去。他果真朝前走了一步,同她脸对着脸了,但他却不动了,凝立如木偶。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她问。
石山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似乎没有在听她说什么。
这家伙怎么搞的?在想什么?她忍不住又问道:“你以为我真是来送钱的吗?”
石山压抑住自己的情感,告诫自己绝不能诓她,低声说道:“我有了个相好,叫刘山茶。”
月英根本没有理解石山的良苦用心,反而认为他这句赤裸的话是有意凌辱自己,气得连声音都变了:“狗!狗!”一跺脚,反身跑了。
她好恨自己,好恼自己,又苦又辣的泪水夺眶而出,千悔万悔不该这样不要脸皮半夜三更去敲那扇狗窝的门,高一脚低一脚跑回了自己的寮棚。
月英回到自己的寮棚,前脚进后脚爹就跟进来了,爹说:“我都听见了!”
她顾不上害羞了,就问:“那个刘山茶是什么样的人?”
她看见爹笑起来,笑脸显得慈祥、平和又带几分诡谲。她自小死了娘,爹把她带大。爹变卖了镇上一家店铺,带她来云山做砂子生意。爹在她面前流露过这层意思:钨矿生意容易发财,赚了钱,给她找个中意的厚道男人,招赘在家,置些田地,安乐过日子。爹多次跟她说起石山这好那好,她揣测爹多半是看上了石山。
果然,爹说:“那个刘山茶我见过,是镇上大户人家的丫头,原是石山的童养媳,石山不愿窝在家里,不想早结婚,自己逃出了家。刘山茶就被石山家里人卖到云山镇来了。”他认真地问女儿,“你哪样不比刘山茶强?你如果答应嫁石山,石山还会要那丫头?”
月英就不言语了。
第二天大早,飘着毛毛雨,几十里云山听不见锤声、炮响。打锤佬们有的胸佩“云山工人”的符号,有的举着写着口号的小纸旗,纷纷涌下山,汇聚在云山镇。
月英跟随打锤佬的队伍,来到云山镇。她压根没有去多想这场斗争的成败险恶,她纯粹是来看热闹,还有个莫名的念头,看看石山这个家伙会不会去找那个丫头。
月英换了件短袖的香云衫,特意戴了银镯子,不少人拿眼瞟她,过街的时候人多,有人故意挤她,推搡她,然后给她赔个笑脸,这使她暗自得意。其实,她原本无意在人前风光一下,只是想真的遇上了那个丫头,让她品一品是不是比她差!
一路上,她都紧盯着前面走的石山,这家伙褂子上有块很显眼的补丁,挺好认。这家伙一直随着爹,像个保镖,过街也没有进任何一户人家。她的心中掠过一丝失望。
大街上搭了个临时性的土台,她踮起脚尖,透过攒动的人头朝台上望,爹坐在台侧,石山站在土台前,面朝着台下,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台中喊着话。
“妹仔,你也来了?”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她调头一看,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也穿着件香云衫,比自己这件要旧得多了。
她点点头,心下有些犯疑,这个女人是谁?问话的口气好像挺熟,面又这样陌生,该不会是那个刘山茶吧?她不禁又仔细打量了这个女人一眼,这个女人眼含忧郁,脸色憔悴,并不怎么漂亮。
“你是跟爹来的?”这个女人又问。
“你认识我爹?”
“云山有几个不认识你爹?你爹讲义气,闻了名啰。”
原来是这样!这女人认识她爹,当然认识她了。她笑笑,掉过头去看台上,心里在笑自己的胡猜瞎想。
“妹仔,你跟他们进城去吗?”那女人又问。
月英不知道这里开了会还要去进城,但她想,既然来了,当然要去,就点点头。
“进城危险啊,人家有枪!”
月英睨一眼这个胆小的女人,发现她眼里闪着泪光,心里就有些小觑她,又嫌她的话多,弄得听不清台上讲了些什么,便掉过头去不再理睬她了。会开了不到一顿饭工夫就结束了,讲的全是砂价的事,要工人们团结起来打倒包办。接着,台上就指挥开会的人分成三十五队,开到县城去。这时,雨下得大些了。
月英被这支浩浩荡荡的磅礴队伍卷拥着,来到县城城下,香云衫淋湿了,但她不觉得冷。
队伍在城下中山桥头停住了。
对河城墙上,林立着荷枪实弹的黄狗子,大声喊:“不许过桥来!不许过桥来!”
但是,队伍又开始朝前开去,不过速度慢了下来。
突然,“砰——”一声尖啸的枪声响了。月英的心随之战栗了一下,接着就“突突”地狂跳起来,这一切竟被那个穿着旧香云衫的女人讲中了!爹和石山在队伍前头,会不会挨炮子?她不由心慌意乱,拼命朝前挤。
黄皮狗子乒乒乓乓朝天开枪,喊着:“打锤佬,你们再过来,就开枪打人了!”
