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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紫禁争雄(1)

陆渐的心子咚咚乱跳,想象谷神通疾风席卷,鬼魅潜行,悄无声息间制住了这一城的男女,这一份神通手段,根本不是人间所有。他行走城中,仿佛置身于一场迷梦,前方树影摇晃,明月冉冉上升,一座大殿从黑暗中一跃而出,殿中的灯火活是怪兽的独眼,幽幽摇曳,若明若灭。

走上一溜石阶,步入一座广殿,一点阴凄凄的烛火,映照出朱栏玉砌。四壁布满金玉龙纹,尽管恢弘壮丽,偌大的太和殿中,却只坐了寥寥两人。

仙碧坐在尽头,木木呆呆,就与殿外的宫人没有两样。谷神通坐在龙椅上面,手托一只酒杯,漫不经意,独饮浅酌,望见二人,双眉向上一挑:“你们来做什么?”

谷缜看了看四周:“只你一个?”谷神通淡然道:“不够么?”谷缜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要以一敌八?”谷神通沉默不答。谷缜声音一扬,语气中透出愤激:“你可真心虚呢?不错,你输了,还有叶梵、狄希,谷神通死了,东岛还在!”

“谁说我会输?”谷神通斟一杯酒,徐徐饮尽,一阵风来,烛火忽明忽暗,他的面目模糊难辨,双眼藏在暗影深处,仿若寒星,幽幽闪烁。陆渐两次与他交手,此时见到,仍觉陌生,谷神通的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空寂虚无,非但不可捉摸,根本不着边际,从那空洞之后跳出任何东西,陆渐都不会感觉十分惊奇。

“你来做什么?”谷神通望着儿子,“你应该在船上!”

“我来……”谷缜面露嘲笑,“看一看你的下场!”

“你也许会失望!”谷神通的嗓音里透着疲惫。谷缜微微冷笑,瞅了一眼龙椅:“这椅子,可是天子宝座!”谷神通淡淡说道:“那只是一把椅子,椅子就是给人坐的!”

“你真当自己是天子?”谷缜语带讥讽。

“天子?”谷神通摇了摇头,“倘若老天有知,天下人不过都是朝生暮死的蝼蚁,帝王将相,终归尘土,这一片连云宫阙,也会化为一堆瓦砾。自诩为天子,不过是足够无耻!”

“好大的口气!”谷缜的语气越发尖刻,“照你这么说,天下人谁还在你眼里?”

“当然有人!”谷神通将一杯酒灌入口中。

“商清影?”谷缜冷笑一声,谷神通却没回答,目光投向宫门。

“咻”,风声掠空,白影晃动,一股白气注入大殿,近了时,却是无数纸蝶。左飞卿的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忽地连人带蝶,轻飘飘地纵上了大殿的横梁。人停了,纸蝶在动,化为一条长长的飘带,缠缠绕绕,射向龙椅上的谷神通。

谷神通端着酒杯,目光微微一斜,落向飘带某处。飘带忽地向右偏出,避开正面,绕向他的后背,谷神通目光再转,飘带随之转移,恍若一抹烟雾,忽聚忽散,总在他四周弄影,可是来来去去,始终在他身前三尺。

陆渐只觉奇怪,使出小册子上所载的望气术,凝神默察。左飞卿这一次出手不同以往,风劲逼成一束,纸蝶聚集成行,仿佛一口无形无状的绕指软剑,随心所欲,变幻无方。换了他人,势难抵挡,谁知谷神通端坐不动,每次目光所向,均是风劲薄弱之处。气机一旦看破,只消出手攻击,纸蝶势必瓦解。左飞卿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不断变换风劲,操控纸蝶,使得破绽游移不定,好叫谷神通无从把握。可是天子望气,谈笑杀人,任由左飞卿千变万化,谷神通的目光总是抢先一步,看破他的气机,一招不出,就破了风部的神术。

