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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宋氏被裴俊唬得一震,不服气的望了眼周菊,即使裴秀不还钱,银子也是她卖田地得来的,交给周菊是逼不得已,周菊还真以为那是自己的钱了?张了张嘴,欲反驳两句,迎上裴俊狠厉的目光,心头一颤,嘴角抽动两下,敛去面上怒气,低头,小声咒骂了两句,再抬头,又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老四,你说的对,我不和她吵了,你也别生气。”

论起来,裴老头在地上躺了一宿,是她没察觉,听着屋子里传来骂声,她心口烦躁,只当裴老头心情不好,没有当回事。裴老头手脚废了,她就搬出来和裴秀住了,那间屋子混杂着各种味儿,裴老头凡事要人伺候,她手里事情多,哪能一直服侍左右,最初,裴老头床上屎尿一片,她不想管裴老头,还是裴秀说裴老头死了,裴俊更不会听他的话,没法子,只能照看裴老头。

裴老头活着,的确拖累了她们。

裴俊脸色稍霁,追根究底,裴老头闹成这样也怪他,不借钱给裴秀,裴老头不至于因着骂人滚到地上,抿了抿唇,敛去了脸上痛色,和裴勇商量裴老头的后事儿。

裴老头吃药睡着了,裴俊裴勇守在床边,心里空落落的,好生生一个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尤其还是自己以为最亲近的人,裴俊侧目,喉头发热,不忍的别开了脸,人活着得时候,诸多挑剔,人快死了,以往种种,好似都不重要了,裴俊伸手握着裴老头枯瘦如柴的手,喉间涌上股酸涩,仿若不久前,裴老头还叮嘱他第一次跟着裴勇去镇上,好好做工,别给裴勇惹麻烦,转眼,他已躺在床上,不行了。

光线厚重的屋子里,两个男子趴在床边,沉默无言,身后,甚少开启的窗棂上尽是灰,风卷着灰,轻轻飘起,无声落下。

光投下的剪影渐渐拉长,床上的人睫毛动了动,裴俊沙哑的喊了声爹,手绕过裴老头后背,扶着他坐了起来,受了凉,裴老头脸色苍白,裴俊竖起枕头,让裴老头靠着,低低道,“爹可是想吃点什么?”

韩大夫回去了,开了三副药,走的时候,裴老头话都说不清楚,和被沈聪送回来的时候差不多,裴俊在凳子上坐下,嘴角轻轻扶起一丝笑,压低了声音,故作轻松道,“娘在做饭了,爹是不是饿了?”

太阳西沉,红霞映在天空,连着屋子里都蒙上了层晕红的光,裴老头摇头,动了动唇,声音小而碎,裴俊凑上耳朵,支言碎语中听清楚了裴老头的意思,他的手几不可察的紧了紧,眼眶有些热,裴老头说的是,“娟儿和老三不得好死。”

到了这种时候,裴老头仍放不下仇恨,裴娟的事儿他之后明白的,裴征那边,经过的事情多了,他明白,怪不得裴征,裴征将沈芸诺和小洛看得重,沈芸诺差点被人玷污,小洛差点没了命,裴老头害得裴征差点家破人亡,那日,沈芸诺和小洛真有个三长两短,裴征或许也活不下去了,他心里也不敢想,乖巧懂事的小洛小小年纪没了命,温婉宁静的沈芸诺香消玉殒,于裴征,或许是比死还难受的事。

一念之间,裴老头就毁了一个家,所以,明白沈聪对裴老头做了什么,他们也不敢过问,因为,一切,都是裴老头做错了,他不该起了害人的心思。

或许,对裴老头,何尝不是一种报应,他不是尖酸刻薄的人,此刻瞧着裴老头,却只能想着是“报应”。

听着裴老头诅咒二人,裴俊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红,“爹,您好好养身体吧,我和大哥会照顾你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俊听着裴老头一番话,心里为裴老头感到难过,至始至终,裴征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裴家人的事儿,裴老头常常骂裴征,此刻,裴俊心底不得不承认,即使对他,裴老头心里也是存着恨意的,不过,裴老头需要人照顾,不得不服软而已。

