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观念歪曲现实的另一种方法就是去考察现象与现实之间的区别，马克思在他自己的著作中经常利用这种区别来说明问题。从历史上来看，现实与现象的区别可以追溯到早期的社会政治思想，柏拉图曾用它来强调事物的表面“现象”与内在本质或现实之间的不同。我们已经说过，意识形态理论的一个最为根本的论点就是，我们并不直接地感知世界，而是透过从物质关系中产生的概念、看法和观念的哈哈镜来观察世界。这已经够清楚了。然而，马克思认为这些观念能够把现实的经验条件转化为它们的“现象形式”。这样，现实就以一种歪曲的形式出现，而不是表现为它实际上的样子。
从更大的范围来看，现实与现象之间的区别强调的是，可感知的世界常常与某些基本模式、真理或现实相矛盾，这表明，在表现出来的东西与实际的东西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虽然马克思也认为现象与现实之间永远不会真正地一致，但他强调现实不是被它本身所歪曲，现实被歪曲是由于观念和信念产生于社会关系，而社会关系又产生于经济关系。[6]正是这些物质关系充当了我们感知现实的哈哈镜。
伊曼努尔·康德有关我们如何认识外部世界的论述对说明马克思的观点很有帮助。康德在18世纪写了一部重要的哲学著作《纯粹理性批判》，其中提出了有关人类理性如何能够了解外部现实的理论。康德认为，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认识外部世界的本来面目，因为认识者总是把某种东西加在对现实的感知之上。在康德看来，认识者所加的东西就是时间和空间这两个主要的知觉范畴，它主观地改变了现实。康德认为我们总是被迫在理解现实的过程中去改变现实。康德的观点是，我们没有正确地感知现实，因为我们通过时间和空间、理性和意识这些范畴而改变了现实。然而，马克思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指出，我们的经济生产实际上决定了我们理解现实本身的方式。但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对这个问题的简单回答是：因为我们从自己在一个社会阶级内部的地位出发来看待世界。按这种说法，我们对外部世界的理解取决于我们所属的社会阶级以及我们如何——通过我们所属的社会阶级——使用生产资料。在马克思看来，对现实的感知被生产制度所改变，因为存在于其中的社会关系在我们的想象中把现实颠倒过来。这一点似乎令人费解，但所指的过程却很简单。马克思认为，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理解总是受到我们的生产条件和我们在经济生产中所起的作用的制约。更具体地说，我们为了生存而工作的条件制约着我们对世界的感知，这就是说，我们对现实的理解受到我们在一定社会阶级中所处的地位的制约。这种活的现实使得我们对生活的理解总是具体的和前后一致的。虽然这些关系应该反映人类的特性，但它们常常并不是这样，而是相反，表现为物的关系。然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研究一下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的第三个方面的内容，即，它的阶级关系基础。
意识形态理论的第三个方面的内容是意识形态与统治阶级的利益的关系。马克思写道：“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隶属于这个阶级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因而，这就是那些使某一个阶级成为统治阶级的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因而这也就是这个阶级的统治的思想。”[7]
马克思认为，观念的这种颠倒现实的能力来源于这一事实，即它们代表着一个阶级的人的经济利益和他们对另一个阶级的人的统治。此外还有两个具体问题：（1）统治阶级与占统治地位的观念之间有什么特殊联系；（2）观念如何把现实颠倒过来并支配人们对世界的感知？在上面的引文中存在着很多线索：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这意味着在每一历史时期，一个阶级的统治会使一批充当“意识形态家”的人出现，他们是散布代表统治阶级的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利益的观念和信念的人或代理人。例如，在贵族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荣誉、效忠和忠诚的概念占统治地位，与此相应的服从和信念等范畴也占统治地位。相反，在资本主义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自由”和“平等”的概念盛极一时。马克思认为在这一统治时期，概念和观念具有“普遍形式”[8]，就是说，它们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并表现出自己的生命力。这样，统治阶级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共同利益，并且这一利益具有一种“观念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9]在马克思看来，当意识形态家把一切都颠倒过来时，最后一步就完成了。简单地说，这意味着现实的关系通过一些概念表现出来，这些概念“具有超越个人并与个人相对立的独立存在”，并且对个人来说表现为观念和社会关系的合法体系。当观念和信念（升华物）反映的仅仅是统治阶级的意志和利益——尤其是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阶级的经济和法律观念时，这种情况就出现了。在仅仅是实现一个阶级的利益的情况下，这些社会关系与工人阶级处于对立状态。意识形态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使一个阶级的现实状况合法化和合理化。因此意识形态理论论述的是，现实是如何在反对经济上不处于统治地位的个人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
