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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草叶集(10)

132 工作计划和心惊胆战

如果你有一份工作计划,当然没什么害处。但不要自己制订这个计划。有一天,经过长久的等待,并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后,综合各种因素、日常生活的规律,以及受到特殊时刻的刺激,这份工作计划就产生了。绝对不要被灵感欺骗。灵感只会一闪而过,而且你的某种能力确实能建造起有型作品,就像真正的创作那样。但只有当你完美地落实后,你的灵感才会被锁定。真正的工作,是私人而充满激情的,它不一样。要等到一切就绪,准备齐全了,再写或做你自己的工作。这时,你要坚持无情地面对自己和工作。但一切脑力工作者展开工作的首要条件就是歌德称之为心惊胆战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如果这样的心惊胆战没有出现在工作中,你就只能做些平常的规矩事了。没有心惊胆战就没有创作。

133 角色和部分

你拥有仅属于自己的角色;这是你与上帝签订的协约。虽不比这个无穷复杂的组织中的次级附属进程中,作为辅助工具的一颗螺丝或一根电线重要多少,你也在世界的架构中占有一隅之地。永远不要忘记你的角色,它只属于你个人。也永远不要忘记,在集体中,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一个部件、一颗螺丝或一根电线更重要。

134 平时和节日

你看,只要时间对了,你就要把平常日子,最大众、平凡的日子过成节日!以高昂的情绪、适宜的行动、礼貌的举止来庆祝。节日并不需要很多东西。你可以在平日里偷偷添加些魅力元素;可以送给自己一刻钟的阅读真理的时间,从对模糊概念的了解中获得满足,活跃身边的气氛或是了解身边的环境。假如你为日常生活调入几分钟的特别内容、人文情趣、美好心情和彬彬有礼,也就是节日元素,那么生活就会变得更丰富多彩,充满节日氛围,显得更人性化。

135 教养需要勇气

你应该知道,人类痴迷于平庸、喧闹、迷信之物、幻想、一知半解,也就是心智蒙昧的状态,并非毫无来由。因为文明,就如同挖掘和展示真理(对一切事物的真实认知)一样。展示真理永远非常困难。文明,也就是对事实和真理的认识,尤其需要勇气。人类用心灵、命运和灵魂来认识真理。而人也只能倾注生命以得此熏陶。比起接近生硬、简单、根本的真理,也就是文明,人们情愿躲藏于那些令人不快的、把真理蒙蔽住的阐释,也就是愚昧中去。私下里,人们知道,凡是真实而人性的,也就是现实的一切事物,都存在于血液、身体和欲望中,但他们情愿低眉顺目地咕哝着:“孩子是被仙鹤衔来的。”这样比较容易接受,更令人踏实。但文明却不是仙鹤衔来的。

136 诱惑

当许诺友情、爱好、亲密与结合的诱惑向你袭来时,你必须要知道:组成这种结合的物质,是易腐的,因为这是人类的物质。今日的誓言,就是明日的障碍,今日的爱好或是欲望,就是明日不可理喻、受尽折磨的回忆,今日的忠诚,就是明日悲哀的义务。诱惑的微笑、许诺、期望丝毫不起作用。存在于你心中那至死不渝的欲望也是白白浪费,你将怀揣着信念,完全与他人分享生活的孤独。对此,你无能为力,因为你是人。这是你需要知道的。

137 出众

在你要对出众发表意见之前,先将它丢入日常使用的磨坊中,磨它一段时间。你碰见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女人,你被谁的美丽震慑了,还晃瞎了眼?在平日的折射光线中注意一下这份特殊的美丽,你立刻就会发现,一切美丽都是绝望而悲哀的,并不值得引起特别关注。一个出众的灵魂能闪耀吗?在平时的接触中,你仔细听听他说的话,很快你就会体会到,智慧并不特别,也并非无法理解,它非常简单,也很自然。遇见极有权势者呢?你只消思考一下,他的权势是多么脆弱,他就可能在星期一或星期二,惨死在某个暗杀者或是政治党派的手中,甚至也可能死于传染性的鼠疫!遇见特别善良的人呢?此时你必定十分惊异,并表现出虔诚之心。但这并不会经常发生。

138 对现实的承受力

你写下的、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能够承受世俗的现实压力。也许这就是写作和生活的秘密。因为如果这些字词在俗世的接受范畴之内无法承受现实的压力,那么它们在文学的范畴内也是无法立足的。

