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天下男子多半负心薄幸,总叫女子伤心。谷缜专一于情,认为所爱之人为天下至美,为此输掉性命攸关的赌局,如此情意,岂不叫世间男子汗颜?冲他这份心意,我也要举右手。”
谷缜笑道:“多谢。”艾伊丝见他笑脸,气得七窍生烟,心里暗骂:“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顶。”原来谷缜此举看似荒唐,影响实则甚远。此番斗宝,除了宝物好坏,便瞧三位评判的心意。寡妇清当年为情所伤,最恨负心薄幸之辈。谷缜看似不比胜负,一番说辞却将她深深打动,后面四局,这老妪必然有所偏向。艾伊丝费尽心思,找来这四位佳丽,演练这一出“火云丽影”,别说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场,论及体态容貌神韵之美,只怕也有不及。这一局艾伊丝原本胜券在握,不料谷缜输了赌局,却赢了人心,换来一张旱涝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相互抵消。
沉寂时许,吕不韦起身说道:“美人局二比一,西财神胜。”话音方落,胡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乐伎也奏起曲子,韵律欢畅,尽显心中喜庆。
吕不韦一招手,问道:“你二人下一局比什么?”艾伊丝没答,谷缜抢先说道:“我中华锦绣之国,既在我国斗宝,美人比过,就该赌赛锦绣了。”吕不韦点头道:“说的是,西财神以为如何?”艾伊丝冷笑一声,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这一局么?哼,那是白日做梦。”于是扬声道:“好,就赛锦绣。”
谷缜摊出手来,笑道:“赵守真。”身后商贾手捧一只玉匣,应声上前,正是桐城首富赵守真。谷缜展开玉匣,捧出薄薄一匹织锦。谷、赵二人各持一端,轻轻展开,那匹锦缎质地细如蛛丝、薄如蝉翼,上面连绵绣满鲜花云霞,花瓣片片如生,天光一照,花间露水宛然滚动,花朵的四周红霞如烧,紫气纷纭,仿佛美人醉靥,十分明媚动人。
锦缎质地之轻薄,花纹之细腻,均是世间所无,场上众人无不屏息注视,生恐呼出一口大气,就将这匹锦缎吹破了。谷缜伸出五指,抚过如水缎面,口中笑道:“这幅‘天孙锦’是唐末五代之时,一位织锦名匠以野蚕丝夹杂南海异种蛛丝、花费三十年光阴织成,长五丈,宽五尺,柔韧难断,轻重却不过半两。为了织出这一匹锦缎,那位匠人耗尽毕生心血,成功之日,居然呕血而死。大家看,这锦上花朵无不鲜艳,唯独这里有一朵黑牡丹……”
众人顺他手指看去,右下角的一朵蓓蕾黑中透紫,处在姹紫嫣红之中,显得格外醒目。谷缜叹道:“听说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辈匠人心血所化,故而这‘天孙锦’又名‘呕血绸’。”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将“天孙锦”在日光下轻轻转动,随他转动,锦上的花色霞光均生变化,有人猛可惊呼:“哎呀,这牡丹在开。”
众人定睛望去,黑牡丹果然随着日光变强,徐徐绽开,吐出青绿花蕊。谷缜再一转,黑牡丹所承的日光减弱,复又慢慢合拢,直至变回一朵花蕾。
一时间,惊叹声此起彼伏,众胡人也无不交头接耳。吕不韦叹道:“久闻‘天孙锦’之名,本以为时过数百年,早已朽坏亡失,不料上苍庇佑,此宝仍在人间。东财神,古物易毁,你还是快快收好。”中土商人听了这话,无不面露喜悦,谷缜将“天孙锦”叠好,收入匣中,举目望去,众胡人了无惧色,谷缜心头一沉:“这些人见了‘天孙锦’的神妙,为什么还能如此镇定?”
忽听艾伊丝冷笑说:“就这样么?我还当是多么了不起的宝贝?”谷缜笑道:“这么说,你的宝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丝哼了一声,高叫:“拿出来。”
两名胡人越众而出,怀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红蓝火焰腾起,一股淡淡幽香弥漫开来,令人心爽神逸、思虑一空。原来,那木炭是沉香木所制,一经燃烧,便有香气。众人只觉奇怪,比试锦缎,为何燃火?正想着,金发美人绢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金匣映衬火光,与她的金发一般绚烂。
展开金匣,绢姑娘捧出一匹雪白锦缎,与素姑娘各牵一头,徐徐展开,足有十丈长,五尺宽,通体素白如雪,若有淡淡流光浮动。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声,众人均不料艾伊丝大言炎炎,却只捧出一匹寻常的白绢,心中大为不解,只有谷缜凝视白绢,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兰幽手持一只水晶碗,将碗中的黄油泼向白绢,跟着略微躬身,将白绢送入篝火,一分一分地经过火焰。油脂入火,燃烧起来,不料白绢经此焚烧,不仅分毫伤损,而且越发光白。
众商人吃惊不已,有人叫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摇头道:“‘火浣布’我见过,这是缎子,哪儿是布?”
