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虚淡淡说道:“你弄出如此闹剧,莫不是与我沈家有仇?”梁上君笑道:“仇是有点儿,我这次来,却是主持公道。”沈舟虚道:“何为公道?”梁上君道:“这九个女子都是沈公子的相好,同床共枕,亲密无比。既要娶亲,就该一并娶齐。如不然,岂非始乱之,终弃之,败坏了你沈天算的好声誉。”
沈舟虚道:“你说她们都和小儿有染,可有凭证?”梁上君道:“要凭证么?这个好办!”说罢哈哈一笑,扬声说道,“你们九个,谁能说出凭证,谁就能和沈公子成亲。”
“有!”九女纷纷抢着说道,“公子胸前,刺了一个‘渐’字。”
“胡说八道。”沈秀脸色惨变,“梁上君,你唆使她们诬陷本人,天理不容。来人,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不防陆渐晃身上前,五指叉开,“哧”的一声,将沈秀胸口的衣衫扯了下来,光白的胸脯上,果然刺了一个鲜红的“渐”字。陆渐咦了一声,微露讶色。众人更是一片哗然,稍有头脸的宾客纷纷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陆渐,却被陆渐攥住手腕,厉声道:“这个‘渐’字,谁给你刺的?”沈秀怒道:“关你屁事。”陆渐道:“你说不说?”手上用劲,沈秀立时叫痛:“哎哟,妈,哎哟,妈……”
商清影本来心乱如麻,听见沈秀惨叫,立刻锐声叫道:“放开他,这字是我刺的。”陆渐看她一眼,呆了呆,放开沈秀,走到姚晴面前说道:“阿晴,你看清这厮的真面目了吗?呆在这儿,徒自受辱。”不由分说,攥住姚晴手腕,大踏步向庄外走去。姚晴身不由主,踉跄跟在后面。
走到庄外僻静处,陆渐停下来,回头说:“阿晴……”话没说完,左颊先吃了一记耳光。陆渐一愣,忽见姚晴扯下盖头,恨恨望着自己,秀目红肿,脸上泪痕宛然。
陆渐怔忡道:“阿晴,你干吗打我?”姚晴咬牙道:“这一下……你欢喜了么?”陆渐道:“我欢喜什么?”姚晴怒道:“你带人捣乱,害我丢尽了脸。哼,你以为我不嫁沈秀,就会嫁给你吗?”陆渐叹道:“我不奢望你嫁我。可你嫁的人应该聪明正直。沈秀衣冠禽兽,三心二意,你嫁给了他,哪儿会有好日子过?”
姚晴冷冷道:“他是三心二意,你就是一心一意了吗?我爱嫁谁嫁谁,你管得着么?更何况……只要得到天部画像,别说嫁给沈秀,就是嫁给猫儿狗儿,我也不在乎!”说着眼眶泛红,又流下泪来。
陆渐呆了呆,惨笑道:“难道说,那八幅画像比你自己还重要?为了天下无敌,你宁肯作践自己?”
“没错!”姚晴一抹眼泪,大声说道,“我就要天下无敌。怎么样?你害怕我变厉害了,不好对付吗?”陆渐叹道:“我怎么会对付你?你变厉害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口是心非!”姚晴咬牙冷笑,“你们这些臭男子,一个个喜新厌旧、好色无厌。就连你这个傻子,没能耐的时候满嘴甜言蜜语,一旦武功好了,就开始三心二意。哼,将来我练成神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们这些负心薄幸、自以为是的臭男子统统杀光。”
陆渐的胸中波翻浪涌,忍不住说道:“阿晴,你误会了。宁姑娘和我同为劫奴,同病相怜,她的一举一动,总叫人可怜……”姚晴听到这儿,抿嘴盯着陆渐,眼里透出寒光。
陆渐不敢看她,轻声说道:“宁姑娘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美丽,但与她一起,我的心里十分平和。后来她舍身救我,又让我心中感激,故而她若有难,我陆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为她死了,也不后悔。”
“够了。”姚晴捂住双耳,眼里泪花乱滚,“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想听。”
陆渐叹了口气,又说:“宁姑娘很好,但不见她时,我只是担心,却不曾难过。不见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却很难受,可是每次见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尽管捂着耳朵,却偷偷放开一线,听到这儿,气急叫道:“害怕什么?我是鬼么?是妖怪么?”叫着踏进一步,气势逼人。陆渐摇头说道:“只因一旦见你,我总怕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错,让你瞧不起我。”
姚晴神色稍缓,冷冷道:“谁叫你笨头笨脑,不求上进。”陆渐说:“我人笨,可也有喜悲,也知道爱恨。每次跟你分别,我的心也仿佛碎了。每到生死关头,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着,心想唯有活着,才能见到你。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一怔,转身背对陆渐,双肩轻轻耸了几下,喃喃说道:“假的,都是假的!” 一甩手,转身就走。陆渐正要追赶,姚晴忽地转身,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厉声说道:“再进一步,我死给你看。”
陆渐见那匕首抵住白嫩颈窝,忙道:“阿晴,你别胡来。”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心酸难抑,知道再作停留,势必不忍落泪,于是收起匕首,飞步向前跑去。
她越跑越快,只怕稍一停留,就会忍不住回头,若一回头,只怕从今往后,再也硬不起心肠。
