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听了这话,大皱眉头,正要拒绝,谷缜却饶有兴趣,笑道:“好啊,这位恶棍叫什么名儿?”罗伯特道:“约翰·霍金斯。”谷缜道:“很好,我要马上见到这位主儿。”罗伯特点头道:“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可以带路。”当下翻身上马,带领一行人沿河行走。
一条大河穿城而过,在众人身边潺潺流淌,水面上飘浮着淡淡的雾气,让河中的船只与岸上的房舍尽都缥缈起来。远方的教堂拔地而起,挺拔秀气,令四周的民舍相形见拙,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婷婷玉立。
陆渐憋了许久,忍不住说道:“谷缜,你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恶棍,怎能和他为伍?”谷缜笑道:“老哥,我不是跟你说过,区区最大的喜好,就是让坏人做好事。这坏人越坏,越有趣味。”虞照皱眉道:“谷老弟,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这么做可是玩火。”
谷缜笑道:“玩火二字说得好。这火之一物,玩得不妥,固然会焚毁房屋,烧死人畜;但若掌控得当,却能煮饭烧水,烹饪美味,甚至乎火攻破敌,扬威沙场。就说赤壁之战,火对曹操而言,乃是大大的坏事,对孙权、刘备来说,却是救命的好东西。其实自古以来,恶人恶棍所求甚简,杀人放火,无非为了一个利字,只要有利,便好商量。真正难敌的,倒还是那些冒正义之名、行屠戮之实的正义之士。这等人亦善亦恶,似正似邪,杀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纷争,都是他们惹出来的。”
众人听得无不点头,仙碧叹道:“谷老弟说得对,就好比皇帝,隋炀帝那种坏皇帝其实少得很,汉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却不在少数,既是英明之君,可也暴戾惊人。”谷缜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寻常人也是如此,恶人总是少数,多数人都是半善半恶,随时变化的。在场各位,谁又能说自己从无恶念呢?”陆渐苦笑道:“罢了,说不过你。”这时间,姚晴冷不丁道:“臭狐狸,你这么会品评人物,那你说说,这英格兰女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言难尽!”谷缜沉思一下,轻声说道,“这位女王目光敏锐,但又善解人意;果敢无畏,却又懂得隐忍;多情善感,但又私欲甚少,能为臣民做出牺牲。有道是‘王者无私’,君王圣德,莫过于‘无私’二字。王者无私,才能目光远大,胸襟开阔;王者无私,才能广收英才,天下归心。这个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这个西方小国必会风生水起,大有作为。”说到这儿,他皱了皱眉,回望东方,眼中不无讥讽,“至于那个嘉靖皇帝么,哈,正做着升天成仙的白日梦呢……”众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为,都是暗暗摇头。
忽听罗伯特叫道:“到了。”众人举目望去,便见河岸边一座港口,桅杆林立。罗伯特打马来到一艘三桅海船前,四顾无人,掀开斗篷叫道:“霍金斯。”谷缜凝眸细看,这艘海船比寻常海船为小,船底更为狭窄,但龙骨流畅坚固,三桅架设得当,虽不如平底大船沉稳,轻快灵便却犹有过之,谷缜也是使船的行家,见了这船,心中暗赞了一个“好”字。
罗伯特叫罢,过了时许,船头冒出一张胡须浓密、瘦削狡黠的脸来,淡蓝眼珠溜溜直转,望着众人,笑嘻嘻说道:“我没看错吗?莱斯特伯爵(按:罗伯特的封号),什么事情劳动您的大驾?”说话之时,船上已有人刷刷刷扯起风帆。罗伯特深知这老滑头心中有鬼,害怕自己清算走私之事,只需一言不合,立马就要掉船开溜,到时候追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找到他去,当下挥了挥手,大声说:“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快放下梯子,让我上去。”
霍金斯迟疑不决,罗伯特大不耐烦,挥舞马鞭叫道:“该死的,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这一次来,跟你的混账事无关。”霍金斯这才放心,扮了个鬼脸,转头招呼:“放下绳梯,迎接伯爵大人。”话音方落,船上便抛下一道绳梯,众人弃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着中土众人,碧眼眨动,甚是好奇。
罗伯特说道:“霍金斯,这些人是中国商人,有事出海,你送他们一程。”
“中国?”霍金斯眼里露出垂涎之色,大声说道,“是用金砖铺地的中国吗?堆满香料和珍珠的中国吗?”谷缜等人见他如此激动,一时面面相觑。罗伯特小声道:“马可波罗的书里这样写的。”谷缜笑道:“这个马可波罗可把牛皮吹破了。”
罗伯特又道:“霍金斯,你答应这次航行吗?”霍金斯一转眼珠,突然摆了摆手,正色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西班牙人的战舰像野狼一样在外晃荡,我这只小破船遇上他们,就是一只无力的羊乖乖。”
罗伯特面有怒色,厉声道:“霍金斯,这是……这是……”他本想说是女王的命令,又怕以英王名义征用此船,惹来麻烦,故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忍住气说,“霍金斯,我以个人的名义,希望你能答应这次航行。”霍金斯笑嘻嘻说道:“伯爵大人的友谊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们的生命……”话没说完,谷缜忽地打开一个鹿皮口袋,向下一倾,珍珠、玛瑙、红宝石,祖母绿,猫儿眼,诸色宝石如雨泻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上面。
