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让两位干部在小桌旁坐下,端了两碗水给他们喝,然后对石山说:“帮我烧火哇!我留了几个老倭瓜,甜哪。”石山就在灶头坐了,拿起柴往灶里塞,山茶又连连说,“算了算了,你也走累了,自己去倒碗水,陪两位同志坐。”连拉带搡把石山按在桌旁坐下,却又去倒了碗水放在石山面前,这才自己动手烧火做饭。石山看山茶,灶火映在她的面庞上,眼角的泪珠闪着光。
石山心里针刺般痛,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就说:“来,把这桌子移到窗下去,这里太暗了,菜都夹到鼻子里去了。”说着,让两位干部帮着抬桌子。
房里的地是泥合碎石,桌子脚撞着地上的疙瘩,响了一声,山茶忙跑过来,俯下身去摸那桌子脚,见没有弄坏,站起来讪笑道:“莫弄坏了。”
这张桌子,还是石山十五年前做的,一条脚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用新木料子接上去的。山茶的举动他看得明白,她把他看作从未离家的样子,差老公做事情,却又心疼不让老公累,这心事让他又感动又心酸。他有意扯点别的事,就说:“山茶,这张桌子的腿,你倒接得好。”
“哪里是我!”山茶说,“是你儿子接的,盐崽乖,先生讲他读书也用功。”她笑着,用围裙角揩眼睛,不知是烟熏还是又流了泪,眼里闪着泪光。“盐崽礼拜天都回来,四十多里,路上还顺便捡担柴,我去看他他不高兴,怕我累。”十五年,大概就今天话最多,但她并不觉得说多了,忙着烧火,切倭瓜,炒菜,嘴里说个不停。
两位干部交换了一下眼色。
石山极不自在地找话说:“山茶,我们走了这远的路,饿得肚皮贴着腰背了。”
“好好,”山茶忙说,“在煮倭瓜,我的倭瓜甜哪!”她忘了刚刚夸耀过她的倭瓜。
山茶太兴奋了。
倭瓜煮熟了,山茶将饭菜端上桌。
一位干部招呼她:“你也来吃把。”
山茶说:“你们吃,你们吃,没有什么好吃的,就这碗倭瓜甜,喜欢就多吃点。你们从哪里来?听不出你们的口音哪。”
那位干部告诉她,从北京来。
“北京?”山茶诧异地问,“比瑞金远吧?”她只知道苏区的瑞金。
“远多了,坐了火车换汽车,坐了汽车换两条腿。”
“哦?来这里,有什么事吧?”山茶问。
“来,你坐下来吃,解放了,男女平等,你还封建?”
“好好,”山茶解下围裙,坐了下来,“咦,吃呀,吃倭瓜,北京有没有倭瓜?”
山茶愈是有说有笑,石山愈是搅心的难受,闷着头扒饭。
“也有,不过,叫南瓜。”一位干部吃着倭瓜说。
“噢,”山茶点着头,“你们这么远来,多住几天歇一歇。有什么特别任务吧?”
“特别任务?”两位又相视一眼,一位说,“是的。”
“特别任务是秘密的,我不问。”山茶见石山闷头扒饭,“你怎么不吃?”
石山忙夹了一块倭瓜塞进口里。
“甜不甜?”山茶问。
石山好不费力才回答了一个“甜”字。山茶母子相依为命十五年,盐崽离山茶而去,不就剜她心头肉?
山茶轻轻将筷子撂下,愣视着神情有异的石山。她是个聪明人,十五年前,她就发觉盐崽不是捡来的,石山也就承认是月英的崽,月英的老公也是红军,山茶心里透着亮,听石山的没有怨言,自己的儿子不养,风风雨雨地拉扯大了盐崽,这个崽胜过亲崽。而今胜利了,月英怎么不会找孩子?这两位同志,尽找盐崽的事问,眼光躲躲闪闪,是来做什么的?想到这里,她顿时乱了方寸,惶悚地问:“石山,你倒底是来做什么的,讲,你讲啊!”
一位干部忙给石山递去个眼色。
石山说:“是来接你去云山。”
山茶将眼光转向两位干部。
一位故意轻松地笑起来:“特别任务,你不是说过不问吗?”
