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学校都有闪亮的班级,我读大学时所在的班级就以怪异的方式被某大学的校史铭记。
首先,我们班的男生特别擅长给老师起外号,虽然读的是社会科学系,却比中文系的学子还要多一点歪才。
教我们计算机的女老师平时非常严苛,得罪了不少人,因为身材矮,外班男生给她起名“小巨人”。我们班男生觉得不妥,直接改名。刚开始大家还纳闷,为什么叫“小巨人”呢?转眼一想,不正是一点四一四吗?原来这帮“怪咖”在换算老师的身高呢。
教我们高等数学的老师更惨。她人长得高大魁梧,虽然没有深度接触过,但我们都觉得她有些重男轻女,每次上大课,对迟到的男生都特别宽容,对迟到的女生却黑着一张脸。她有一个特点,上课间隙喜欢对长得帅的男生粲然一笑。
她才笑第一回,外号就从我们班的男生中传出来,并且一锤定音,无人反对。那是一个名酒的名字——剑南春(见男春)。据说我们毕业很久,那个老师的外号还被学弟学妹们悄悄地沿用。
我们班被校史铭记的第二个原因是怪咖虽然多,但是英语却集体差。怎么个差法呢?一个震惊某大学的事实是,第一次考四级,我们班三十个精英全军覆没。
为此英语老师(人送外号灭绝师太)差点被免职。老太太同我们兄弟班的班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让他们上课他们不上,给他们放英文歌,他们还要问什么歌,挑一挑好听不好听。他们都说我教得不好,可是同样是教,你们班为什么考得好?”
其实得知我们班四级全没过的消息时我都不信。先不说我们就读的大学是211院校,我们班的每个同学都是受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教诲走过来的。就说大家的过关意志,大家既然去考试,肯定都想过关吧,大家的意志是集体向上的,一起过还有可能,一起不过真是超级刷新校史啊!
可是我们就是以这样“齐心协力”的方式诡异地刷新了校史。我们的班长、团支书、学习委员一起被系主任叫去谈话。我们班的每个人都很怕见外班的熟人,就怕那些不知情的人一脸懵懂地问:“哎,听说你们系有个班,考四级被剃了一个秃子?”我们好怕要回答对方,那个班就是我们班。
就这样,我们被系领导定位成学生看着挺聪明,可是学习成绩就是特别不好的班,然后无一遗漏、焦头烂额地踏上集体过四级之路。
我们班过四级的心情多迫切,看我们寝室熄灯后放的音乐就知道了。别人宿舍一熄灯,放的都是流行歌曲,我们班宿舍听的全是英语听力题,连放个电影都不能选国语的,要看英文原声版。
这还是正常的。最不正常的人是小韩,这厮就是帮高数老师起名酒外号的家伙。自从我们班四级全军覆没后,他就像中了邪,号称要从基础抓起,每天耳机里听的音乐都是二十六字母的童歌。你从他身边走过,要是离得近,准能听见奶声奶气的童音唱:“ABCDEFGHIJKLMN……”
他说话也是三句话不离四级。歌唱比赛,我们女生欢快地练习三重合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传信,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他觉得十分好听,啪地一拍桌子,震惊地说:“哇!你们都能唱成这样,看来过四级也不是很难!”
大家为了过四级都魔怔了,但小韩这位重症患者还是让我们很担心。直到一个月后,他看上了隔壁班一位姑娘,每天热情洋溢地给人家买早饭、打开水,我们才放下心。
姑娘叫韩佳宜,和小韩五百年前是一家。其实我们都觉得他俩不是很般配,主要是韩佳宜实在长得美,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长发飘飘,往校园里一走,回头率不到百分百,也有百分之八十。
而我们班这位“怪咖”,往她跟前一站就太逊了。小韩是东北人,有东北人的大个子,人长得也挺帅。但是再帅的人也架不住邋遢啊!他头发长不长短不短,大概总是睡前洗头,不等全干就睡了,于是头发常常被枕头压得像一只鸟窝。
据说有一天他在树下背英语语法,一只鸟真把他的头认错了,豪迈慷慨地拉了一坨“粑粑”。他背英文背得天昏地暗,还以为下了雨,一摸,手里黏黏糊糊的才知道中了奖。他倒乐观,马上跑去最近的彩票中心买了一百块钱的彩票,结果一毛钱也没中。
我们怕小韩经受四级与失恋的双重打击,真会疯了,就使劲地劝他算了:“你喜欢韩佳宜什么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何不在本班找?本班女生质量好,而且数量也不少!”
不想小韩嘿嘿一乐:“我就喜欢韩佳宜和我一样,英语不好,傻傻萌萌哒,好可爱!”
我们愣了,这算是爱一个人的原因吗?“怪咖”的逻辑我们永远不懂。
小韩却自顾自地傻笑:“给你们透露一下,韩佳宜上次考四级,分数比我还低了二十分呢!”