139 生活需要不时地放慢节奏

当船员的船只冲入狂风暴雨中时,他突然看见帆绳绷紧,巨大的船帆在肆虐的风暴气旋中急剧膨胀后,帆绳开始咯吱作响,迸发出断裂的声响。船员在老旧腐坏、四散飘落的甲板上,在低鸣着拍打船体的波涛间摇摆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奔向船帆和帆绳,想要解开它们:因此,你应该要知道,你的生活也会遇到危险和暴风,你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而人际关系也需要舒缓,否则一切都将分崩瓦解。此时,你要将一切抛开:工作、人际关系、生活节奏等等,把自己交给命运和风暴。当紧绷的绳索承受不了冲动情绪的疾风骤雨时,所有的生命和生活阶段中都会出现这样的风暴。放松下来,静静等待。清晨,风暴就会过去。

140 塔尔皮岩

如果说,斯巴达人有将身患生理疾病的孩子从塔尔皮岩上扔下的习俗,那么也难保他们不会同时将拥有坚强灵魂的身体柔弱者抛下悬崖。我一直偏爱身体柔弱的孩子,并非因为他们那毫无防备、纤弱苍白的躯体自然呈现出的脆弱,而是因为他们令人肃然起敬,散发着某种吸引力。不是只有体魄完美的搏击手或是战无不胜的斗士才能展现人类最伟大的奋斗历程。是的,我相信身体柔弱的人也肩负着他们存在于世的使命,也许他们的使命并不一定那么微不足道。当然,我不能说让我们来供养这些体弱者;我只能说,信任生活为人类铺设的道路,要坚信体弱者也有他们的使命。也许生活正是选择他们去承担连勇武的斗士都望而却步的艰巨任务。塔尔皮岩从来都不是解决之道。生活比斯巴达人更清楚谁能达成目的,谁将被抛弃。

141 谎言

说谎者总是语速飞快,含混不清,装腔作势。他会极尽所能地用带有真实色彩的附加细节粉饰谎言。他详尽地描述与自己素未谋面者的衣着,只为了谎称刚刚见过他。说谎者对谎言欲罢不能,就像好学生之于不费吹灰之力的课业一样。

说谎者并不具备真正的想象力;他的谎言多半目的不明;他不知道,最简单明了的事实比他捏造的一切更有吸引力。

142 使命和时刻

注意,千万不要错过属于你的那一刻,你完成作品的终极时刻。舒适、闲散、胆怯、懒惰有时会妨碍你达成使命,尽管你内心深处很清楚,时间需要通过你替它发声,一刻也不能放弃,因为它也替你表达,只是有时并不以你认为合适的或正确的方式展现。科学、艺术、文学、日常生活中都存在这种真理显现并需要疾声高呼的关键时刻。如果你认为命运最终选择了你来完成使命,千万别像一个错过了谢幕的失败演员一样姗姗来迟。

你不仅拥有作品,也拥有时间。你的时刻存在于时间里,决不应该错过。

143 独处

当我关注内心,并认真审视自己与别人共处的时光时,我必须承认,一切与他人的共处都是令人失望的。而希望端正地生活,并完成自己被命运赋予的使命的人,若是完全与他人隔离,便能理智行事。所有细腻的人性感受通常都会转化成对自我的关照;若你单独待着,就能保持清醒;即便在经历一场痛苦和艰难时,也是如此。不要将时间浪费在女人、朋友和处理人际关系上。保持体面和孤独,因为人类本来就令人失望。

当然,你无法向一个鞋商或是一个正直的税务官,总体来说,应该是大部分人提出独自生活的建议。大多数人需要过集体生活,例如在家庭中、朋友中,浪费点点滴滴的时间。这就是规则,这就是他们的规律。但创作者生活中的真正使命并非是家庭,也不是维护朋友圈,而是创作作品,这需要一个完全纯净的环境。有人呼吸的地方,空气会变得喧闹、肮脏、不洁。因此,如果你在工作和生活中有使命,就应该独处。

144 心

只要你认为,一颗心脏在某处只为你跳动,就请原谅人类吧。一颗无私地为你跳动的心脏足以让你原谅一切你所熟知的自私、肮脏的心,也足以让你原谅全体人类。要抚慰一个被绝望包裹的人不需要别的,只要一个人就足够了。而且,你也不可能从未见过他。只是你那时非常脆弱、暴躁或贪婪,所以忽视了他。因为你是人,因为这是一颗人类的心脏。