站在窗户边,深吸一口气,迎面的风吹得他脑子里一片清明,喉咙卡着千言万语,不吐不快,即使裴老头身子骨不行了,他也必须为裴征说两句话,“爹,您心里边气什么我明白,三哥三嫂孝顺,您憋说他们不好的了,大姐杳无音信,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您何须再骂人,好好养着身子,其他的就别管了。”

裴老头嘴唇歪动着,颤抖的伸出双手,拉着裴勇不松开,嘴巴翕翕合合,听不清说了什么,裴勇按着裴老头,低哑道,“爹,您别说了,待您身子骨好了再说吧。”

到后边,裴老头又说不出话来,情绪渐渐平缓下来,却依然固执的拉着裴勇不肯松开,裴勇心下无奈,守在床边,天边的红霞褪去光泽,裴老头睡着了,裴勇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望向窗外,院角堆积着厚厚的雪,夹着杂草,宛若被弄脏了的棉花,叫人心生烦躁。宽敞的院子如今看上去窄小了许多,手轻轻搭在裴俊肩头,目光晦暗,“爹睡着了,我们出去吧。”

明日去找人打裴老头和宋氏的棺材,裴家祖坟那边要修葺一番,明日要做的事情多着,裴万和裴征给了银子,看得出来,裴万也不想搭理裴老头,他和裴俊若不管事的话,裴老头百年后,连守灵的人都没有。

西屋亮起了烛火,随风而动,裴俊的目光渐渐软了下来,和裴勇商量道,“爹的事儿不和三哥说了,往后我和娘多费些心思就好了。”突然,他好像明白裴征了,即使挖空心思对裴老头好,也不见得能得到好脸色,那件事他刻意不计较,终究事情没发生在他身上,裴老头对裴征既然耿耿于怀,告诉裴征,怎么都是叫裴征难做人,尤其,或许会害裴征损了名声。

两箱权衡,瞒着对双方都好,裴老头真死了,裴征或许能念着最后的情分,送裴老头入土,外人眼中,他们兄弟还是孝顺,和和美美的就够了。

裴勇欲言又止,转头,望向床上安静下来的裴老头,睡着了他,脸色平静,慈祥温和,和平日骂人的他相去甚远,叹了口气,道,“知道了,不会告诉三弟的,天色不早了,我也回去了,明日叫你大嫂过来帮忙。”

给裴征灌腊肠工钱多,小木的束修都靠那些工钱了,他没法子留下来照顾裴老头,方才,裴老头握着他的手想说点什么,他大致清楚的,裴老头想见裴征,很有可能不是为了道歉。

不是道歉,就是骂人了。

金花和罗春苗关系好,沈芸诺辗转得知裴家找人给裴老头和宋氏做棺材的事儿,一时没有回过神,金花见她发怔,以为她吓着了,拉了她一下,“你别想太多了,村子里稍微有点钱的人家,上边老人的棺材和孝布早就准备好的,听罗嫂子的意思,好像是小洛爷不行了。”既然做棺材,顺便做两副,将来轮着宋氏,不用再请人。

村子里都这样的风俗,只有穷苦人家掏不出棺材钱的,才会临头了想法子。

“可说了小洛爷得了什么病?”裴勇裴俊过来帮忙,没有听两人说起过,裴老头手脚不能动了,身边有人伺候着,不像活不长久的人。

金花四下看了眼,确认裴征不在,才凑到沈芸诺耳朵边,小声道,“小洛大伯二伯四叔都没开口提,我和罗嫂子猜测,只怕是小洛爷自己闹的,小洛小姑借的二两银子只还了一两,他爷估计是着急了。”

裴老头和宋氏户籍上跟着裴俊,手里的银钱全给周菊管着,周菊怀着孩子,心思自然在自己的肚子上,裴老头担心周菊不把他当回事,才闹着先做棺材,裴俊孝顺,裴老头开口提了,依着裴俊的性子肯定不会反驳,这才开始做棺材。

