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航的存在,可以说温暖了我2007年的整个冬天。
那段时间他在网吧打零工,我趁着公司搬迁,也换了个距离更近点的房子,和林航一起合租。虽然我们两个人上班的地方相隔很远,赶上堵车,坐车来回要差不多两小时。他是两班制,所以常常是我早上起床赶上他刚下班,我晚上回家他正要出发。
好在这样的模式只是我们相处时间的一小半,更多的时候我们都上白班。当时我还不会做菜,晚上下班回来,发现林航已经在厨房倒腾蛋炒饭。而每周最丰盛的晚餐,就是我买回一瓶老干妈当加菜。
这期间我陪他回了一趟学校,办好了退学手续。他当时的学校其实算省重点,比我念的混日子的普高升学率不知高出多少倍。所以他在寝室收拾东西的时候,身边的同学无一不意外他的选择。有人羡慕,也有人扼腕叹息。我在操场上安静地坐着等他,说不自责是假的,毕竟如果不是我,他或许也前途无量,怎么会十八九岁的年纪便沦落到在网吧打杂,还要被人呼来喝去。
但这些似乎都不足以令我坚定地对那份极具诱惑力的“陪伴”,说出一个“不”字。
是他说的,他不舍得我孤单。
我是真的害怕孤单。
害怕到明知是出于自私,却对他错误的选择,没有阻拦。
春节期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顾潮生。
我和他约在熟悉的公园散步,这才知道他最终没有去D市,而是和我一样留在了C城。
这同样是一所录取分蛮高的学校,专业也是他喜欢的。我跟他从学习聊到生活,再到感情。他说傅湘常去看他,“等开学后,我和傅湘带你一起去吃好吃的啊。你虽然在C城,但说起那里还都是一副人生地不熟的样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的。”
我有些黯然,但不想被他发现,“我还好啊,只是住得偏,所以很少出门而已。”
“所以才要我们带你去,”他大包大揽地道,“对了,把你的号码给我。”
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配了手机,我却一点儿也不知情。
我们究竟有多久没联络了呢?
但我最难过的其实是,自己真的已经在一点点地,抽离了顾潮生的世界。
虽然我早就无数次预想到了这一点,可当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和他“好久不见”的时候,心情还是不受控制地变得很低落。
他口中的带我一起玩,其实也只是在收假后不久实现了仅有的一次。我们三个约在市中心见,一起去吃麻辣香锅。看他轻车熟路地跟傅湘讨论上次来的时候都点了些什么,哪个菜最合胃口等等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有点儿不自在地熬过全程。饭局之后我露出抱歉的神色,把顾潮生拉到一边道:“我想早点回去了。”
“不是说好带你玩的吗?怎么了?你不舒服?”他边说边退后两步,上下打量我。
“没有啦!”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借口,只好把林航搬了出来,“……我还约了人。”
我以为顾潮生的反应应该是“啧啧啧”或者“哟哟哟”,甚至我自己已经做好了抵抗他吐槽的准备,然而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谁?”
“……”我别别扭扭不愿开口,开始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冒失。
“沈明朗?”顾潮生见我不说,自己猜测完了,又自我否定,“嗯……不可能。”
“为什么沈明朗就不可能?你倒是给我说说!”我顾左右而言他,企图把话题绕过去。
顾潮生却一眼洞悉我的伎俩,“谁?说!到底是谁?”
“……是林航啦。”我撇撇嘴,看着他的嘴巴诧异地张成一个O型,然后夸张地比划了个“喔——看不出来”的鬼脸。
“那我走了。”我其实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但顾潮生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了下不远处的傅湘,表情也是极尽夸张之能事,“你知道吗?澜澜恋爱了!”
不得不说他们两个真是好演员,傅湘立刻也配合地做出“哇塞!惊呆!”的表情。我尴尬得不行,想否认,话到嘴边,又觉得现在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否认啊。
毕竟我如果在傅湘面前极力声明自己没有男朋友,那又算什么呢?是在证明什么呢?
想了想,我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祝福我,谢谢!”
顾潮生理所当然地冲我翻了个白眼,“真是白请你了!应该你请我们才对,好亏!”转眼去看傅湘,“是吧?我就说我们好亏!”
傅湘连连点头。我实在对这场秀恩爱大戏看不下去,只好掏出手机故意看时间,“林航快下班了,那我先走啦,下次见!”
