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立即说不行,一起走,月英就说你别傻了,走不动怎么走?正争执不下,依稀听得远处的喊声:靠过来检查!国军封江了!不靠就开枪了!听喊声,敌船已经不远了,石山心急如焚,怎么也不忍心丢下月英,硬搀扶她起身,不料月英顺势搂住他,央求道,亲亲我!亲亲我!说时嘴就贴紧了石山的嘴,石山虽无思想准备,却也没有拒绝,月英就将他搂得更紧。
停息下来,月英就推他走。
石山情知再不能耽误,操起箩担,喑哑地说了句:我走了。就钻出舱,几个孩子弄醒了,在哭,这时月英也跟着爬出了舱,蹒跚着站起,身子压在橹上,待石山跳下船,月英就拼尽全力摇船离了岸,意欲引开敌船。
石山追着船喊道:“我们在黄石村头黄嫂家见面!”
月英应道:“我的儿子,粗糠粗布拉扯得大,我就死也瞑目了!”说到后面,已是哽咽。
石山一咬牙,挑着哭喊着的孩子,朝岸边山峦奔去,不多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里。
石山直到听不见江上的任何声音,才在林子里歇住脚,孩子几乎全在哭,他怕有人发觉,忙又挑起箩担直奔黄石村。好在黄嫂住在村头,敲开门,一脸惊讶的黄嫂顾不上多问,忙将他让进屋来。
石山把情况先说了个大概,就问黄嫂:“孩子饿了一晚,不要紧吧?”
黄嫂说:“不要紧,只是找不到奶,这刚出世的也喝米汤。”
黄嫂手脚麻利地将孩子全抱上床哄着睡了。然后立即生火煮稀饭。石山在灶头坐下帮助烧火,对黄嫂说:“你是在党的,孩子的身世本当不能暴露给任何人,但今晚碰上这情况,只好全挑到你这里来了。要麻烦你。”然后告诉黄嫂,这些孩子是红军领导干部的子女,他和李月英的任务就是安置这些孩子,又将遇敌的情况说了一遍。
黄嫂说:“要我做什么,尽管讲就是了。”
石山说:“月英的孩子你先带几天,其余六个我马上送走安置好,然后就去找月英,三五天后我一定回来,这里山深,白狗子恐怕三五天到不了这里。”
黄嫂说:“你也不要太急,几天返回等你几天。”
稀饭煮好了,两人将孩子喂饱,石山仍用箩担将六个孩子挑了,告辞黄嫂离了黄石。
这一带杨石山很熟,仅用了一两天就将六个孩子托付给了六位红军家属。这些人家分散居住在深山不同村落,十分安全。
之后,杨石山沿绵江寻找了百多里,连月英的影子也不见,无奈只好返还黄石。
原来,那漂潭子离岸后,月英再无力摇橹,任凭小船漂流,敌人追上来,盘问月英,月英称自己是渔家女,生了个女婴,被丈夫丢弃,那女婴则丢进河里溺死了。这地方原有溺女婴的陋俗,敌人见满舱血污,又见胎衣脐带,又好像听见婴啼,竟也信了。
漂潭子终于在一处沙滩搁浅。月英觉得浑身火烫,头痛欲裂,只盼石山来寻。不料沉沉昏睡过去,醒来却在一只运粮的大船上,眼前尽是陌生人,一位赣州商人救了她。
7
杨石山与李书记说话的时候,山茶用开水冲了一小碗藕粉喂石山,藕的清香使这间弥漫着消毒药水味的抢救室,多了一份温馨的气息。杨石山吃着藕粉,精神好了许多。
赣南藕多,乡间许多塘都种藕,还有藕田,莲子是土特产。石山从红军队伍抱回月英的孩子,山茶就是用米汤、藕粉喂养大的。石山最喜欢吃的也是藕粉。今早石山进医院,山茶慌乱当中,只是顺手拎了一包藕粉便去了医院,当时她想,石山一定会好转过来,一定要吃东西。
藕粉他家是没有断过的。他俩下山去赶圩,常在荷塘边的农舍买藕粉。有一次,石山开玩笑说山茶你走得脸红扑扑的,像朵荷花,山茶说自己瘦瘦的黄脸婆像什么荷花?烂泥里的莲藕还差不多哩。他就想起月英来,山茶是泥里的藕,月英倒真像荷花,自己则是茎,一辈子同藕相依为命,那朵向着天空生长的花,同自己相连的时日并不多。
此刻他吃着藕粉,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又想起了那个比方。
他与山茶成亲,既突然又自然。
李月英刚出世的孩子,杨石山没有托付给黄嫂,怕太麻烦她。黄嫂有公婆两个老人要照看。他沿江没有找到月英,返回黄石村之前,先到一处原是红军放食盐、药品的土房仓库,打扫干净之后,才去黄嫂家接月英的孩子。
杨石山带着孩子,连夜上了云山。
来到山茶居住的寮棚已是午夜,月亮悬在当空,大地分外明亮。石山轻敲柴门,就听见寮棚内传出山茶警觉的声音:“哪个?”