不过,韩佳宜真还不是一个世俗的人。可能她觉得小韩有才华,倒也没有将他直接开除,而是像留校查看一样,一直不远不近地处着,处着处着,竟真的好上了。
那段时间,男生特别喜欢上夜机,到网吧上通宵的网,打通宵的游戏,因为学校过了晚上十一点就断电。而女生特别喜欢用微型的电热锅偷偷在宿舍煮东西,比如加了青菜和荷包蛋的方便面啊,加了鱼丸和芝麻酱的冒菜啊,以及加了红枣的稀饭啊。
有女朋友的男生都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熬夜伤身体,不许上夜机。
有女朋友的男生都有好吃的,比如加了青菜和荷包蛋的方便面,加了鱼丸和芝麻酱的冒菜,以及加了红枣的稀饭。
小韩当然也不例外。他幸福地被限制着,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连接二连三地没过四级,都不能打击他的幸福感和好心情。
其实不光是他,我们班的第二次四级考试只过了两个,第三次考试过了三个,第四次考试过了六个,如果是行军打仗的话,这绝对是龟速前进。
在我们第五次考四级时,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西安某知名大学的知名大楼上跳下一个男生,死了。听说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只要这次过了四级,就有可能竞选上学生会主席。于是他走捷径,请了替考,结果被同样有希望竞选学生会主席的同学给举报了,一封匿名电子邮件捅到了校长那里。于是考四级那天,很多老师组成的巡查队重点检查了他,几个老师目光如炬地拿着他的准考证去对替考分子的脸。那个学校校纪严明,那位请替考的学生即刻被取消了取得学位证的资格。十年苦读,作为优等生,他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一时冲动,就从十几层的高楼上一跃而下。
我们正为这件事伤心慨叹,紧接着第二件事又发生了,那就是韩佳宜与小韩分手了。我们猜韩佳宜是移情别恋,只有韩佳宜信誓旦旦地咬定,是小韩不争气,明明答应她绝对不背着她上夜机,却将QQ隐身,手机关机,与宿舍的兄弟一起,去包夜打《Dota(远古遗迹守卫)》。
这又不是去私会佳人,就因为偷着打游戏,至于分手吗?但移情别恋可是有据可查的。当时有个物理系的高材生正追韩佳宜,此男名叫冯远,人帅,家世好,传说出身书香门第,爷爷是教授,爸爸是讲师,妈妈是某企业总裁。他是一个乖乖的物理系学生会主席。
小韩和人家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屌丝”站在了“高富帅”旁边,特别地醒目。
我曾见过韩佳宜和他们在一起看云的情景。那是个周末,我们都在图书馆前面的英语角练口语,西安难得地出现了万里白云,特别漂亮。
韩佳宜一抬头,看到白云,惊喜地叫道:“哇,好美啊!”
冯远抬起头,感慨:“是啊,赶紧来个随手拍。”说着拿起他的苹果手机,帅帅地拍照。
小韩也抬起头,用东北腔调的大嗓门,大惊小怪地怪叫:“哎呀妈呀!谁在天上弹棉花啊?这是给玉皇大帝做被窝的吧?”
当时我就惊出一身冷汗。贫嘴有时候让人欢喜,有时候让人讨厌;面对比自己高大上的情敌,闭嘴装酷还能加分,此刻贫嘴无异于自降身价,雪上加霜。
不管因为什么,韩佳宜反正是跟小韩分手了,而且不久就和冯远粘在了一起。女生中对她的做法,有的嗤之以鼻,有的羡慕不已。
羡慕者的声音大概如是:“你看人家干啥都不耽误。清高的、纯洁的恋爱人家谈了;该毕业了,马上又搭上个对她有帮助的男票,多成功!”
失恋的那段时间,小韩特沉默,上课总睡觉,被老师记名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死皮赖脸地去求老师删掉名字。
有新来的老师上课,男生阵营为老师征集外号。最会起外号的他也意兴阑珊,以实际行动退出了江湖。
小韩真正振作起来是在快毕业时。那时全国统考过四级的机会已经被他全部用完,校内四级他也一败涂地。校内四级的最后一次补考,系里的老师高度重视,找我们班每个尚未过四级的学生深谈了一次,摆明了其中的厉害,不过四级不发毕业证啊,大学等于白读啊;又激励大家要进步,要证明自己啊,要证明人生啊!
总之,小韩被灌了鸡汤之后,直接去书店买了二百块钱的四级真题。自此他眼冒绿光,不停地做题,耳朵里听的是英语听力题,眼睛里看到的是英语单词。有一回某哥们儿深夜失眠,忽然看到小韩翻了个身,闭着眼睛用英语流利地说梦话,大概是在梦中回答老外的问路:“Head straight up the street about two blocks then turn left(顺这条街一直走过两个街区,然后左转)。”
与以前听着ABCDE、表面努力、骨子叛逆的小青年不同,小韩对自己的魔鬼训练起到了非常明显的效果,以前他每套真题都是挣扎在及格线上,运气好就能过,运气不好就不过(恰恰每次运气都不好)。而现在短短一个月,他每套题都能比及格线高那么十分左右,已经成为老师眼中一只脚过了四级的好学生。
考四级前的那天晚上,我们在食堂里相遇,我请他喝可乐助威。举起可乐碰杯时,他豪迈地说:“放心吧!明天我必须过!读一回大学,没带个媳妇回家,总该带个毕业证回家吧!不然我妈多伤心!”