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样逃离的现场。
这些年,面对顾潮生,我总是生活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当中。
可好像时日久了,我竟也逐渐练到连自己也能轻松瞒过。
以前年纪尚小的时候,我看过许多青春小说,那里面虽然也有许许多多得而不到的故事,但结尾的时候主人公总会告诉我们说,即使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不爱你的人,但爱你的人还是会来的。
他现在不来,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
他现在不来,可能因为塞车,可能因为下班高峰,但他已经在路上了,你要相信。
这样的说法看得多了,我就真的相信会有一个属于我的骑士,他帮助我清理曾经血淋淋的伤口,等到我康复的时候,我的心必会专属他一人。
时间不是很强大的吗?所以我相信时间。
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失败。
有一个人,从我们相识起,就一直住在我心里,我以为我已经把他存在我这里的记忆删除了,清空了。可现在我才意识到竟然不是这样,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只不过是我太软弱,失去了继续消耗自己的力气。我把他藏起来了,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一个特别特别安全的地方,一个我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我以为只要他不见天日,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我错了。
我把怪兽关进笼子里,以为不给他水喝不给他饭吃他就会死,可是谁知道他只靠我的记忆就可以存活。
我的自欺欺人,从来都没有用。
不,倒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我虽然骗不了自己,却轻轻松松就骗过了周围的所有人。
包括林航,包括傅湘,也包括顾潮生。
事情在我工作的第四个月,发生了变化。林航每个月坐公交往返的开销不小,挣的钱却比我试用期还少。他给爸妈打电话汇报生活的时候,我也几次听到他妈妈在劝他说,不想高考没关系,不想上大学也无妨,但做这样的工作实在没出息,既然已经辍学,不如去G城帮他爸妈打理生意。
虽然林航次次拒绝,坚持不肯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但生活嘛,狗血就在于你很难永远保有SAY NO的权力。我试用期满,薪水也自然多了些,特别开心,还说好要跟林航一起庆祝。但是我却在领薪水那天,被老板单独叫到办公室。
“温澜,我跟你说一下我们公司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她慢条斯理,“你也知道,公司人手本来就不多,做的项目呢,也少。”
“嗯。”我适时附和,静待她的下文,心里想着我的试用期不是已经过了吗?难道还可以反悔吗?
“项目少,赚的钱就少。你现在过了试用期,工资涨到原先的二分之三。我们是小公司,也请不起太多人,实在付不起这个钱啊……”她说这些话时,从头至尾盯着满是表格的电脑,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你看,要不你考虑下,做完这个月怎么样?”
这一刻的心情,我想用如遭雷击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我也明白多说无益的道理,点点头,退了出去。
我坐回办公电脑前,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助过。我发现自从辍学以来,我自诩拥有的才华,自以为具备的能力,无一不在一次又一次地扇我耳光,并且招招均是打在最吃痛的地方。
每次跌倒,我都安慰自己说我不怕的,谁没有经历过一点小伤小痛呢。就像别人都说的,谁年轻时没爱过个把人渣。我这点经历算得了什么,比我惨的人多了去了。
可奇怪的是,这些自我安慰平时都挺好用的,这次却意外地不管用了。我忍不住把脸埋进臂弯里,感觉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甚至不敢伸手去拿纸巾,生怕办公室里有人察觉我的异样。万一她们来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该如何回答呢?
直到坐我身后的女生凑过来,小声在我耳边说:“其实老板早就跟我说过了,我也想告诉你的,但是她不让我讲,我也不太好说。公司应该会再招个实习生代替你……”
我虽然蒙着脸,遮着眼,却意外地听到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这时我再也不能淡定,抬起泪眼蒙眬的脸,回头看她,“然后呢?”
“哦……也没什么,我就是想帮你出出主意啊!”她居然真的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要是不介意继续拿试用期的工资,我想老板是很愿意留下你的。”
“……”我无言以对,慌忙找纸巾拭干泪水,在QQ上噼里啪啦地敲字给林航,叙述原委。那天他刚好调休在家,本来还在说着话,他头像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暗掉了。我倍感失落,无力地走到走廊上站了一会儿。吹吹风,我似乎冷静了些。
我刚回到座位,林航就像侠客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面前。
“我来接你下班。”他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头,顺势环顾办公室一圈,“还帮你同事带了点小零食。”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个袋子,看他把吃的分发给几个女生。他经过我后桌的座位时,我又听到熟悉的声音:“你是温澜的男朋友吧?”