石山压低声音说:“是我,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石山就听见山茶急急下床跑至门口的脚步声,然而过了许久,却再听不见门闩的响动。
石山警惕地反身环顾四周,万籁俱寂,就大点声说:“山茶!给石山哥开门哪!”寮棚内仍没有响动,石山正愣着,从柴门缝隙塞出一样东西,“当”地掉在地上,石山弯腰拾起一看,是山茶腕上之物,那只扭丝银镯子。石山茫然不解,是不是山茶成了家?再叫门时,寮棚内毫无反应。他怕惊动左邻右舍,只好迷惘而痛苦地拖着步子离开。这时那扇柴门却“吱呀”一声开了。石山忙回转身,只见山茶呆立门前。石山走拢去,看见山茶满面是泪。
山茶冷冷地问道:“你有了家,还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石山省悟过来,山茶是从门缝里看见自己怀抱婴儿,弄误会了。便说:“快进屋再说!”
进了寮棚,石山将孩子放在床上,又将镯子重新给山茶戴上,双手抱住山茶的肩头,恳切地说:“我在红军里,怎么可能成家呢?这孩子是捡的。”
山茶道:“你不哄我嘛?”
石山说:“怎么会哄你?我在红军里头哪天不想你?石山哥什么时候哄过你?”
山茶就伏在石山胸前呜呜地哭出声来,石山慌忙捂着她的嘴要她莫哭。
山茶用手背揩一把泪,才记起去闩门。
石山就问山茶伤怎么样,日子怎么过的,山茶告诉他,他走了不久伤口就愈合了,过日子全靠石山的打锤兄弟帮衬,她为他们煮水烧饭洗衣裳。山茶说着要点灯,石山拦着不让点,山茶问饿不俄,要煮番薯,石山说:“不要弄了,你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
“这种时候去哪里?”
“下山。”
山茶再不说二话。动手去收拾东西,摸黑打包袱,锅灶带不走,东西也不多,几件烂衣裳,一床破被子。
石山看山茶很兴奋,不禁问:“你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山茶手不停地边收拾东西边说:“你们红军败了战,你当我不知道?跟你躲白狗子哇。”她拿起一尊白瓷送子观音像,欲放进包袱里。
石山问:“这是什么?”拿过瓷像看了看,“带这个沉。”
山茶认真地说:“初一十五我都烧几柱香供着哩,要生,就给你生个崽。”将瓷像夺回,小心地放进包袱。
石山看在眼里,问道:“我这样拖你走,不怪我?”
“我才不管你带我去哪里,去多久,有你在身边,就够了……”山茶说罢,抱起孩子就跟着石山出了门。
他们一路上吃生番薯,孩子就吃山泉水,饿得孩子哇哇直哭。第二天晩上,才到深山旮旯里的新家,那便是杨石山已经收拾好的土屋。
石山点亮油灯,山茶见床上叠着被褥,锅灶齐全,屋角堆满了柴,屋子也很干净清爽,高兴地说:“不走了吧!”
石山说:“都走了一整天,还想走?”
山茶开心地笑道:“不想走了!不想走了!周围几十里才有这么几户人家,你放心,我也放心。”就在床沿坐下,哄着哭闹的孩子。
石山见孩子哭得声音沙哑了,顾不得累,坐在灶前生火,然后从缸里拿出一只布袋来,山茶问是什么,石山说是藕粉,冲开水喂孩子。山茶好奇心驱使,走过去看那屋角的缸,缸里盛满了米,又揭开盐罐子看,盛满着食盐,她眼睛不由发亮:“白狗子围你们,这盐看都看不到,金贵呐!”
石山又从怀里拿出一叠银元放在桌上:“都收着,往后日子难了可以应付应付。”
山茶抿嘴朝石山睨了一眼,动手铺床。锅里水不多,这时候冒着热气开了,石山冲了一大碗藕粉,匀出一小碗放在水缸里浮着,同山茶吃那剩余的,他们吃完,那小碗藕粉已经凉了,才喂孩子,孩子小嘴吮得啧啧响,那是饿极了。孩子吃饱再不哭,一会儿香香地睡熟了。
山茶问:“叫什么名字?”