沈芸诺看了金花眼,从那次的事情后,沈芸诺并未怎么从裴征嘴里听说裴老头得事儿,只知道他手脚不好了,听金花说,有点道理,待金花人走了和裴征说了这件事,裴征顿了顿,“无事的,死地不说,我们当不知道就是了。”

他心里清楚沈芸诺的意思,终究生养他的爹娘,担心自己将来后悔,而对沈老头,沈芸诺和沈聪却是不过问的,论起来,沈芸诺对裴老头和宋氏一直都是客气的,看在自己的份上,沈芸诺从未和他们红过脸,闹成今日这般,皆因为人心二字。

家里储存了上千斤腊肠,年后,村子里卖猪的人家少了,灌腊肠也断断续续的,正月末,邱艳身子骨越来越沉,家里不灌腊肠了,沈芸诺烧开水,将小孩子的衣衫烫了一遍,又将屋里屋外收拾出来,在屋子里,重新安置了张矮一点的躺椅,晚上,沈芸诺和沈聪轮流守着她。

这日,黑沉沉的天又飘起了雪花,往年,雪早就停了,沈芸诺在灶房洗碗,裴征和沈聪在后边编箩筐,家里的箩筐装满了肉,两人在家里无事可做,砍了竹子回来编箩筐也算是打发时间,邱艳在堂屋椅子上躺着,她肚子大了,双脚臃肿,夜里睡觉也只能靠在棉被上,不敢平躺,隐隐的,沈芸诺挺着屋子里有抽泣声,侧耳一听,又没了。

问在院子里遛狗的小洛,“小洛去堂屋瞅瞅舅母在做什么?”

语声一落,邱艳人扶着门框,脸色乌青,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滚落,沈芸诺吓了一跳,扔了手里得碗,顾不得擦手跑了出去,听邱艳细碎道,“阿诺,我快要生了……”

沈芸诺急了,扯着嗓子大喊,随即,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沈聪和裴征被邱艳的脸色步子一顿,僵在当场,还是沈芸诺先反应过来,“哥,嫂子要生了,快扶着嫂子进屋……”话没说完,裴征已箭步流星飞奔出去,“我去请产婆。”

产婆来过一次,说邱艳还有些时日,不想今日就起反应了,沈芸诺和沈聪扶着邱艳进屋,邱艳疼得面色抽搐起来,生孩子的木盆都准备好了,沈芸诺见沈聪站在原地,吩咐道,“哥,快把锅洗出来烧水,三个锅里都要烧开水。”

拿了手帕塞进邱艳嘴里,瞧着角落里大丫和小洛吓得神情呆滞,仓促的笑了笑,“大丫和小洛去院子里玩,舅母生弟弟了,别打扰娘收拾东西。”生孩子的剪刀布带沈芸诺都放在柜子里的木盆里,端出来,重新烫一遍就能用了。

产婆来得快,进屋的时候,孩子已经露出个脑袋了,叫沈芸诺扶住邱艳,洗了手,宽慰邱艳两句,让邱艳跟着她的声音用力,沈芸诺拿着巾子,不停替邱艳擦汗,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着产婆说生了,沈芸诺顿时感觉身边的邱艳晕了过去,她心惊,产婆低头看了眼伤口,示意沈芸诺给她擦汗,“没事儿,估计是给累的,怎么突然就生了?”

沈芸诺也不知,将家里的事情说了,待产婆洗了孩子,穿好衣衫裹在襁褓里,她才开始收拾屋子,鼻尖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沈芸诺强忍着心头不适,叫产婆抱着孩子出去给沈聪瞧瞧,端着盆子出去,找了大丫不要的衣衫,擦干净地上的血,换了邱艳身下的被单。

一切收拾好了,沈芸诺才坐在旁边椅子上喘了口气,遇着沈聪抱着孩子进屋,“阿诺,你抱着孩子,我来清扫就是了。”