陆渐见那白绢入火不燃,大为惊奇,听到议论,忍不住问道:“谷缜,什么叫‘火浣布’?”谷缜注视白绢,神思不属:“那是岩石中抽出的一种细线,纺织成布,入火不燃,别名又叫‘石棉’。过去有人将石棉布做成袍子,故意弄脏,丢入火里,袍上的秽物尽被烧掉,袍子却是鲜亮如初,仿佛洗过一般。别的布料都是水洗,这布却是火洗,故而又叫‘火浣布’。”
陆渐道:“这白绢是‘火浣布’吗?”谷缜摇头道:“不是。”陆渐道:“那是什么?”谷缜冷冷道:“这东西的来历我大约猜到,只没料到那婆娘神通广大,真能把它找到。”
白绢上油脂烧尽,从篝火中取出,鲜亮如新,犹胜燃烧之前。二女手持白绢,浸入江水,白绢新被火烧,虽不曾坏,却很炽热,新一入水,冒出淡淡白气。
待到白气散尽,二女提起白绢,冉冉送到评判面前。三老神色郑重,抚摸白绢,不料双手与白绢一碰,无不流露讶色。原来,白绢在水中浸泡良久,入手凉而不沁,十分干爽舒服。寡妇清忍不住说道:“这匹白绢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难道真是那件东西……”
吕不韦皱眉道:“这东西传说多年,难道真有其事?”计然先生冷不丁开口:“错不了!这匹白绢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错断之纹,正是冰蚕丝织成的‘玄冰纨’。”
吕不韦吃惊道:“冰蚕深藏雪山无人之境,与冰雪同色,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得一条难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蚕丝不足一钱,这幅白绢重达数斤,那要多少冰蚕才能织成?”计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儿能显出‘玄冰纨’的宝贵呢?”
寡妇清叹道:“无怪这缎子全是素白。冰蚕丝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无法附着,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这人世间最妙的色彩莫过于本色,‘玄冰纨’以本色为色,冰清玉洁,正合大道。”吕不韦道:“不止如此,这缎子做成衣衫,冬暖夏凉,任是何等酷暑严寒,一件单衣便能足够。”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大声说道:“‘天孙锦’固是稀世奇珍,但终是凡间之物,‘玄冰纨’为千万冰蚕精魂所化,实乃天生神物,略胜一筹。”说罢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看了谷缜一眼,叹一口气,也将左手举起。吕不韦道:“二比零,锦绣局,西财神胜。”
中土商人一片哗然,艾伊丝咯咯笑道:“不韦前辈,‘玄冰纨’的妙处你还少说了一样!”吕不韦道:“什么妙处?”
艾伊丝道:“这缎子不仅风寒暑热不入,对陈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辈向来腿有寒疾,行走不便,这幅‘玄冰纨’就送给你好啦!”
吕不韦一愣,正要回绝,艾伊丝又道:“我这么做可不是行贿,只是为您身子着想,前辈若不愿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当作矜被盖上两月,寒疾自然痊愈。至于后面的比赛,前辈大可秉公执法,哼,这一次,我必要堂堂正正胜过这姓谷的小狗。”
吕不韦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平生大起大落,已将富贵看得十分淡薄,唯独左腿的寒疾经年不愈,每到冬天,酸痛入骨。他自想这“玄冰纨”倘若真如艾伊丝所说,岂非大妙。想到这里,虽没有持法偏颇之念,也对艾伊丝生出了莫大的好感。
中土商人沮丧透顶,中华丝绸之国,却在丝绸之上大败亏输,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丢尽了脸面。如今斗宝五局输了两局,后面三局,西财神任赢一局均可获胜,谷缜再输一局,不止财神指环拱手相让,中土无数财富也将从此落入异族之手。一时间,商人群中鸦雀无声,百十道目光尽皆凝注在谷缜脸上。
谷缜一皱眉头,忽又笑容洋溢,拱手道:“艾伊丝,第三局比什么?”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还用问么?自然是斗名香了。”
众商人应声变色。西域香料,自古胜过中土,当年南海斗宝,谷缜三胜一负,就负在“妙香局”上。艾伊丝提出“斗名香”,分明是要穷追猛打,不给谷缜任何机会。众人情急下鼓噪起来:“不成,哪儿有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规矩?客随主便,主人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谷缜,你手下都是这些货色?”谷缜笑了笑,将手一举,场上登时寂然。谷缜笑道:“不就是斗名香吗?谷某奉陪就是!”众商人见他气态从容,心中均是一定。艾伊丝却很惊疑:“谷小狗穷途末路,还有什么伎俩?”沉思一下,忽地扬声道:“兰幽,献香!”