“没名姓,不是讲了,捡来的。”
“哼!瞒我!这一路上,疼他像心头肉,我没看出来?捡的有这么亲?不是你的,我信,是你红军朋友的,骗不了我。”
石山认真地说:“我们有纪律,不该讲的,父母妻儿也不能讲,山茶,你就莫多问了,这孩子是没有姓名。就叫他,盐崽吧。”
“好,盐崽,金贵。”山茶脱了褂子,仅留一件贴身衣兜,胸脯微露,含情说道:“你不困?”
石山看见了山茶肩胛处的那块伤疤,粉红色,酒盅大小,他心疼地摩挲着,山茶却赧然地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要看你就看个清楚。”说时竟把衣兜脱了,裸露着上半身。
石山蓦然意识到什么,心跳跳的,山茶已经把头埋在了他胸前,他一把抱紧了她,拼命地吻,似乎要把离别情全都融化进去。这当儿,也不知是谁不慎碰着了孩子,孩子“哇”的一声哭了。石山立即撒了手,眼光痴呆地望着孩子。山茶发觉他神色不对,就问:“你怎么了?”
石山轻拍着孩子,说:“山茶,你听我讲……”
山茶不耐烦地打断石山的话:“有话明天再讲好不好?”
石山拍得孩子不哭了,说:“我们红军没有垮,还会打回来。我是有任务留下来的,特殊任务,你就莫问。我是不能在这里住下的……”怎么能在这里长住?自然不能,那六个孩子得关照,卖钨砂,换钱,分送六家,从长久计,自己也要上山去挖钨砂赚钱,才养得活那么多只口,红军到底什么时候再打回来,哪个能料到?“山茶,我一定要走,还有事情等我去照料。最主要的,你生了孩子,盐崽招人疑……”
山茶打断他的话,赌气说道:“你把盐崽给人家,要养,养自己的!”说着,鼻子一酸声音变了样,“你到头来还是要走!你眼里有没有我?”
石山好声好气地说:“盐崽也是有父母的,人家舍了骨肉,不比我们苦?丢了盐崽,伤天害理你做得出?”
山茶顶撞道:“这个做父母的,为什么要舍了骨肉?为什么要交给你养?你就是信不过我,信得过,为什么不告诉我盐崽的父母是什么人,是死了还是在世上?难道这也是什么特殊任务?你不要编了话哄我,你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石山说:“我不瞒你,信得过你。盐崽是月英的崽……”他见山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莫急,听我讲……”就把如何同月英见了面,如何接受了特殊任务,又如何在绵江遇敌,月英为了掩护他引走白狗子的事,一一说了个明白,只是不说还有六个孩子的事,那是党的机密。
山茶听罢,点头说:“你敢讲出来这崽是月英的崽,话就不掺假了。从前,你也没有骗过我。你的话我信。”
石山就说:“我和你,终究是夫妻,眼下忍一忍,日后盐崽大一些再讲,我两个总是要聚的。”
山茶说:“好,你这个人,认定了的,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你要走,拴不住,盐崽我也会疼他亲骨肉。只是今晚一定要做夫妻!我晓得,生得密惹人疑,何况带两个刚出世的也难,要是我肚子里有了,弄包药打掉去!”
石山万万没有想到山茶会出这个主意,又是激动又是心酸,望着山茶说不出话来。
山茶说:“莫想这么多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今天,就是我交给你的日子!”
石山听得心酸,说:“我是对不住你的,你做童养媳,我丢下你上云山,在云山相聚了,我又丢下你去当红军,今天又相聚了,还要丢下你走……”
山茶将溢出眼眶的泪水用被头揩干净,拉着石山的手:“我不怨你,我高兴。不消媒人,你去当红军的那天晚上,你送我银镯子,月老替我们做了媒。不消花轿,你陪我走了一整天到这个家来。也不消拜堂,你同我骨肉连着筋……”说着说着禁不住又流下泪来了,声音哽咽起来,“别个吹吹打打办红喜事,我们没有不眼红,我们今后办白喜事,你先走,我帮,我先走,你帮,一定要吹吹打打补回来!你听见没有?”
在石山的记忆里,山茶的这一席话是最忘不掉的,尤其是后头两句,听得他心酸心痛,山茶一门心思就是要和他白头到老!他与山茶自小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但这却是头一回晓得山茶这么有心思,是一个情感分外铁实的女人,石山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要好生待她。然而,石山却再一次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石山在与她相聚十数天之后,离开她上了云山,他本以为十天半月可以回来探望爱妻,谁料一去竟十余年再没有见到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