产婆已经回了,裴征送她回去,顺便去知会邱老爹一声,沈聪看了眼床上的邱艳,面色一软,他端着脏水出去倒了,把换下的被单拿去后院洗了,村子里有男女之防,一般妇人生孩子后坐月子的屋子,男子不得入内,他和邱艳成亲一直他伺候的,阿诺生孩子他也进了屋子,家里没有多的亲戚照顾,一切都要靠自己,因而他是不在意的。

沈芸诺把孩子放在准备好的木床上,轻轻关上门,去灶房给邱艳弄吃的,吃过早饭邱艳肚子就起了反应,也没来得及弄吃食,锅里还有开水,沈芸诺去后院叫沈聪抓只公鸡杀了,就着锅里的开水清理出来,过年家里的肉喝腊肠多,只杀了一只鸡,剩下的留着邱艳坐月子吃。

木盆里,全是血水,沈聪洗了手,去鸡笼里抓了只鸡出来,等杀好鸡炖在锅里,裴征从外边回来了,拉回来两箩筐粮食,有米有面,还有糖,“叔说孩子洗三得时候再来,这些是她給嫂子准备的。”其中一只篮子里,还放着小孩子穿的衣衫和鞋,裴征递给沈芸诺,“你提近期給嫂子瞧瞧,叔在镇上买的。”

早些年,邱老爹和几个兄弟关系不好,家里的田地差点被夺了去,还是邱艳嫁给沈聪,邱家那边才歇来心思,这两年,邱老爹一个人,手里存了银子,这些衣服听说邱艳怀孕,邱老爹就买回来放屋里了。

沈芸诺接过,低头看了眼,大红色的袄子,里边含了棉花,价格不便宜,邱艳娘似得早,她爹是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这样子得爹也甚是难得了,沈芸诺提着篮子进了屋,大丫和小洛趴在木床边,一眨不眨得盯着木床上的小孩子,沈芸诺没见着他们手里的狗绳,心里松了口气,小声道,“大丫和小洛去外边,弟弟要睡觉呢。”

沈聪和邱艳早就给孩子起好了名字,沈青峰,小名小峰,沈芸诺放好篮子,拉着小洛大丫出了门,蹲下身,细细叮嘱道,“小峰年纪小,你们和狗玩了,不能用脏水碰他的脸知道吗?”

小洛朝屋子里瞥了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沈芸诺,“娘,为什么表弟一点都不好看?”家里来人都会说他和大丫长得好看,然而,刚生下来的表弟好丑,皮肤红红的,黑黑的,一点也不好看。

大丫瞪了小洛一眼,好似对他的话表示不满,许久,心里也同样存着好奇,不情不愿道,“姑姑,小峰为什么不像我?”她长相随了沈芸诺,长得好看,之后还会更好看,小峰如果像她的话,以后就不会长得难看了。

沈芸诺哭笑不得,牵着两人去灶房,打水给他们洗了脸洗了手,回屋给她们换了衣衫,缓缓解释道,“你们刚生下来也是那样子的,小峰没有吃奶,也没有吃饭,当然长得不好看了,等他吃了奶,以后脸蛋张开了,就会好看的。”

邱艳和沈聪长得都不差,她觉着小峰像极了沈聪,可刚生下来的孩子,以后变化还大着,看不出什么。换了衣衫,让他们暂时别和狗追着玩,狗身上有跳蚤,还有毛,小孩子皮肤嫩,受不住。

得知小峰将来也会长得好看,大丫长长的舒了口气,小洛状似小大人似的拉起她的手安慰道,“表姐别担心,娘说了表弟吃奶后就会好看。”

沈芸诺留两人在屋里说话,去灶房盯着炖鸡,晌午,邱艳还睡着,一家人简单的吃了饭,沈芸诺去屋子里看邱艳,孩子洗三的事儿沈聪的意思不办了,请刀疤他们过来,等孩子百日宴的时候再大办,顺便把村子里的人也请过来热闹热闹。

邱艳睁开眼,天色大亮,沈芸诺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针线,她撑起身子,叫了声,“阿诺,孩子呢?”