船上英人均是目定口呆,谷缜向仙碧道:“你告诉这位船长,他若带我们出海,这一袋宝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结后交付。”仙碧依言说了。霍金斯眼睛不离地上的珠宝,听完这话,长长打了一声呼哨,笑道:“成交,中国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船长。”
罗伯特冷笑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吗?”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饱的绵羊狠过鲨鱼呢!”他抬眼一瞧谷缜,“你们要去哪儿?”谷缜道:“方位未定,贵船要做远航准备。”霍金斯露出迷惑之色,又问:“什么时候出发?”谷缜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吓了一跳,叫道:“没可能,我还没有备好给养。”
罗伯特接口道:“这个好办,我交代下去,给养立马运来。”霍金斯笑道:“好极了,给养越多越好,我们要环球,环球航行知道吗?”罗伯特骂道:“该死的贪心鬼。”说着下船去了,霍金斯则忙不迭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的宝石珍珠一一拾起。
国家有排山倒海之力,罗伯特暗中张罗,半日工夫给养补足,他本人为避嫌疑,再没上船,只在岸边遥遥注视。
霍金斯召集水手说:“这次航海的时机不同以往,风险很大,需要最老练的水手,二十岁以下的人都站出来。”说到这里,从队列中稀稀拉拉地走出几人。霍金斯目光扫过,皱了皱眉,忽地叫道:“德雷克,你也出来。”
那水手个子瘦小,稚气未脱,闻言抬了抬眼皮,露出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直视霍金斯道:“报告船长,我刚满二十岁。”
“你骗鬼!”霍金斯伸出大手,将他拎出队伍,“你看起来顶多十五。”德雷克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我二十了,我二十了……”霍金斯的大手有如铁钳,将他拎到一边,转向众水手叫道:“给你们一个小时,跟老相好告别,买些私人用品,一小时后本船出发,过时不候。”水手们哄然答应,霍金斯转过身子,撵鸭子般将那一伙不足年龄的水手赶下船,而后转回船舱,跟谷缜说话去了。
一小时转眼即过,水手纷纷归队,霍金斯清点人数,忽地叫道:“马丁呢?那个大个子的舵手去哪儿了?”众水手面面相对,这时忽听有人说道:“他不去了。”
霍金斯掉头四顾,忽见德雷克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大声叫道:“我二十岁了,可以出海了,大个子马丁是个蠢材,我比他强得多。”霍金斯望着他惊疑不定,说道:“你这个小狼崽子,马丁怎么样了?”德雷克道:“你管不着。”霍金斯面皮涨紫,厉声道:“我管不着?哼,我的决定不变,二十岁以下的不许出海。”德雷克昂起头:“我说了,我二十岁了,我要出海。”
两人如斗鸡般立在甲板上,目光相对,彼此不让。霍金斯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德雷克的目光也越发冰冷,二人身上发出的凛冽寒气,让五大三粗的水手们屏住呼吸,一个少年水手公然冒犯大名鼎鼎的霍金斯船长,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船长,时间到了。”大副从内舱出来,手里拿了一只怀表。霍金斯一咬牙,揪住德雷克咆哮:“你这个该死的小鬼,我要把你丢到水里去!”德雷克竭力扳开他手,龇牙咧嘴道:“你丢我下去,我会再爬上来。”霍金斯咆哮道:“咱们就试试看!”
正在拉拉扯扯,忽听有人大笑,两人转身一看,却是谷缜。谷缜望着德雷克,笑眯眯说道:“这小子有意思,说来我也没满二十岁,是不是也不能出海?”霍金斯听了仙碧的译语,讪讪道:“我这是为他好,这次航行很危险。”谷缜笑道:“不管怎样,就如船长所说,过时不候,还是开船吧。”
霍金斯无奈放开德雷克,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啐道:“滚吧,去后船掌舵。”德雷克目光闪动,看了谷缜一眼,默默向后舱走去。
白帆扬起,大船驶出水港,行了约莫两哩,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呐喊,水手们回头望去,码头上踉跄跑来一名壮汉,头上包着布巾,巾上一团鲜血十分醒目。那大汉冲着海船哇啦大叫,拼命挥舞拳头。众水手哈哈大笑,纷纷回叫:“蠢货马丁”“羊羔马丁”“面包马丁”“软蛋马丁”,一阵的工夫,给那汉子取了十多个诨号。
霍金斯皱起眉头,问德雷克:“你用什么放倒他的?”德雷克漫不经意地道:“棍子。”霍金斯咧嘴一笑:“你要当心,回来的时候他会杀了你,抽出你的肠子喂狗。”德雷克默不做声,回头一瞥,日已入暮,岸上风烟涌起,马丁狂怒咆哮的影子渐渐模糊不清,海船似慢而快,驶出宽阔的内河,进入浩瀚的大海。
入海不久,便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接下来,往西北方行驶。”声音娇脆可人,德雷克心头一热,掉头望去,仙碧和一个大头怪人并肩走来,那怪人来到罗盘前,手持一个古怪仪器,比照罗盘,看了又看,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仙碧听了,冲德雷克笑道:“小家伙见谅,我们要换一个人掌舵。”
德雷克抿了抿嘴,冷冷道:“谁来掌舵?”话音方落,便听一阵笑语,转眼望去,谷缜笑着走来。仙碧道:“谷先生说,他来掌舵。”德雷克目光一闪,神色十分疑惑,谷缜笑着上前,透过仙碧询问舵轮用法。德雷克脸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倒是霍金斯性子开朗,连说带比,将转舵的法子说了,但也疑惑不解,说道:“谷先生,掌舵是大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谷缜笑道:“贵国的舵比中土高明一些,但与荷兰人的战船大同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