山茶一直到吃完饭,再没有话。
山茶收拾碗筷去洗,两位干部压低声音商量了几句,借口去外面走走,邀石山一道走出屋来。
山茶这种情绪,引起他们的不安,决定暂不对山茶说明,自去清河镇接走盐崽。七个孩子都找到了,石山也就可以留下来。石山已经问过他们月英的情况,他们也只知道个大概,月英健在,随丈夫在部队,石山就托他们,将盐崽送到月英那里之后,请月英早同他联系。那两位干部告诉他,他的问题等候当地党组织调查处理,孩子都在,有罪也可从轻处理的。石山除了感谢的话,知道对他们说什么也无用。
他们回到屋里,石山转弯抹角地问盐崽的姓名,才从山茶嘴里得知,山茶怕引来麻烦,害了孩子,一直没有告诉盐崽“爸爸”的姓名,上学堂时,先生问是不是姓严肃的严,山茶一字不识,胡乱应了,那盐字换了个严。两位干部知道了盐崽的姓名,告辞了就走了。
山茶见两位同志执意要走,又听说是去清河镇,忙包了两大包倭瓜干,一包送两位同志吃,一包捎给盐崽。央两位转告盐崽礼拜天莫再沿路拾柴,爸爸回来了,早早回家。山茶和石山送两位同志出了门,她又想起什么,急回屋去,拿来一双新布鞋,说是刚做好的,也给盐崽带去,盐崽脚上的鞋已破了,回家穿新鞋好走山路。
送走客,山茶拉着石山的手,又问:“这两位同志去清河镇做什么?”
石山说:“人家不是说了吗,有任务。”
“我信你讲的。也相信盐崽不会傻不会没有良心,九条牛来拉,盐崽也不会离开我的。”山茶很自信地说。
石山默然无语,他明白,这个礼拜天盐崽回不来就再也回不来了。
夫妻两人离别十数载,相互叙说着苦楚的往事。石山心存芥蒂,愁苦锁心,自然没有山茶那样舒畅,总是把话扯到盐崽身上,想开导她,说多了,又怕山茶疑心,又把话岔开,只怕礼拜天到来。山茶却盼着礼拜天,盼盐崽回家。她也说盐崽,句句透着深深的母爱。两人都说盐崽,心思却不同。
捱到礼拜天,山茶起了大早,割了菜地的黄芽白菜,刨了一个大倭瓜,忙来忙去的。日到中天,盐崽没有回家,山茶不时走出屋去张望那条小路,又怅怅地回到屋里来。石山见事到如今,再瞒不下去了,就把山茶叫到里屋,让她在床沿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说:“盐崽不会回来了,那两位同志接他走了,去他亲娘月英那里了。”话说出来,石山自己也觉得声音颤颤地走了样。
山茶面色驟变,死灰般怕人,呆若木鸡。
石山慌了,摇着山茶的手叫着:“山茶山茶,莫急,莫急呀!”
山茶蓦地一把揪住石山的衣领,狠命地推搡:“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害人的东西!盐崽是我的呀……”哇地哭出声来了。
石山任凭山茶骂,任凭山茶推,听得山茶哭得伤心,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哭吧山茶。”石山哽咽着说,“是我害了你……”
山茶忽地松开了石山,梦呓般地喊:“我要盐崽,我去找盐崽……”一边慌乱地抱起盐崽的衣裳鞋子,就要夺门而去。
石山死死拦腰抱住山茶,山茶就拼命挣脱,不料用力过猛,扑地摔倒在地,她在地上朝外爬了两步,昏死了过去。可怜摔得太重,额头、脸颊、嘴唇全跌出血来。石山将她抱在怀里,坐在地上直流泪。
从此,山茶脸上破了相。
第二天,山茶痴痴呆呆地跟着石山上了云山。
杨石山成了新中国第一批钨矿矿工。
当地党组织对杨石山的历史问题做出处理决定的时候,两种意见相持,一种认为杨石山的申诉言之有理,七个孩子也都找到,他是在特殊情况下,为了完成任务向敌假自首,因而不能说变节。另一种意见认为杨石山也可能出于贪生怕死,供出了作为抚养孩子的经费的四十担钨砂,敌人由此宽大了他,并作为宣传榜样,因而他就没有必要再出卖同志和孩子。任何情况不经上级党组织的批准,向敌自首就是叛变。后来,处理决定是这样写的:叛变嫌疑,暂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待取新证后定性。上级党组织对此不甚满意,指令尽快做出处理决定。然而,那新证又是容易取的?也就一拖再拖。
李月英和顾燃母子不约而同来到病房,更让杨石山和刘山茶夫妻俩思绪起伏难平。
二十年前,杨石山从寮棚搬进工人宿舍。这天,石山和山茶同去镇上,石山去新华书店买画贴新屋,山茶去菜市买菜,两人刚分开,一辆伏尔加轿车就停在山茶前方不远的商店门口。从商店出来两个人,一位苏联专家,一位是刚来矿山工作的顾燃。山茶无意间发现了顾燃,惊讶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她回过神来,顾燃已同苏联专家钻进轿车走了,山茶就拼命往家跑,石山买了画先回来,山茶喘息着抓住石山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盐崽,我看见盐崽了!我一眼就认出他来,心里跳得慌,不晓得喊,他就同苏联专家进了车子走了!”
杨石山冷静地说:“他现在的名字叫顾燃,刚调来,现在是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
山茶一惊:“就是他整你的?就他说你带头罢工闹事?”
杨石山说:“依我看,怨不得他……”
山茶不等石山把话说完,反身就走。
石山一把抓住她:“去哪里?”