两旁的碧树云石如飞向后,姚晴忽觉双脚一冷,踩入一片烟水,举目望去,湖平如镜,波光潋滟,缥缈白云从天下注,落到湖面上方,化为蔼蔼苍烟。湖畔的芳草连天而碧,几朵红白野花点缀其中,宛如点点寒星。
姚晴双腿一软,跪在水中,无声痛哭。“我为何那样对他?”她反复自问,可又没有答案。湖水寒气沁入肌肤,冰冰凉凉,仿佛冷透人心。
忽听一声叹息,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姚晴脸色一变,腾地站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湖边坐了一个金发美妇,年纪已然不轻,风姿不减年少,如雪的肌肤爬上了如丝的细纹,湛蓝的眸子却没有沧桑的痕迹。
“师父!”姚晴倒退两步,湖水漫到双膝。金发美妇站了起来,金发飞扬,融入落日余烬。
“孽因子”到了姚晴指间,悄没声息,射入湖畔沙土,真气自脚心涌出,土皮突地一动,十多条藤蔓破土而出,每根藤蔓上均有尖刺,起初只有一分,转眼长到数寸,刺上又生小刺,弯的直的,生长如飞,化为了一张无朋刺网,向着金发美妇迎头罩去。
美妇悄然不动,也不见她出手,苍绿的藤蔓上,千百尖刺啪啪裂开,变戏法儿似的喷出无数莹白色的奇花,花朵越长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藤蔓一失狂野,好似驯服的灵蛇,宛转披拂在金发美妇身上。白花绽开不尽,人花掩映,摇动人心。
姚晴放出“恶鬼刺”,并不奢望伤人,只求挡她一下,眼看白花奇变,心子直往下沉,忽见花瓣飞动,慌忙将身一纵,扑通一声跳入湖里。
美妇一拂袖,藤蔓离身,罩向湖水,花瓣受了振荡,纷纷脱离枝头。落花缤纷,飘零如雪,并不漂在水面,仿佛受了牵引,竞相沉入水里。
姚晴生在海边,水性精熟,一口气潜出数丈,忽觉水波扰动,回头看去,身后白影晃动,仿佛飘来千百水母。
姚晴暗暗叫苦,她知道“天女花”的厉害,这儿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温黛的神通,能如磁石一样吸附对手的内力。对手不用内力则罢,一旦凝神运气,“天女花”立刻蜂拥而上,将其重重包裹。这花瓣看似柔弱,其实坚韧难断,加上数目众多,一旦近身,顷刻封住对手的七窍,令其失聪、失明、窒息、失语。对手内力越强,所生吸力越大,越是高手,越易败北。
姚晴深知厉害,使用水遁,只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谁知花瓣不受浮力阻碍,居然深入水里。
姚晴深潜高浮,力图摆脱花阵,可她身在湖中,好比一块硕大的磁石,玄功运转越快,生出的吸力也越强。天女花纷纷拥来,花瓣片片贴身,前者撕扯未开,后者飘然又至,先封口鼻,再蒙双眼。姚晴的耳边水声嗡鸣,只响了几声,双耳一堵,万籁俱寂,她只觉一阵晕眩,眼前金光一片,直向湖底沉去。
这当儿,手腕足踝一紧,四股大力拉她出水,“天女花”有如蛇蜕,纷纷萎落在地。
姚晴呛了两口水,张眼望去,温黛站在岸边,凝目注视,缠住四肢的是四根“长生藤”。经过一番折腾,日已落尽,天光半黑,悠悠凉意浸染山林,四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汽。
“画像呢?”温黛幽幽开口。姚晴一咬嘴唇:“烧了。”温黛轻哼一声,厉声道:“死丫头,还要说谎?”姚晴低下头去,轻声说:“画像的秘密我已经记在了心里,还要画像做什么?”温黛皱了皱眉,点头说:“这倒是你的作风。”
姚晴一边转念,一边赔笑道:“师父,你放了我,我告诉你画像中的秘密好么?”温黛白她一眼,冷冷道:“你这丫头,又想骗我?哼,你这么胆大妄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说。”
姚晴吓了一跳,心想在这湖水里浸泡三天,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她知道温黛外宽内紧,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精明多智,眼下斗智斗力均很不利,唯有动之以情,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双目一红,滚下泪来。
温黛向来慈悲,见她一哭,又觉心软,叹道:“如今你烧了祖师画像,论罪当死。我也不杀你,这样吧,你撑过了三天,我就饶你一命。”
姚晴微微哽咽,轻声说道:“我再是无知,心中对师父始终怀有感激。师父为我解毒,救我性命,师姐们欺辱我的时候,也是您为我主持公道。晴儿的母亲为奸人所害,自幼孤苦,无人怜惜,内心深处,早把师父当成了亲娘一样。”
温黛皱眉道:“说得真好听,那为什么还盗走画像?”姚晴说:“我只是不忿仙碧,她老是看不起我,再说,当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会烧死。我便想,既是这样,我集齐了八部画像,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给她看看。”
温黛摇了摇头,叹道:“思禽祖师是说过,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可也说过,万不可集合八图。足见八图合一,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书》祸害百年,不就是现成的教训么?”姚晴撅起小嘴,不以为然。温黛看出她的心思,又说:“你别不服气。你说你当我是亲娘,怎么一见面就使出了‘恶鬼刺’,化生六变,恶鬼最毒,如果我应付不周,岂不要死在你手里?”