林航没有吭声,微笑着,算是默认了。
“哎呀!你终于来了,快安慰一下你们温澜,她今天可心情不太好哦!”她笑着做了个“嘘——”的动作,接着说,“其实事情本来真的和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这个公司我是做事情最多的人,老板不管开了谁,那也轮不到我。我只是好心劝她两句,谁知道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真是矫情!”
我用力将右手握拳,我真的不想再被她说中,所以我不能再哭了。
林航看出我的难堪,没有接她的话,过来小声问我:“还有多久下班?我等你。”
我这才逐渐缓过劲儿,轻轻地点头。
其实一直到我离开公司,我都没弄明白那个女生为什么要为难我,难道说看我出糗她很开心?但生活就是这样,不是所有的疑惑都有对应的标准答案,让你看清全部是非因果。
但我知道,唯有令自己更加坚韧,才有可能更加骁勇善战。
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下班前的最后四十分钟。林航一直坐在我的旁边,看我整理资料。到最后我起身准备打卡走人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抱了我一下,说:“不工作有什么关系?以后我养你。”
我其实被他吓到了,在他怀里半天不敢动。他松开我,又再自然不过地揉了下我的脸,“怎么了,你不愿意啊?”
“……”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打完卡,转身往外跑。林航追上来,在我耳边语速飞快地说:“我就是想帮你气气她!她那种人,你越哭她越高兴,你和她对骂,她更来劲。所以嘛,就要像我这样。”
“哪样?”
“以帅制敌!”林航顺势摆了个pose。我又笑了。
“所以呢,你是答应了吗?”他追问。我这才想起他最后的话。
“你怎么养我啊?我们两个穷鬼!”我笑着掰了掰自己的手指,想到什么似的说,“这样一来,下个月,我又要失业了。”
人们常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
你看起来发生了很悲惨的事,但也有可能接下来生活会给你一份惊喜,只不过有时候,惊喜来得会稍稍晚一些。
那段时间林航爸妈的电话催得越来越勤,尤其听他说到这么久工资还是八百块,而每个月的交通费都要花掉两百的时候。我常想,还好林航从来没有把我当成理由推出去,不然我一定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千古罪人。
但看起来,他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有天晚上,我们吃过饭出去散步。回来的路上,林航冷不防地轻声问我:“你想好之后去哪了吗?还留在这里继续找工作吗?”
我隐隐感觉到他的犹豫。其实我也在犹豫,但我又知道如果我不下定决心,他大概永远也没有办法拥有决心。于是我加大了音量,企图令自己看起来更为决断一些,“我想回家了。”
“哦……”林航似乎没料到我的答案,但很快他还是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
“我觉得……”我小心地找到突破口,“你听你爸妈的,挺好的。”
林航那刻的神色显得极为复杂,我从街灯昏黄的光亮里,都能够清晰地捕捉到他的眼神。
有不舍,有不解,应该还有不甘吧。
“我们都还小,”我尝试说服他,“来日方长啊。”
他偏着头,眼光停留在模糊难辨的地方,良久才说:“那好吧。”
其实如果不这样,又能怎样呢?让他继续拿着八百块,还承担着一半房租,每个月靠家里资助才能勉强度日?让他丢了学业,然后再为我拒绝一份可能还不错的工作机会?最后我这个没工作的拖油瓶,还要让他兑现他说的“养我”的承诺吗?
既然明知不可能,又何必苦苦相逼。也许在林航看来,他可以坚持下去,但我恐怕无法堂而皇之地一次又一次地享受他附带的福利。
只不过往后的时光,我大概没办法再在回到出租屋的时刻,看到林航已经按亮的楼道里的那盏白炽灯。
也不能窝在沙发上烤着“小太阳”,和林航一起看新出的枪版电影。
更没有人会陪我散步了。
我想着想着,就觉得有点难过。
我经历了那么多曲折,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愿意陪我的人,可我却没有勇气再对他说:留下来吧!别走好吗?
林航买了比我早两天离开的车票。他走的那天是我帮他收拾好所有行李,送他去火车站。我在地图上算了算,往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998公里。
我很想问问林航,就说:“你会不会回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