“我去找他!他不能没有良心!”
“不要去。”
“我偏要去!”山茶挣脱石山的手说,“我带了他十五年!自家的没有养养大了他!去了哪里也不讲一声,回来了也不讲一声,还要整你,他有没有良心?”
石山扯住山茶:“你不想一想,你认他,他会认我们吗?我是头上扣了个屎盆子,人人也嫌臭。”
山茶一跺脚,说:“就怪你,受冤受屈也忍得住,只晓得忍,你就是我们家的叛徒!叛徒!”
石山扬手就给了山茶一巴掌,打完,手悬在空中,愣怔住了。
山茶一惊不哭了,停了一阵,又伏在桌上哭起来,一眼看见新买的画,一张一张全是孩子,一下就明白了石山的心思,后悔不该揭石山的短,不该气他,想到伤心处,越发哭得厉害了。
这晚,两人躺在床上都不说话,又都闭不上眼睡不着。
石山就赔不是,不断地说对不住。山茶停一会儿就擤鼻涕,停一会儿又擤。石山搂着山茶又用好话哄。山茶噌地坐起来说:“我要同你分手,不能拖累你没有后。”
石山紧摁山茶:“你打梦话?我告诉你一件事,听了莫火。盐崽是我接生的,算日子,原以为月英早产,而今见了盐崽,他像我……你莫火啊!”
山茶听了目瞪口呆,半响才说:“我早就发现了像你,不敢信。也好,你也有后了。你同月英有,我不怪你,那时候你我还没结婚。”
石山说:“以后莫提盐崽了,到底人家嫌我头上扣着屎盆子。莫让臭气染了别个,也是为他好。”
山茶心里刀剜了一下,喊声:“莫讲了,睡觉。”掉过身子背朝石山,泪如泉涌,紧咬嘴唇才没有哭出声,心里说,盐崽啊,你不该这样没有良心,忘掉他吧。
10
步下住院搂台阶,顾燃仰天长舒了口气,似乎要吐尽胸中结郁。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杨石山枯槁的身影和黯淡的眼神。这次党委会无论如何也要解决老杨师傅的历史问题了。正想着,忽听母亲在叫他,回头一看,母亲已走到身边。
“妈,你还是先回家去休息一下吧。”他说。
李月英下巴朝前抬抬,示意儿子边走边谈:“打算给老杨师傅平反?”
顾燃说是。母子俩就并肩走着,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顾燃对母亲的情感多少有异他人。他的心一直留恋着山旮旯里那位乡下的娘。
他永远都悔恨那一天自己的轻率。
校长竟然在上课的时候从教室叫他出来,要他代表学校,立即随两位陌生人赴省城参加一次学生联会,他就问多长时间,家长不知道怎么行呢?校长就说校方会通知。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去了,谁料此一去再见不到娘的面。在读高干子弟速成中学以及留苏期间,他不断写信寻娘,均石沉大海。到云山工作之后,才获悉清河镇一带因修大型水库荡然无存,寻娘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他和生母李月英在一起生活的时间算来并不长。他为有一位参加革命多年的母亲感到自豪,他感受到母亲待自己的骨肉情,几乎时时处处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他,尤其是在政治上头,母亲在政治上敏锐,处世总是恰到好处。而他偏偏喜欢把母亲同乡下的娘比较,娘会骂他,用小枝条打他的屁股,但那种骂和打都让他亲切,长大了,尤其是找不到娘想娘的时候,巴不得娘来骂一骂打一打。母亲没有骂过更没有打过他,但她的那种使工作人员敬畏的眼光,他也接受过,绝对令人不敢亲近。他觉得母亲的内心不像娘那样容易明白。
他忘不掉见到生母的第一印象。
那两位陌生人在火车上告诉了他的身世,他听了惊异与焦虑俱来,既为不辞而别乡下的娘深感不安,又想见到生母,现在已是离弦之箭,难以回头,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那两位领他来到一处警卫森严的机关。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位体态丰腴颇有风度的中年妇女,这就是生母了。她上上下下端详了他半天,然后抢步上前,用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捧住了他的腮帮子,他突然想到娘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也就同时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像我,嗯,也像他!”她说着,那双透着精明的眼里便盈溢出泪水来了,“叫我,叫我!”
他怎么也张不了口喊声娘。
“叫我妈!”她的声音充满希冀。
“妈。”他好不容易才怯怯地轻轻叫了一句。从此,他有个娘,又有个妈。
母亲搂着他的肩头说:“你现在主要是读书,你失去的太多了。那位乡下的……娘,地方上会关照她的,任何人为革命做出了贡献,政府都不会忘记的。”
他并没有因为生母的话丝毫减少思娘的情感。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火车站,明知身无分文,却在售票处徘徊许久,后来被妈派来找他的人拽了回去。
母亲没有责备一句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好一阵子。
“你还是有个性的。”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