陆渐越看越惊,再瞧左飞卿,脸色苍白,发际见汗,两只眼睛呆滞空茫,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绝望。

一声叹息,谷神通抬起手来,伸出食中二指,摘下一枚纸蝶,拈在指尖把玩,口中闲闲说道:“‘风神剑’重现西城,可喜可贺,但以谷某看来,君侯此剑,试炼未精,若有十年光阴,或许能与区区一较长短,今晚么……”他指尖一捻,纸蝶化为一团粉末。

左飞卿的一颗心沉入谷底,谷神通一眼看破了他的气机不说,又一语道破了这路神通的来历。这一路“风神剑”本是梁思禽所创,练成之后,飞沙走石,均可化为无形神剑。剑术千奇百幻,劲力凝于一点,出手无坚不摧,比起沉沙之阵更胜十倍。多年来,练成“风神剑”的风部高手不过两人,均是旷绝一代的高手,到了这一代,西城公认,能够练成“风神剑”的只有左飞卿。如果给他十年时间,练成这一路神通,不难与谷神通争锋。可是事关仙碧,左飞卿方寸大乱,一照面就使出了尚未大成的“风神剑”,尽管犀利变幻,可也多有破绽,一被强敌看破,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风君侯心中一乱,剑势也受波及,飘带似的风剑微微一斜,“嚓”,龙椅的扶手被削去了一段。

“啊!”陆渐轻叫一声,只见谷神通任由风剑擦身而过,身子纹丝不动,他一伸手,削断的扶手落入手心,跟着两眼一抬,看向对手,双眼明净无翳,宛如两眼深潭。

左飞卿与他目光一接,心头突地一跳,急要收回风蝶,可已迟了半步。谷神通一扬手,空中金光闪过,正中他的胸口。左飞卿如受巨锤,一口血箭夺口而出,整个人向后飞出。眼看摔在地上,忽听一声大喝,劲力从后涌来,来势虽快,却很柔和。左飞卿受这一托,稍稍稳住身形,但觉一阵风从旁掠过,虞照去如怒箭,左掌前推,右掌后出,搅起两道电龙,蓝白光照,映得谷神通的面孔如雪。

谷神通一皱眉,左手探出,闪电光中,修长的食指俨如白玉凝成。“哧”,指尖刺透电光,毫无阻滞,势如蓄满了势的弩箭,洞穿了虞照的右掌。虞照轻哼一声,左掌落向谷神通的右肩。谷神通的右拳抬起,后发先至,一拳破开电龙,击中了虞照的掌心。“咔嚓”,两人应声一震,虞照蹬蹬蹬连退三步,摇晃站定,右手无力垂下,左手的鲜血顺着指尖点点滴落。

“虞大哥!”陆渐纵身上前,虞照摆了摆手,扬声道:“我没事。”抬起受伤左手,“咔”的一声,把折断的右臂扶正,两眼直视前方,大笑道:“谷岛王,我这两掌还成么?”

谷神通一言不发,举起右手,手背焦灼发黑。虞照笑道:“好家伙,我本来只想逼你离座,没想到你会硬接我的‘雷音电龙’!”

谷神通笑道:“雷帝子的掌力,谷某却之不恭!”虞照大拇指一跷:“好汉子,冲你这句,你我当饮三百大杯!”

“三百杯太少!”谷神通不动声色,“三百坛如何?”虞照笑道:“好啊,早听说岛王好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惜虞某人来得仓促,没带美酒!”

“谁说没酒?”谷神通向角落处一指,虞照定眼望去,挨着墙壁,累累堆满酒坛,坛身镀金,泥封上均有朱红款铭。

虞照一愣,失笑道:“谷岛王想得周全,亲自带了酒来?”

“过誉了!”谷神通也笑了笑,“不过就地取材、借花献佛罢了!”

“这是……”虞照微微动容,“禁城里的御酒?”谷神通点头笑道:“今日论道灭神,论道在先,灭神在后,既是论道,岂能无酒?”