队伍稳住了阵脚,停止了前进,但没有人后退半步。一时间,除了风雨声,一派死寂,五千余人的长队,犹如天上的银河,凝固在地上的小河畔。
队伍排头走出一个人来,是刚才在大坪土台上讲话的那个人,接着,又走出一个人来,宽宽的肩膀,一块醒目的大补丁。
那块补丁像磁铁般拴住了她的目光,她的心也就悬在了喉咙口上。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过桥去,全队人马仿佛听见了无声号令,随之一步一步逼近中山桥。
“砰!砰!”他们开枪了,子弹射在队伍前面的桥板上和河水里,厚重的桥板冒起一缕缕青烟,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像鸡冠花。
队伍里蓦地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如裂帛:“石山——”
随着这声发喊,一个女人发疯似的从队伍里跑出来,扑向前去。她穿件旧香云衫。
慌乱中的月英被眼前这幕情景强烈地震撼了,一瞬间,桥上的青烟、桥下的水花、空中的烟雨、眼前的人头……都不见了,只有那旧香云衫朝两个没有回头的汉子飘忽而去,就在快接近那块补丁的时候,忽然在枪声中软软地飘然落地,旋即,冒出了一缕青烟……
队伍在这一瞬间,犹如着火的炸药,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浪。
“打倒包办!”
“冲啊!冲啊!”
“为工友报仇啊!”
月英被人流席卷而去,跟着队伍涌进了城。她眼前的一切在湿润的眼中全变得模糊起来,脑海里只有那件旧香云衫在晃动,那个女人,不消讲了,只会是那个女人!她在心里喃喃呼道:“刘山茶,你真的爱那个家伙,我月英算是佩服你了……”
这一幕铭心刻骨地永久印在了她的心上,这不仅是因为那个时刻惊心动魄,更为震撼她的是刘山茶那不顾生死的爱,她原以为爱就是一种快活,这一幕分明是一出死神与爱神的活剧,爱,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5
杨石山静静地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身旁坐着双眼红肿的妻子刘山茶。
他宛如置身在尾砂坝,阳光在沙砾上跳动,积着废水的砂坑里冒出一丝丝的雾气,那沙砾如棉花铺就,站在上面轻飘飘的,想挪动一下步子,双腿仿佛铁铸似的莫想动弹分毫,恍惚间山茶从雾气中向自己奔来,便高兴地伸出手去抓,可这手也沉得要命,拼尽全力,才颤抖着伸了出去,终于握住了山茶……
“石山!石山!”
他缓缓地睁开眼,一团光亮悬在上空,怎么自己躺在了尾砂坝上,顶着毒太阳晒呢?
“石山!石山!……”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同时,真正感觉到了手里握着的是她的手。
“石山,醒过来就好了。”
醒过来了?瞬间他明白过来,走到阴间的边缘,又走回头来,回到了阳间。他觉得电灯光刺得眼疼,这是在矿医院抢救室里,他曾经进过这里,认得,他记起来,大咯血后自己就昏过去了。
“石山,要下雨了,天暗,医生就开了灯。”山茶轻声说,她完全明了丈夫的每一个眼神。
他看见老婆脸上留着泪痕,就努力想笑一笑,表示不甚要紧的意思,但脸上的肌肉紧紧的,便微微地点了点头。
人生太短促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那年他十九岁,跟着叔叔偷偷离家上了云山。叔叔叫杨刚,已经在云山打了三年锤,是云山工会领导人之一。那年山茶才十二岁。他压根没有同她结婚的思想。离家三年之后,他在云山镇偶然遇见了山茶,她用辛酸的怨恨的目光注视着他,没有一句话,当他知道她被卖到云山镇当了丫头,立时声泪俱下,求她宽恕,她便哭了,一切怨恨便烟消云散。
她为了他,倒在县城外小桥上。那一刻,山茶只觉得身子飘忽如风中鸡毛,接着就被人抱定,透过纷沓的脚步声和震耳的狂吼声,她捕捉到了一个亲切动人的呼唤声:山茶!山茶!她竭力睁开眼来笑了一下,就带着一种欣慰的念头悠悠而去了。
她肩胛处被炮子穿了个洞,工友们立即送她到当地一个挺有名的骨伤郎中家治疗。因祸得福,东家闻讯,既不花钱为她治伤,也无须交钱替她赎身,就把她交给了工会。石山每次来探视,都会拉着她手,小声地说一会儿话。
这次工会打包办取得了胜利,县太爷亲自出来调解,取消了包办,砂子自由买卖,砂价又涨回二十块一担。那几家钨砂公司,同官府洋人都是有勾结的,怎会善罢甘休?不久的一天,李拐子没有听工会要他注意安全的劝说,一个人去镇上办事,结果不明不白地就死在了云山脚下。石山的叔叔杨刚是在党的,党里要石山立即离开云山,他想带石山走。石山说,李拐子刚去世,树倒猢狲散,棚厂就垮了,他要带着小顺子留下来,窑子的矿脉大,估算不消多久就可以见砂子了,见了砂子再走。杨刚思考了一番,知道石山话里有话,是丢不下月英和山茶两个女人,石山的话有情有理,假如不消几天真的能见到砂子,这两个女人的生计也就有了着落,就同意石山留下来,嘱他见了砂子就离开,在山上待的时间越久越危险,末了有意问他,到底舍不舍得离开?石山说,不就是一句话?叔叔就点头,告诉他离开后在什么地方再见,然后拍着他的肩头说等着你,两人就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