沈芸诺叫她别动,生完孩子,恶露多,她在下边给邱艳垫了油纸和布,每日把布换下来洗了就好,指着旁边床上红色的襁褓,“睡着了,嫂子醒了,先吃点东西。”

刚生下来的孩子喜欢哭,小峰却乖巧得很,除产婆拍他屁股哭了两声,之后就睡过去了,不哭不闹。

沈芸诺端着鸡汤进屋,先放在旁边桌上,扶起邱艳,找了张干净的小长桌搁在床上,小声道,“嫂子先吃点东西,小峰醒了就该喂奶。”沈聪和裴征出门了,沈芸诺守着邱艳,顺便说了邱老爹送的礼。

出嫁的女子生孩子,娘家人都要送礼,像邱老爹这般丰厚的,确实少见,邱艳盯着角落里的篮子,沈芸诺解释道,“衣服和鞋子让哥洗出来晒着呢,叔等小峰洗三得时候来,我寻思着,那天小峰穿上叔买的衣衫,叔铁定高兴。”

邱艳停下筷子,鸡汤熬得浓,上边厚厚的油被清掉了,一看就是沈芸诺弄的,她鼻子发酸,“阿诺,谢谢你。”

“嫂子说的什么话。”沈芸诺不想惹邱艳哭,视线落在木床上,转移了话题。

邱艳咧嘴笑了笑,不再提那些伤感的事儿,如愿生了个儿子,她心下轻松,怀大丫的时候,沈聪不想要那个孩子,小时候,他和阿诺承受得东西太多,孩子对他来说是累赘,她没有告诉过阿诺,沈聪不喜欢女儿,大丫生下来,沈聪整晚整晚睡不着,刚开始,她以为沈聪重男轻女,后边,才明白,他和阿诺从小相依为命,是阿诺给她撑起了一个家,他觉得自己不够好,保护不了自己的妹妹,而大丫是姐姐,付出的只会更多,他不想,他的女儿过着像阿诺那样隐忍不见天日的日子。

后边,沈芸诺和裴征日子过好了,沈芸诺胆子大了,沈聪对生女儿的恐惧才渐渐没了,不是身边得人,不会明白沈聪心底的事儿,他从不开口说,沈芸诺承受的是身体,而他承受的则是整个心。

好在,一切都过来了。

下午,裴家大房和裴俊都送了礼物过来,洗三这日,邱老爹也来了,沈聪赶着牛车去接的人,意料之中,又是两箩筐粮食,邱老爹进一脸是笑,见邱艳面色红润,嘴里直说着感谢沈芸诺的话,别人家,儿媳坐月子多是婆婆伺候的,邱艳生两个孩子都是沈芸诺照顾的,邱老爹心下感激,给了小洛十个铜板让他自己买东西。

周菊怀着孩子,没有进屋,以免冲撞了,瞧着孩子,心里欢喜,捂着自己的肚子,满是期待,小声和沈芸诺说了裴老头的事儿,“爹这两日精神头不错,我俊哥和我说会不会是回光返照,有精神了,躺在床上嘴里骂个不停,俊哥晚上睡不着,守在床边,劝了几句,反过来又挨了骂,爹啊,死后都是糊涂的。”

韩大夫走后,裴俊可以说事事顺着裴老头,裴老头仍然不满意,一会儿骂裴俊,一会儿骂裴征,几个儿子女儿全没落下,倒是宋氏,性子变了不少,以往说话总是话里有话,当着裴俊一套背着裴俊一套,这几日,安分了许多,整个人爷沉默不少,低头干活,裴俊和她说话,她才慢吞吞答一句,周菊叹气道“娘看着爹那样子,心里也害怕了吧。”

裴老头日子不多了不自知,见人就骂,裴万守着都没进屋看过他一眼,裴俊裴勇嘴上不好说,心底也是难受的,一个人,到死了也没得到身边人的谅解和同情,反而不依不挠的骂人,一辈子,一刻未得安生。

沈芸诺没想着裴老头身子已经坏到那一步了,她和裴征没听到一点风声,想了想,道,“怎么没听四弟给小洛爹说起这事?”