“妙论!妙论!”虞照挑起拇指,啧啧连声,“这么多坛酒,想必把禁城的酒窟都搬空了吧?”

谷神通站起身来,拎起两坛,一坛丢给虞照,虞照伸手接过,泥封上的铭款赫然写着“洪武十三年”的字样。

“这一批御酒藏了两百年!”谷神通轻轻拍开泥封,“躲过了靖难之役的大火,留到今日,殊为难得!”

虞照哈的一笑,拍开泥封,痛饮一口赞道:“好酒!这盗酒的勾当,虞某人从小到大做过不少。没想到,岛王这样的大高手,也会干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儿!”

谷神通喝了一口,冷冷道:“这酒是朱元璋的,此人专断独夫、暴戾不仁,喝他这几坛酒,算是看得起他!”

“说得好!”虞照抹去嘴角酒水,“不过他驱逐鞑虏,也算有功于华夏!”

谷神通轻轻摇头道:“蒙古人不是东西,朱洪武也算不了什么功臣。蒙古人杀的是人,朱洪武诛的是心,八股文下,死了多少文人的精魂。元人祸乱,不过百年,八股取士,流毒子子孙孙!”

“说得在理!”虞照声如洪钟,“八股取士,诚然荒谬,但这还不算朱元璋最大的过失!”

谷神通一扬眉毛:“愿闻其详!”

虞照笑了笑,大声说道:“朱元璋最大的过失,莫过于养了一群混蛋儿孙。自永乐帝以下,一代臭过一代,到了本朝,更是臭不可闻!”

“有点儿道理!”谷神通叹了口气,“不过说起来,从古至今的皇帝,又有几个不是混账东西?盗天子之名,行独夫之事,虐民以逞,可恶透顶!”

“好一句‘盗天子之名,行独夫之事’!”虞照放声大笑,“谷神通,你可把自己绕进来了。你的功夫里就有‘天子’二字,这又作何解释?”

“这不过是他人的抬爱!”谷神通淡淡说道,“这功夫是我自创,本就没有名字,你高兴了叫天子,不高兴了,叫乞丐也没关系!”

“痛快!”虞照一拍手中空坛,“谷神通啊谷神通,可惜你晚生了两百年,要不然,思禽祖师见了你,一定十分欢喜!”

“是啊!”谷神通也将空坛抛开,幽幽叹了口气,“可恨我晚生了两百年,没有见到思禽先生!”

“见了又如何?”虞照心生好奇。

谷神通抬头望天,眼里透出一丝怅然:“倘若见到先生,谷某必当为他牵马执鞭,甘为门下走狗!”

“奇了!”虞照失笑道,“东岛之王也会尊崇我西城的祖师?”

“尊崇?”谷神通徐徐摇头,“谷某从不尊崇任何人物!”

“你方才说……”

“我不尊崇人物,但我尊崇道理!”谷神通扬眉一笑,“抑儒术,限皇权,只凭这六个字,思禽先生,可当横绝古今!”

“妙论,妙论!”虞照哈哈大笑,将手中一坛酒喝得一干二净,眯起虎目注视对手,“谷神通,我看你也是通达人物,你说,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仙碧?”

“这个么?”谷神通眯起双眼,“你喝得过我,我就放人?”

“有意思!”虞照双目一亮,拍开酒坛泥封,“谷神通,打架你在行,这喝酒么,那可未必胜得过我!”

“雷部之主,酒量无双!”谷神通漫不经心地一笑,“谷某不自量力,敢捋足下虎须!”虞照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谈古论今,一转眼喝了七八坛百年陈酿,他们似有天大肚量,数百斤酒水下肚,居然不知所踪。陆渐正觉惊疑,谷缜忽地轻声说道:“看脚下!”