145 公共情感

我所熟悉的概念中,很少有像“公共情感”这样如此冒失而莽撞的。人们当然能高举足以引起共鸣的标语来表达对全人类幸福事业的共同追求,站在木桶上、集会的讲台上高谈阔论,却连区区的二十菲列都不舍得施与乞丐。优秀的记者在报纸的头版写下了满篇标语式口号,而他们为表达公众诉求的行为最终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他们用为从事传播公共情感而设立的抵销账户中的资金,添置了漂亮的房子或是财产。那些为了公众而彻底放弃了工作、精力和生活的人,从不谈论公共情感:人民在倾听。这么看来,人民,也就是公众,并没有公共情感。他们只是活着,为了彼此和整体,默默无闻地活着。

146 职业尊严

奴隶们忍受了多少屈辱,放弃了多少尊严,职业尊严就得到了多少成长。如今,大多数人毫无怨言地忍受着国家、机关、机构不时地剥夺他们被上帝赋予的人权。他们忍受着一种文明中冷漠、耻辱、僵化的法律对他们发号施令,告诉他们该如何居住、如何着装、如何娱乐、如何享受,是的,甚至还规定了如何以及何时在街上行走。他们忍受了被操纵的思想和言谈。忍受了一种叫作政党、机关或团体的恣意膨胀的权力利益圈,干涉他们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摧毁了、重建了他们的性格和思想。这一切,他们都毫不反抗,默默地承受。谁都能驯化一个人,使之乖乖地顺从。但假如有人胆敢对其专业大放厥词,即便是如此温顺、平和、被剥夺了一切天赋之权的人也会开始怒吼。你可以对一个铜器艺术家任意评判,他会默然地眨着眼,耐心地接受;但若你胆敢对铜器艺术专业说三道四,世界上所有的铜器艺术家们便会立刻群起而攻之。公务员、作家、医生都是这样。一个牙医能够忍受在私下里被你叫作蠢蛋,但若有人公开宣称牙医不是这世界上最完美、最可敬的人,那么全世界牙医组织都会不由分说地提出抗议。个人隐忍,而专业则会龇牙咆哮。这是我的体会。

147 灵感和经验

你要注意,不要过于纠缠于灵感,也不要过早地将它糅入创作中。因为灵感什么都不是。一只狗也有它的灵感。所有半吊子人的笔记本里都写满了关于文学的、社会的、政治的灵感。“好点子”隐约闪烁,因为你看到、听到或是经历了什么,因为尘世某些现象触碰到了你心灵的外壳——而你早已削利了笔尖,准备从“点子”中刨出作品,你不是在把别的什么东西扩充成作品,而是“点子”!注意,因为这种诱惑在创作者的生活中并不罕见。不仅作品需要经过几年时间的打磨,“点子”也一样。若“点子”无法成为经验,那么无论它多么聪明、诱人,多么讨人喜欢,也要果断弃之。经验描述的是它自己,而你笔下的则是“点子”。这样不好。

148 爱

爱能给予,也能得到,唯独不能强求。而那些渴求爱的不幸者却常常并不自知。

显然,人或是爱,或是被爱:大自然以不可逆转的恒力安排了这股交流电。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爱着,而又无须忍受某种特殊的反叛情绪时,便是幸运地达到了最完美、和谐的状态。自然终究还是仁慈的:是的,它永远不会放弃让某个人去爱,因为我们希望得到他的爱;大自然会授意方法,让我们无所顾忌地去爱那个并不爱我们的人。只有当我们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地向另一个人索求爱时,它才不予理会。你甚至能索求爱怜和热情;但爱是至高无上的。

149 关于世界和扭曲

你把自己奉献给伟大的行动。你决定,说出你所知的一切。你要把生活中一切隐秘的个人信仰展现给世界。你站在人前,终于决定说出事实。你承担起了这场战争,放弃了你的冷嘲热讽、房子、家庭。是的,你奉献了自己,不顾一切地站到世界面前,说出事实。

这很好。这是一个人在世间真正的使命。只是别忘了一点:世界是一面可怕的、扭曲了的镜子。就像蜡像馆里能把高个子照成小矮人,把胖子照成皮包骨那样的球面镜。你不可能指望这世上出现一个能准确理解你的语言、行为,能洞悉并解释你的思想的人。你只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世界只会接收、看见你被人类意识中那面神秘而扭曲的镜子加工并反射后的意志。因此,永远不要感叹:“没人理解我!太糟糕了!”只要告诉自己:“我要这样,但世界却会那样理解。”因为这就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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