周菊搓了搓手,如实道,“爹嘴里骂得难听,俊哥和大哥在屋子里有些时候都听不下去了,三哥过去,爹只怕骂得更厉害,过去也是多个人讨爹厌恶,何苦呢。”而且,裴俊不想裴征过去消磨了最后一点情分还有个打算,裴老头死后,裴俊希望裴征能过去守灵,几兄弟,和和气气的送裴老头入土为安,裴征这会儿去了,听着裴老头骂人的话,父子两的情分是真的没有了。

裴俊心地善良,纵然这会了,心里还是为裴老头考虑得多,为裴家考虑得多。

沈芸诺脑子一转,点了点头,说起了其他,裴老头的事儿,裴俊打算好了,她也不插手,裴征心里该是有数的。

洗三后,邱老爹住了几日,邱艳整天睡得好吃得好,他留下帮不上什么忙,相反,沈芸诺还要反过来照顾他,他心里过意不去,嚷着沈聪送他回去,沈芸诺给他装了许多腊肠,还有腊肉,排骨,沈聪帮着把箩筐放上去,再次和邱老爹说起搬过来一起住的事儿,“爹,您担心村子里闲言碎语多,今年我和艳儿搬去镇上,宅子宽敞,您跟着一块吧。”

邱老爹身边没个人照顾,出了点事儿,他们离得远也鞭长莫及,搬去镇上,对面是裴征他们,不用担心旁人说三道四,看邱老爹犹豫,沈聪又道,“阿诺他们还是住在这边,小洛要去镇上念书,你跟着去镇上,艳儿忙的时候,您也能帮着照顾大丫和小峰。”

邱老爹拧着眉,坐上牛车,视线落在箩筐里的腊肠上,犹豫道,“我想想吧,艳儿身边真没人,我跟着去照顾他。”邱家那边,大家不往来了,因着沈聪在县衙,不得不对他好脸色,他见惯了冷言冷语,对他们巴结的态度不甚喜欢,搬去镇上,离远了也好。

家里没什么事儿,沈芸诺专心伺候邱艳坐月子,裴老头死讯传来,沈聪和裴征拉着腊肠去镇上了,昨日通路,沈聪和裴征迫不及待去了镇上,家里两辆牛车被拉走了,见韩梅眼角虽然挂着泪痕,脸上却没有多大地伤心,沈芸诺回头看了眼屋子,“大嫂,小洛爹和舅舅不在,屋子里没人,我走不开,你先回去,待会等他们回来了再说吧。”

裴老头害她和小洛的事儿不是多大的秘密,她晚到一会儿没什么,家里有白布,待会替小洛缠在身上就成,邱艳坐月子,她是走不开的。

韩梅撇撇嘴,心底不以为然,实际上,裴老头还有一口气,想要见裴征和裴娟,裴俊担心裴征不来,这才叫她这般说的,既然人不在,裴老头心思落了空,也不是她的事儿了,韩梅转身离开,冷冷道,“成,之后再说吧。”

裴老头骂得厉害,如今嗓音都哑了,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忧伤,裴勇和裴俊跪在地上,小木他们跪在身上,裴老头坐在床上,背后靠着看不清颜色的枕头,声音低沉沙哑,“我就知道你们狼心狗肺的,老大没个主见,老二顶不住事,老三吃里扒外,老四性子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一辈子怎么就养了一群窝囊废啊……”

宋氏坐在边上,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好似他们说的话和她无关,眼神空洞的望着外边的院子,突然开口道,“老头子,算了吧,都这时候了,何不放下过往,好好过最后一点日子。”

