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伊西多尔说,“你肯定是搞错了。”他这辈子从没听过这种事。老友巴斯特从没提过这个。“这违反了现代默瑟主义伦理。”他指出,“所有生命都是一体的。‘没有谁是一座孤岛’,就像古时候莎士比亚说的。”
“是约翰·多恩。”
伊西多尔激动地挥着手。“这样的坏事闻所未闻。你不能报警吗?”
“不能。”
“他们在找你?他们能轻易来到这里杀了你?”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孩的举动为什么这么神秘。“难怪你吓坏了,谁也不想见。”但他想,肯定是幻觉。她肯定也精神分裂了,幻想自己被迫害。也许是放射尘导致的脑损伤。也许她也是特障人。“我会先干掉他们。”他说。
“用什么?”她虚弱地一笑,露出了细密整齐的白牙。
“我会去申请一个激光枪执照。这里荒无人烟,还是很容易申请到的。警察不在这里巡逻,所以我们本来就应该保护自己。”
“你上班的时候呢?”
“我会请假。”
普里斯说:“谢谢你,约翰·R.伊西多尔。但要是赏金猎人已经干掉了其他几位,马克斯·波洛科夫、加兰德、鲁芭、哈斯金、罗伊·贝蒂—”她停了一下,“罗伊和伊姆加德·贝蒂。要是他们都死了,那就真没什么区别了。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见鬼,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他们的消息。”她生气地骂出声来。
他走进厨房,取出许久没用过的积满灰尘的盘子、碗和杯子,放到池子里清洗。他先让水龙头放了一会锈色的热水,直到最后水色变清。普里斯很快跟过来,坐到桌前。他打开沙布利酒,切开桃子、奶酪,还有豆腐。
“白色的那个是什么?我不是说奶酪。”她指着问。
“那是黄豆浆做的。多希望我有些—”他脸一红,停了一下,“以前豆腐是用牛肉汁拌着吃的。”
“仿生人,”普里斯嘀咕道,“这就是仿生人容易忽略的地方。这就是马脚。”她走过来,站到他身边,用一只手环抱住他的腰,紧紧地抱了一会,吓了他一跳。
“我想尝一片桃子。”她说,然后用纤长的手指挑出一片毛绒绒、滑溜溜的粉橙色桃子。她一边吃桃子,一边开始哭。冰凉的眼泪滑过面庞,打在她胸前的衣服上。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继续分发食物。“见鬼!”她怒气冲冲地说。“唉—”她离开他身边,缓缓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你知道吗,我们在火星上住过。这就是我认识仿生人的原因。”她的声音在颤抖,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显然,有个人可以倾诉,现在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而在地球上,”伊西多尔说,“你只认识那些跟你一起移民回来的伙伴。”
“我们在那之前就认识了。是在新纽约附近的定居点。罗伊·贝蒂和伊姆加德开了一家药店。他是个药剂师,她负责美容用品,就是那些乳霜、药膏什么的。火星上的人都大量使用护肤品。我—”她犹豫了一下,“我从罗伊那里购买各种药品。起先我需要那些药,是因为—唉,总之,那是个可怕的地方。而这—”她的手猛地一扫,把整个房间,整个公寓都囊括在内,“这算什么啊?你以为我痛苦是因为孤独。老天,整个火星都孤独。比这里还孤独得多。”
“不是有仿生人给你做伴吗?我听过一个广告—”他坐下来,开始吃东西,她也立即端起一杯酒,面无表情地啜了一口。“我的理解是,仿生人会帮你们忙。”
“仿生人—”她说,“也会感到孤独。”
“喜欢这酒吗?”
她放下杯子。“不错。”
“这是我三年来见过的唯一一瓶酒。”
“我们回来,”普里斯说,“是因为没人应该被强制住在那里。那里本来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至少过去十亿年来一直如此。那地方太古老了,你能从石头里感觉到那种老朽不堪。总之,起初我从罗伊那里买药。我活着就是为了那种新的合成止痛药,那种叫赛伦内的药。然后我遇到了开邮票店的霍斯特·哈特曼,他卖很珍贵的那种邮票。在那里,你手上的时间多到用不完,一定要有个爱好,有个你可以无穷无尽反复欣赏的东西。霍斯特勾起了我对前殖民小说的兴趣。”
“你是说旧书?”
“就是在太空旅行开始之前,写太空旅行的书。”
“太空旅行开始之前?那时怎么会有写太空旅行的书—”
“都是作者—”普里斯说,“编出来的。”
“根据什么编?”