四级考试后,我们班已经过关的同学自发组成拉拉队,拿着花环去考场接考完的同学,出来一个,我们给套上一个花环。班长说这叫讨彩头,就和古代的冲喜差不多,成不成咱都得试试,不能丧失斗志。
小韩一出来,我们一群女生冲上去,争着给他套花环。本来以为他这个必过将军会兴高采烈地接受,结果他才套上花环就悻悻地拿了下来,将花环塞给我们,自己默默地走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小韩那次考得特别不好。倒不是他实力不行,而是听力考试除了蒙对一个选择题,其余全是零分。据在场的同学说,那个考场坐着我们系很多学生,其中就包括隔壁班的韩佳宜。刚开始的听力测试环节,韩佳宜的耳机出现了问题。可能真是特别背,监考老师准备的备用耳机也信号不好,呜呜啦啦听不清楚。
即使找到好男朋友,也怕过不了四级,毕不了业啊!于是韩佳宜完全慌了,带着哭腔向旁边的同学求助,希望他们能拿下耳机放外音,与她一起听。
我早说了,这是大学期间最后一次考四级了。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儿,现在四级就是这个考场全部学生的命根儿。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谁有心思做**啊!旁边的同学当然假装没听见,听见了也假装没听懂。
然而就在韩佳宜握着她的破耳机万念俱灰的时候,一个耳机出现在她的面前,递耳机的人是小韩。
时隔多年,我们班的怪咖们散落天涯,各自绽放。
小韩虽然只拿着一张某大学的肄业证,却在知名房地产公司做到了策划总监的位置。他的歪才将他的每个创意发扬光大,他总能剑走偏锋、一语中的地吸引大家的目光。
时隔多年,我们班的怪咖都会为曾经集体不过四级而举杯。
我们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探讨当时为什么那么讨厌灭绝师太,又口水四溅地称赞小韩为了爱情不做听力题的义举,还饶有兴致地提起那些冲喜的花环,给多少人带来好运气。
如今我们终于知道,原来过四级也没有那么重要,对拿不拿得到毕业证,大家也不过是莞尔。
走过了一些年华,见过了大世面,我们心里早已变得豁达。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屁大的小事。不知道哈喽、嗨、拜拜,哥哥姐姐照样会活得很好。
然而即使如此,我们内心深处还住着那年考不过四级的自己,那种刻骨的焦虑,那种大考之前的不安,那种不知前程在哪里的戚戚焉。
当然,我们更尊重那年的爱情。韩佳宜没有再见小韩,后来也没有嫁给冯远,她单身了好长时间,最终因为与大家联系得少,归宿不被所知。大家都说,如果遇见过最好的爱情,却没有珍惜,注定会孤单。
每当我想起大学那四年,想起那种青涩至死的爱情,都会想起他们。在这样一个社会,什么是舍生忘死的爱呢?没有枪林弹雨,我们没有机会为心爱的人挡那颗飞来的子弹;没有世代恩仇、父母强权,我们不必对抗封建家长,牵手私奔,转身江湖远。
舍生忘死的爱情,或许就是那只递过来的耳机,那个头发如鸟窝的愿意为你放弃奋飞的人,那双真挚望你的眼睛。
我相信这些韩佳宜是懂的。有一年我遇到她,那时她在外企工作。很讽刺,这位曾经外语巨差的姑娘现在每天说着流利的外语,是位光鲜优秀的败犬女王。不知怎么的,在茶楼喝茶,我们却喝醉了。她拈着紫砂的小茶杯忽然笑了,说:“什么都是有标杆的才好,像普洱有标杆茶,比它好的就是好茶,比它差的就是破茶,多好区分!可是狗日的爱情就不是这样,有标杆你会严格,你严格就会孤单,因为真的没有几个人可以比他对你好。”
她语气里的万般无奈的忧伤戳中我的心脏,我知道她说的标杆是小韩。
青春是条单行线,那些忽悠而至的爱情,就像路过一大片成熟的麦田。我们都是贪婪的拾穗人,懵懂地向前走,决绝地路过一个个巨大的麦穗。因为年轻,我们勇往直前,总以为最大的那个等在前面。待年华走远,麦浪重叠,才发现错过的已成惘然。
与韩佳宜相比,小韩却要幸福得多。刚毕业那几年,他因为没有毕业证没少碰壁,也没少被妈妈骂,但他没心没肺,兀自快乐。
有一次喝酒喝多了,大家笑他傻。他神态严肃,拍着胸脯说:“哥是没过四级没有毕业证,但哥有勇气和爱情。”
一语惊四座。那是小韩第一次当众说出自己对韩佳宜曾经的付出和爱情。在场“怪咖”无一不内心震动,一饮而尽,自罚干杯。
确实。有一种爱情不求圆满,能无悔地爱一场,已足够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