早上,她给裴老头送饭,裴老头比往常都精神,一大把年纪了,她哪会不清楚其中意味着什么,叫了裴勇裴俊进屋,说了裴老头的事儿,没想着,裴老头半分不肯收敛。

听着这话,裴老头怔忡了下,脸色僵硬,神采奕奕的脸渐渐黑了下来,裴勇裴俊不知所措,却看裴老头张了张嘴,朝裴勇裴俊伸手,两人急忙上前,握住他瘦得不成样子的手,眼眶通红,“爹,您别说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裴老头摇头,泪珠子一颗一颗的掉落,他们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有宋氏明白,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明白,他即使闭上嘴,也没有多少时辰可以活了,他只是不想,不想他们就这么忘记了他,顿时,瞳仁急剧收缩,紧着掌心的两只手,心里蔓延起无边恐惧,用尽最后力气喊道,“老大,老四,不要,不要忘记爹啊……”

哪怕想不起他的好也要念着他的坏,如此而已。

哪怕他用尽全身力气,听在裴勇裴俊耳朵里,也是极为小声的一句,韩梅进屋,见着此番情景,说了裴征不在家的事儿,“三弟和小洛舅舅去镇上了……”

语声一落,见那只枯黄得发黑的手渐渐落下,裴老头缓缓的闭上了眼,裴勇眼角氤氲起一圈水雾,拉住裴老头的手,慢慢低下头去,一时之间,屋子里只有小声的啜泣声。

中午还不见裴征和沈聪回来,昨日村子里有人说通路了,具体的情形沈芸诺没听说,她担心裴征他们在路上遇着什么事儿,那么多腊肠,她心里害怕起来,不敢让邱艳跟着担心,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的张望着。

许久,才见着视野中出现了辆牛车,她得心顿时提了起来,不待牛车过来,她已跑了出去,牛车上是叠在一起的箩筐,只有沈聪,不见裴征人影,沈聪见她面色着急,知晓她又胡思乱想了,出声解释道,“小洛爷去了,阿征在那边忙活,暂时不回来,待会,你和小洛也过去吧。”

死者为大,沈芸诺和小洛过去,村子里的人将来不敢乱说沈芸诺,给长辈守灵,在族里地地位也是不同的,回到院子,沈聪洗了手去屋里看了眼邱艳,出来,沈芸诺已经将饭菜摆放好了,没见着小洛人影,他心下奇怪,“大丫和小洛呢?书院后天开学,正好我后天当值,给小洛报了名,上水村的学堂,今年就不去了。”

镇上书院的夫子多,小洛在书院,夫子教导得更细心,上水村的夫子,一人要照顾好些人,每人学的课业不同,夫子也累,不能人人都照顾好,镇上的书院则不同,何况,手里有了银钱,不差小洛去镇上念书的那点。

沈芸诺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小洛今年就四岁了,去镇上的书院年纪虽然小,对他会有更大的进屋,抬起头,眼里闪过担忧,“哥,你说,小洛爷的事儿。”

沈聪摆手打断她,语气温和,“他们跟着裴家老四,你和小洛做到本分就是了,外人说三道四的话你回来和我说,保管有法子收拾他们。”沈芸诺担忧得无非村子里的人会把裴老头的死怪在他身上,当初的事情他问心无愧,裴老头动了它身边的人就该有那样的下场,这么多年,他后悔得事儿不多,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没有杀了沈老头,留着他伤害沈芸诺那么多回。

“你在县衙不比其他……”

“我心里清楚,你和小洛过去就是了,不会有事的。”裴老头是病死的,韩大夫可以作证,再说,裴勇裴俊也不是拎不清的,他不担心旁人别人指指点点。

盯着沈芸诺姣好的面庞,心中一软,他以为沈芸诺担心裴征,没想着是担心他,手轻轻落在她发髻上,多少年了,她还是先想着他而非她自己的名声。

沈芸诺点了点头,等沈聪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才叫上小洛去了村子里,裴家院子已经有了不少人,裴年他们也在,堂屋中,往回放桌子的地方如今换成了棺材,沈芸诺哭不出来,牵着小洛,低头朝屋子里走,裴勇裴万他们跪在前边,韩梅和宋氏在外边,吩咐来帮忙的人家,村子里将白事看得中,明明长辈去世家里人伤心难受,却不得不跟随风俗,宴请宾客。

裴征跪在角落里,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天色逐渐暗下,裴征才抬起了头,朝身旁的裴勇道,“家里离得远,我们就先回去了,明晚再过来。”