姚晴面皮发烫,抗声道:“师父神通绝顶,自有法子破解,我也只想挡你一下,再跳水逃命。”
温黛瞧她半晌,微微摇头:“你这丫头,说话半真半假,叫人无法深信。”姚晴本来委屈,听到这儿,把心一横:“连你也不信我!好啊,不就是在湖里浸三天么?我拼死熬过去,无论如何也不向你求饶。”想着止了泪水,眼里透出一丝倔强。
温黛见她眼神,心中着恼,正想教训,忽听有人叹道:“这孩子性情刚烈,她肯流泪求你,足见对你有情。”
姚晴转眼望去,温黛身后走来一个玄衣乌髯的老者,目透鼻挺,步履潇洒,姚晴心头一动,暗想:“师公极少离开帝之下都,现在怎么也来了?”温黛苦笑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气机中充满了怨毒,依她这样的性子,就是修炼‘化生’也终究难登绝顶。”老者笑道:“那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温黛冷笑道,“她满心想着自己,从来不懂得关怀别人。”太奴笑道:“这么说,跟你年少时岂不是一样?”温黛瞪他一眼,怒道:“你这老头儿,越老越不正经。”太奴笑道:“你先别骂我,你看她的眼神,跟你当年是不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温黛一愣,望着姚晴微微出神。仙太奴又说:“现如今,她的心中对你还有几分依恋,若你真的浸她三日,任她还有多少善念,怕也是消磨殆尽了。”
温黛苦笑一下,叹道:“你这老头儿,总是想着人的好处,看不到人的坏处。”仙太奴笑道:“人这东西是个怪脾气,老想他的好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好,总想他的坏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坏。何况天道惟微,善恶无常,有时又怎么分得明白?”
温黛望着他,半嗔半笑:“好啊,又跟我说大道理了?”仙太奴道:“我知道:你怕她合并八图,遗患将来。这个容易,我用‘绝智之术’将她那段记忆抹去。”
姚晴听得又惊又怕,紧闭双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大声说:“师父,八部秘语我得了七部,若是没了,岂非对不起思禽祖师?”
温黛咦了一声,吃惊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还有哪一部没有得手?”姚晴道:“还有天部,沈舟虚太奸猾,我费尽心力也无法得到。”温黛怒道:“好啊,无怪我听说沈师弟的儿子要娶你,原来又是你的手段。”
姚晴心知师尊不好愚弄,索性来个默认。温黛气道:“不像话,终身大事,岂能儿戏?”姚晴忿然道:“天下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嫁给谁还不是一样?”
温黛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小小年纪,又懂什么男人?哼,看你师公面子,我饶你这一次。至于画像秘密,你说得不错,思禽祖师留下八图,自有深意,不可毁在我手里。”一招手,藤蔓翻转,把姚晴拖上岸来。
姚晴破涕为笑,说道:“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当真怪我。”温黛心中又气又怜,掠起她额前乱发,恨恨说道:“我可不是宠你,我年纪不轻,化生之术仍无传人。你无师自通,大有天分。我饶你,不过怜才罢了!”说着把她脉门,双眉微微一扬,“奇怪了,‘周流土劲’得于先天‘坤卦’,本是纯阴之气,你的体内怎么有一股丰沛阳流?难道说,你这点儿年纪,练到了至阴反阳的地步?这一股阳气大有六爻乘刚之象。晴儿,你可知道,这股乘刚的阳流省了你六年的苦功,若不然,再给你六年工夫,也不能突破长生藤和蛇牙荆,一举达到‘恶鬼刺’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