我们已经说过，意识形态理论的基础是它具有改变我们对现实的感知——把它在想象中颠倒过来——的能力，这种意识形态上的扭曲可以直接引用马克思自己举的例子加以说明。第一种扭曲发生在价值层面。马克思指出，在一个交换是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关系的社会里，价值表现为商品的物质存在的一部分。这使得商品似乎具有内在价值和力量，而实际上它们只不过具有使用价值。这种扭曲导致了商品拜物教的产生，似乎商品具有它实际上所不具有的力量。马克思要说的是，客体实际上并不具有力量，只有人才具有力量。第二种扭曲发生在社会关系层面。马克思认为，在商品经济中社会自身形式上好像是在反映一切都受买卖支配的经济交换。这就是说，在我们的社会关系中，我们作为商品所有者，作为买者与卖者而与别人发生关系，而社会实际上是人与人之间的一连串关系。在这种情况下，社会被降为具有经济价值的物与物之间的交换关系，而实际上它是本身就具有价值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意识形态的作用
意识形态理论的第四个方面的内容涉及社会中意识形态的作用。我们已经说过，意识形态可以定义为一整套信念、观念、概念和看法，其主要作用就是通过使现存的社会关系合法化而掩盖阶级差别。在这种情况下，意识形态有下述几种明确作用：第一，意识形态有利于掩盖从阶级差别中产生的社会矛盾。第二，意识形态有助于以维护统治阶级及其利益的方式解决矛盾。第三，意识形态使矛盾看起来是以自然差别而不是以社会差别为基础，从而有助于使统治制度合法化。第四，意识形态使经济交换看起来似乎是社会关系的唯一目标，从而使现象与现实关系直接对立起来。
对矛盾的解释
不把矛盾概念解释清楚，有关意识形态的论述就不完备。矛盾可以被视为是反映社会阶级之间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差别的一种方式。马克思说过，迄今为止的社会始终都是在自由人和奴隶之间的矛盾的框架内发展起来的；在中世纪是贵族和农奴的矛盾；在现代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在马克思看来，矛盾首先从阶级差别中产生，因此，阶级是矛盾的发源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意识形态的首要作用就是使阶级差别，特别是阶级之间的物质差别合法化而不是使之相互矛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矛盾是马克思用来解释社会差别怎样由于社会阶级的存在而产生以及它们怎样在社会中共存的一个概念。因此，矛盾的根源在于阶级的不平等，并始终反映着社会关系是以不平等的阶级划分为基础这一事实。意识形态的作用就是：（1）通过使矛盾合法化；（2）通过把矛盾的原因归结为社会不平等和阶级差别之外的其他因素而解决矛盾。
（原载《马克思、杜克海姆和韦伯》1998年伦敦版）
（李朝晖 译）
注释：
[1]本文选自《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研究》2001年第2辑。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2版第1卷第72页。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2版第1卷第72页。手稿中删去了这段话。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2版第1卷第98页。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2版第1卷第98页。
[6]很多评论者都把意识形态说成是“虚假意识”，但是马克思本人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词来阐述意识形态的作用。恩格斯在1893年写给弗兰茨·梅林的一封信中最早使用这个词。后来，这个词被乔治·卢卡奇用来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阐述意识形态实践。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2版第1卷第98页。
[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1版第2卷第100页。
[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1版第2卷第100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