后天裴老头出山,明晚一家人都要在,今晚有人守灵就够了,裴勇并未拦着,朝身侧得裴万道,“二弟,你腿不好,也回屋休息吧,我和四弟轮着来就是了。”

周菊怀着身子,要避讳白事,沈芸诺和裴征出了院子,就看周菊手里提着灯笼,“三嫂,我今晚去你们那边住住吧,家里客人多,我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老太太得知裴老头得死讯,面上没有多大的波澜,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是没了当初女人死后的那种绝望,裴老头和老太太关系算不得好,加之这两年裴老头做的事儿,早已寒了身边人的心。

沈芸诺觉得也是,家里还有空屋子,棉被也有,遂道,“走吧。”这边动静大,周菊只敢一直窝在屋子里,老太太唯一的女儿留下两个孩子,今日也来了,周菊口中说的客人应该就是他们了,路上,沈芸诺牵着周菊,裴征抱着小洛,四个人慢慢往家里走。

“爹死的那会我不在,天亮就开始骂人,下午,听娘坐在门口喃喃自语我才明白,爹骂大家无非担心我们把他忘记了,拉着大哥和俊哥,最后一句话就是别把他忘了,你说爹到底怎么想的?”好在分了家不在一个院子里,想着堂屋死了人,她心里发毛,之后是不敢再往那边院子走了。

回到家,沈聪给他们留了饭菜,“锅里还有鸡汤热着,饭菜也有,端出来就能吃。”邱艳坐月子,每日一只鸡,剩下的都他们吃,为此,沈聪去上水村买了十多只鸡回来,河里的冰开始融化了,他再去钓鱼,弄点鱼回来给邱艳补身子。

沈芸诺将小洛住得屋子后边的小屋子收拾了出来,铺上新的被子褥子,这才和裴征回了屋。

翌日,吃过早饭,沈芸诺和裴征牵着小洛过去,办席面要去镇上买肉,跑腿的事儿交给裴年,牛车也在裴家大房,刚进村,就听着裴家院子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声音大,像是宋氏的,听上去比宋氏的年轻,沈芸诺皱了皱眉,见裴征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良久,他意味不明道,“是大姐,大姐回来了。”

沈芸诺心下微诧,仔细辨别,还真是裴娟的声音,裴娟哭声中气十足,手里有五两银子,不管在哪儿日子都该过得不错,沈芸诺却察觉到,裴征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抹厌恶,她不知晓从何而来,一只脚刚踏进院子,就见院子正中间跪着位妇人,形态臃肿,一身白色绸缎更显得人珠圆玉润,刘家前些年日子不好过,之后家境好了,可裴娟也没有这样好的身体。

“爹啊,都是女人不孝,没来得及见您最后一面,您心里要是有气的话,睁开眼骂我啊,我的爹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啊。”裴俊背对着她们,声音凄惨,比起韩梅,反而有几分真心。

宋氏坐在堂屋门口,清浅的目光落在裴娟身上,像是看陌生人似的,深邃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听周菊说,裴老头死后,宋氏最多的神情就是这样子,失神得望着某处,眼里看不尽任何东西。

哭得差不多了,裴娟站了起来,走到宋氏跟前又跪了下去,手拉着宋氏的手往自己脸上打,一个劲的认错,“娘,是我得错,您打我吧,要是我早些时候回来,爹说不定会多活些日子,娘,都是我的错啊。”

宋氏僵直了手,愣愣得看向面前的裴娟,脸长了一圈肉,手臂粗了不少,满面红光,和她记忆里的裴娟完全是两个人,她不确认的唤道,“你是娟儿?”

裴俊仰起头,脸上尽是泪痕,埋在宋氏双腿间,失声痛哭,“娘,您好好看看我,我是娟儿啊,您的娟儿啊。”

宋氏伸手,轻轻捧起裴娟的脸,停在她圆润的脸颊,眼角缓缓落下两行泪,“娟儿啊,你可是娘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啊,你这么能这么对我和你爹啊,娟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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