兰幽漫步走出,这时间,早有两名胡奴从船舱中抬出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搁满了数百支水晶宝瓶,小者不过数寸,大者高有尺许,肚大颈细,瓶口有塞,瓶中的膏液颜色各异,红黄蓝绿,浓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兰幽身前,她检视一番,面对评判说道:“往日斗香,都是成香,今日斗香,兰幽却想换个法子,当着诸位评判之面,即时合香,当场奉上。”
三老均露讶色,吕不韦说道:“这法子未免行险,合香之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若有一丝不慎,岂不坏了香气?”
艾伊丝笑道:“不韦公多虑了,不如此,怎见得我这位属下的高明?”吕不韦笑道:“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竟是香道高手?失敬,失敬。”
兰幽笑道:“不韦公谬赞了,香道深广,兰幽不过略知皮毛。”她言语谦退,神色娇媚,令人一瞧就生怜爱。
兰幽捧来一只水晶圆盏,从架上轮流取出水晶瓶,将瓶中的膏液渐次注入盏内,或多或少,多则半升,少不过半滴,一面注入,一面摇匀。她出手熟极而流,不待盏中香气散开,便已灌注完毕,场上虽有精于香道的商人,也不能分辨出她用了何种香料。
不多时,兰幽配完三盏,轻轻摇匀,一盏色呈淡黄,一盏粉红如霞,一盏清碧如水。兰幽凑鼻嗅嗅,露出迷醉满足,跟着莲步款款,托到三名评判面前。
三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凑到盏前,用手巾轻轻扇动,招来盏内香气。寡妇清当先嗅完,抬头注目谷缜,眼里透出一抹担忧,认识她的中土商人心下一沉,均知这老妪早年贩卖香料致富,乃是天下有数的香道高手,精于和合、辨识诸色名香,看她的神情,胡女所合的香水必然绝妙。
正担心,裁判嗅完香料,纷纷直起身来,计然先生神气淡漠,吕不韦的脸上却有说不出的满足喜悦,开口问道:“这三品香可有名字?”
兰幽笑道:“浅黄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吕不韦赞道:“此名贴切。这一品香清奇高妙,本如月色当空,然而清美之中又带了一丝富贵之气,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织,令人不觉沉醉。”又问,“粉色的呢?”
兰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吕不韦抚掌赞叹:“此香气味浓而不腻,初闻如急湍流水,畅快淋漓。闻过之后,却又余味绵绵,引人愁思,好比李后主《虞美人》词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识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香美好如雕栏玉砌、春花秋月,流畅之处,却似一江春水,纵情奔流,只可惜繁华虽好,转头即空,只留满怀愁思罢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纪,怎么合得出这么意味深长的妙香?”
兰幽双颊一红,轻声说道:“晚辈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时不胜美好,散时不免惆怅。晚辈只是将这点小小心思化入香里罢了。”吕不韦连连点头:“了不起,了不起,以性情入香道,已是绝顶境界了。”
兰幽淡淡一笑,又说:“碧色的名字,前辈要不要听?”吕不韦忙道:“请说,请说!”兰幽道:“这一品香,叫做‘菩提树下’。”
“善哉,善哉。”吕不韦未答,寡妇清突然接口,“这一品香空灵出奇,发人深省,就如释迦牟尼悟道时的菩提宝树,开悟觉者,启迪智慧。此香以此为名,可是因为这个缘故?”兰幽含笑道:“前辈说得是。”寡妇清默然点头,瞧了谷缜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空灵出奇,怕也未必。”人群中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应声望去,一个身形高瘦、鼻子硕大的怪人从陆渐的身后走出,身子佝偻前探,有如一只猎犬。
“鬼鼻”苏闻香长年隐身幕后,名声虽大,认识他的人却极少。众人只见他一步一顿地走到兰幽身前,心中生出一丝不平,但觉这对男女一个奇美,一个奇丑,立在一处,丑者越发可厌,美者越发妩媚。
苏闻香走到碧色香盏之前,嗅了嗅,摇头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当,阿末香太多,蔷薇水太浓,席香搭配茉莉,简直就是胡闹。唔,还有酒作引子,这个不坏,让苏合香氤氲不散,让安息香更易发散,让阿末香越发清冽,既是引子,就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酿酒,不是合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