陆渐低头一看,两人脚下涌出四股酒泉,汩汩漫向四周,只因烛火微弱,一时不易察觉。

两人喝罢一坛,又是一坛,转眼喝了千斤烈酒,虞照面孔殷红,两眼似要喷火,谷神通却是气色如常,嘴角一丝笑意,始终不曾散去。

再饮一坛,虞照长吐一口气,苦笑道:“谷神通,你还能喝多少?”谷神通笑道:“主随客变!”虞照挠了挠头,苦着脸道:“罢了,你是无底的漏斗,喝光了这里的酒,我也胜不过你!”

谷神通笑道:“这么说,你不救人了?”虞照一挺腰背,笑道:“谁说的?虞某打也打不过你,喝也喝不过你,不过有件本事,谷岛王可是望尘莫及!”

“什么本事?”谷神通随口问道。

“拼命的本事!”虞照双掌一抡,“谷神通,接招吧!”

陆渐一边听着,热血尽沸,正要挺身而出,忽见谷神通反手一挥,仙碧浑身机灵,清醒过来,左瞧右看,忽地看见虞照,失声叫道:“你怎么来了?”

虞照应声泄气,垂手道:“谷神通,跟你打个商量,我用这条命换仙碧行不?”

仙碧浑身一震,盯着虞照,不知不觉,眼里浮起一抹水雾。谷神通也默默地看了虞照时许,忽地摇头道:“不行!”

虞照面涌怒气,忽又气贯双掌。谷神通再挥衣袖,仙碧应势起身,不由得向虞照撞去。虞照慌忙伸手揽住,但觉来势轻柔,再看仙碧,双颊染红,艳若桃花,双目凝注过来,恍若两点水晶。

“谷神通?”虞照呆望对手,神色不胜迷惘,“你这是什么意思?”

谷神通一言不发,徐徐坐下,两眼盯着地面,仿佛十分着迷。虞照循他目光看去,脸色忽地一变。两人化酒为泉,积水成洼,这时满地的积水,忽似活了过来,凝成笔直一线,直向谷神通冲去。

“水魂之剑!”仙碧低呼一声,声音里透出惊讶。水流应声变快,扑地溅开,化为千丝百缕,罩向谷神通全身。

谷神通抬起双手,十指如弹琴鼓瑟,向外轻轻挥洒。漫天水剑遇上指风,嗖嗖嗖向外溅出,没有一丝落在他的身上。

相持之际,水剑越来越细,悄然失去形质,化为丝丝雾气,雾气升腾弥漫,又凝结成了一团缥缈的水云。

“谷岛王当心!”仙碧冲口而出,“那是‘玄冥鬼雾’!”叫嚷声中,谷神通已被云雾笼罩,身影模糊起来。仙碧连连后退,心跳不觉加快,这鬼雾中蕴含水毒,稍微沾染些许,势必化为水鬼,谷神通湮灭其间,一定无法幸免。

“咻”,一溜火光飞来,“玄冥鬼雾”乃醇酒所化,遇火即燃,“砰”地化为硕大火球。

“呵!”烟光水雾中,谷神通的笑声又轻又细,火光摇曳变幻,忽地向前急飞。恍若蜕皮的灵蛇,谷神通从火焰中脱身而出,鼓起胸膛,尽力一吸,残存的“鬼雾”一丝不漏地钻入他的口鼻,四周清清朗朗,变回了原来额模样。

“咻”,又来两道火光,谷神通一扬手,火光掉过势头,斜向前飞,所过大殿通明,照出两道人影。一个手持弩箭,正是宁不空;另一个却是中年男子,瘦削匀称,面白无须,身披一件羽氅,漆黑发亮,尽是乌鸦羽毛。

“是他!”虞照不禁动容。仙碧也惊叫道:“他还活着?”

两团火焰去势舒缓,仙碧叫声一出,忽地快了数倍。宁不空凝立当场,动也不动,眼看火焰冲到,从他身后闪出一道人影,体态窈窕,撩人遐思,纤手向前一扬,“砰”,火光迸散,转眼烧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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