“根据想象。许多时候他们编得都不对。比如,他们写水星是个丛林天堂,里头有巨大的魔兽,还有穿着亮闪闪胸甲的女人。”她看了看他,“有兴趣吗?大块头的女人,长长的金发辫子,还有像西瓜那么大的亮胸甲。”
“没兴趣。”
“伊姆加德倒是有一头金发,”普里斯说,“不过她个子很小。总之,把那些前殖民小说,那些旧杂志、书籍和电影走私到火星,是很挣钱的。真是激动人心啊。读到那些城市,那些巨型工厂,那种真正成功的殖民地。你可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火星本来应该是那种样子。运河什么的。”
“运河?”他模糊地记得在哪儿看到过。古时候,人们相信火星上有运河。
“纵横行星表面的运河。”普里斯说,“还有来自别的恒星系的生命。有无限智慧的那种。还有关于地球的故事,时间设定在我们的时代,还有未来,但没有放射尘。”
“我可以想象,”伊西多尔说,“这让你感觉更糟了。”
“那倒没有。”普里斯简洁地说。
“那你有没有带回来一些前殖民阅读材料?”他想,也许可以试试这种口味的书。
“在地球上,那些书一钱不值。因为在这里,那些书从没形成阅读风潮。而且,地球上有很多这样的书,在图书馆里。我们就是从那儿弄到这些书的—从地球图书馆偷出来,用自动火箭射向火星。你晚上在旷野里瞎转,突然看到一团火光,然后找到一枚破裂的火箭,一大堆前殖民小说和杂志撒得满地都是。这样你就发财了。当然,你自己先读过以后才会卖掉。”她正要打开话匣子,“在所有—”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普里斯一下面如死灰。“我不能过去。别出声。坐着别动。”她绷紧全身,仔细聆听。“不知道门有没有锁。”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老天,希望锁上了。”她的眼睛狂野猛烈地死死盯着他,似乎在祈求他让她的希望成真。
遥远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普里斯,你在吗?”是个男人的声音,“我们是罗伊和伊姆加德。我们收到了你的明信片。”
普里斯站起身,从卧室取来一支笔和一本便笺。她重新坐下,匆匆写了张字条。
“你去应门。”
伊西多尔紧张地拿过笔,写道:
“说什么?”
普里斯生气地写道:
“看看是不是他们。”
他站起来,郁闷地走进客厅。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他们,他问自己。他打开了门。
阴暗的走廊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可爱的小个子女人,神似葛丽泰·嘉宝,蓝眼金发。男人的块头比较大,两眼精明,平板的蒙古人脸型,一脸凶恶。女人上身围着时髦的披肩,下身是锥形裤,脚上是闪亮的靴子。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裤子上满是污渍,好像故意要表现得粗犷似的。他对伊西多尔笑了一下,但明亮的小眼睛里仍然没有神情。
“我们在找—”小个子金发女人刚开口,目光越过伊西多尔,脸上突然迸出狂喜,像一阵风似的冲过他,叫了起来。“普里斯!你好吗?”伊西多尔转过身来。两个女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向旁边让开,罗伊·贝蒂高大的身形走了进来,沉着镇定,皮笑肉不笑。
十四
“可以说话吗?”罗伊说,指了指伊西多尔。
普里斯欣喜若狂,说:“一定限度内可以。”她对伊西多尔说:“失陪一会。”她带着贝蒂夫妇到一边去嘀咕了一会儿,然后三人一起回到全身不自在的伊西多尔面前。“这是伊西多尔先生。”普里斯说,“他正在照料我。”话中似乎带了恶意的反讽。“看见了吗?他给我带了一些天然食物。”
“食物。”伊姆加德重复道,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跑进了厨房。“桃子。”她说,立即拿起了一只碗和一把汤匙。她向伊西多尔微笑了一下,像小动物般轻快地小口吃了起来。她的笑容跟普里斯的不一样,只有纯粹的温暖,没有什么暗藏的弦外之音。
他被她吸引,走向她说:“你们是从火星来的。”
“对,我们放弃了。”她的声音起伏着,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小鸟一般敏锐地看着他。“你这座楼真是糟透了。没别人住这里,对吗?我们没看到别的灯光。”
“我住楼上。”
“哦,我以为你和普里斯住一起呢。”伊姆加德·贝蒂的语气并无不满,显然,她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观点。
罗伊脸上挂着笑,但口气冰冷地说:“唉,他们干掉了波洛科夫。”
普里斯的喜悦之情瞬间冰消雪融。“还有谁?”
“还有加兰德,”罗伊·贝蒂说,“还有安德斯和基彻尔。今天早些时候,还有鲁芭。”他传递这些消息的口气,似乎有种病态的愉悦。就好像普里斯越震惊,他就越高兴。“我以为他们抓不到鲁芭。还记得我路上一直在说这个吗?”
“那就只剩下—”
“我们三个。”伊姆加德忧虑焦急地说。
“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罗伊·贝蒂的声音轰然作响,带着出人意外的新的暖意。情形越糟,他就越享受。伊西多尔一点也理解不了他。
“哦,天。”普里斯衰弱地说。
“唉,他们有个侦查员,赏金猎人,”伊姆加德气呼呼地说,“名叫戴夫·霍尔登。”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嘴角几乎要滴出毒涎。“波洛科夫差点干掉他。”
“差点干掉他。”罗伊重复道,笑容更加灿烂。
“现在这个霍尔登进了医院。”伊姆加德续道,“然后,他们显然把他的名单给了另一个赏金猎人。波洛科夫也差点干掉他。但他最终还是干掉了波洛科夫。然后,他又去找鲁芭。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鲁芭设法找到加兰德,加兰德派了个人去逮捕赏金猎人,把他带到了米申街那座楼。她以为万事大吉了,以为加兰德一定会杀了他。”她补充说,“但显然,米申街上哪儿出了错。我们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普里斯问:“这个赏金猎人知道我们的名字吗?”
“哦,当然,亲爱的。我猜他有我们的名字。”伊姆加德说,“但他不知道我们在哪儿。罗伊和我不会回原来的公寓了。我们的车子塞满了行李。我们也决定在这座破楼里找个空房间住下。”
“这样明智吗?”伊西多尔鼓起勇气说,“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嗯,其他人都被他们消灭了。”伊姆加德实事求是地说。她跟她丈夫一样,表现出听天由命的奇特心态,尽管脸上还满是愤懑。他们每一个,伊西多尔想,都是那么奇怪。他能感觉到奇怪,却说不出哪里奇怪。他们的思维过程似乎弥漫着一种古怪恶劣的抽象性。当然,除了普里斯以外。她是彻底吓坏了。普里斯几乎像个普通人,几乎正常。但是—
“你为什么不跟他同居?”罗伊指着伊西多尔问普里斯,“他可以给你一定程度的保护。”
“一个鸡头?”普里斯说,“我才不跟鸡头住一起呢。”她鼻孔翕张。
伊姆加德迅速说:“我觉得这不是你摆架子的时候。赏金猎人的行动很快,可能今晚就想完成全部任务。他甚至可能有额外奖金,要是能赶在—”
“老—天,快关门。”罗伊说。他来到门前,抬手狠狠一推,关上了门,牢牢锁住。“我想你应该与伊西多尔同居,普里斯。伊姆加德和我也应该住在这座楼里,这样我们可以互相照应。我车里有些电子器件,是从飞船上拆下来的。我会装一套双向窃听器,这样你就能听到我们,我们也能听到你。我还会配置一套警报系统,让我们四人中任何一个都可以触发警报。伪造身份显然是不灵的,就算加兰德那种也不灵。当然,加兰德把赏金猎人带到米申街总部,这本身就是自寻死路,大错特错。还有波洛科夫,本来应该离猎人越远越好,反而去接近猎人。我们不会这么做。我们就在这儿按兵不动。”他响亮地吸了一口气,把所有人,包括伊西多尔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我想,我们三个到现在还活着,是有原因的。他要是知道我们在哪儿,早就冲过来了。赏金捕猎的精髓就是兵贵神速。那是利润的源泉。”
“如果他拖延,”伊姆加德同意,“那我们就溜了。像这次我们就溜了。我敢打赌罗伊猜得对,他有我们的名字,但没有我们的地址。可怜的鲁芭,曝光在战争纪念歌剧院里,大庭广众之下。找到她一点也不困难。”
“唉,”罗伊生硬地说,“她就想过那样的生活。她认为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会更安全。”
“你警告过她来着。”伊姆加德说。
“对,”罗伊同意,“我警告过她。我也告诉过波洛科夫,不要以为伪装成华约人员就能蒙混过关。我还告诉过加兰德,有一天他自己手下的赏金猎人会逮到他的马脚。很有可能加兰德这回就是这么栽了。”他的身子以厚重的鞋子为轴心,前后摇摆了几下,一脸智慧深沉。
伊西多尔开口说道:“我……我……我听……听……听了贝蒂先生一席话,感觉他是你们的天然领袖。”
“哦,对,罗伊是个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