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刚破晓,马车已经停在朱雀门前。
沈寄旸在小厮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马车,只见众位同僚大人已经陆续到了,正三三两两往宫门里走。有人眼尖认出了他,急忙过来问候:“多日不见,沈太傅病可好全了?”语气之中,隐隐透漏出些许关心。
沈寄旸点点头,回了一礼,“劳您费心惦记,一把老骨头,将养了半月,总算是行动自如了!”
“是,如今年纪大了,更要懂得修养生之道,不可再意气用事!”一位与沈寄旸交好的大人小声提醒。
沈寄旸哪里听不出话中的弦外之音,幽幽叹了口气,“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年纪越发老了,力不从心,只是惦念着先皇临终嘱托,要臣固国安邦,因此不敢懈怠,只可惜臣子有心,天子无意啊……”声音缓缓弱了下去,带着无限伤怀,“为臣者,当冒死以荐,竭力尽智,死而无憾!”
昨夜一场大雪,今晨气温骤寒,冷风扫来,很多大臣都打了个寒战。沈寄旸仰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穹,摇了摇头,就要往宫门里走。
“沈大人!”背后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了起来,沈寄旸颤巍巍地转身看向来人,一老者白发白须,但精神奕奕,脚步如流星,匆匆走来,一身官服熨烫的十分整齐,褶子也没有一个,他见到沈寄旸,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微微拱了拱手,“沈老在家将养了半月,如今身子可好了?沈老真是好福气,能在家里躺着,我要是有几日这样的闲时,真是要念几声阿弥陀佛了!”
“多谢牟公记挂,已经大好了!”沈寄旸面色平淡的回了一句,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口气。
牟谦与沈寄旸同朝为官近四十载,两人政见不合,从朝堂之中斗到宫门之外,又都谋心算策,旗鼓相当,多年面和心不合,乃是朝堂之上人尽皆知的秘密。他听了沈寄旸的话,撇嘴笑了笑,淡淡道:“那就赶紧吧,别让皇上等着咱们!”说着,率先一步进了宫门。
沈寄旸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啊——”近乎嘶吼的惊叫从凤仪苑正宫中传来。
詹春猛地从半梦半醒间惊醒,从小床上翻身而起,绕过蜀绣的百鸟朝凤屏风,拉起床幔,叫道:“太后!”
太后满头冷汗,脸色苍白,一头青丝披泄在肩膀上,脸色十分难看,惊恐地握住詹春的手,“她回来了,她来要我的命了!”
“太后!”詹春叫道。
“我就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就知道她不会放过我的!春儿,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太后死死抓着詹春白嫩的手臂,仿若漂浮于死海之中紧紧握着救命般的稻草,长长的指甲几乎要陷到詹春的肉里。
詹春却不敢叫疼,“太后别怕,那是梦!”
“不,不是梦!我看到她了,在火中浑身是血,她一直冲着我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不是梦,那不是梦!”太后声音激动得越发尖锐,十分刺耳。
“太后,太后!”
“她把那个孽障送进后宫来了,她把孽障送进后宫来害我了!他会怎么害我?给我下毒?还是……”
詹春用力摇晃她冰凉的身子,“太后,太后!”
她一下子就怔住了。
“我……不……对哀家已经是太后了!”她声音慢慢冷静下来,苍白的面容上重新浮出淡定的表情,“一切都过去了!”
“是!”
“哀家已经赢了!”
“是!”
“过去的一切,哀家已经亲手抹杀了!”
“是!”
“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是!”
太后点了点头,认真看了看詹春的脸,“那个孽障,终究是我的心腹大患,你一会儿就去悄悄吩咐,要各个宫的总管仔细留心手下的奴才,有没有右肩膀上有三颗红痣的!”
詹春精明地看着太后的眼睛,“太后觉得那个孽障已经入宫了?”
太后叹了口气,“原本没想,但此梦一做,大感不祥。”声音一顿,眼神中杀意更盛,“古语也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能不防!”
“是,天一亮奴婢就去吩咐!”詹春点头答应。
“要悄悄的,不许走漏半点消息,免得打草惊蛇!”太后声音清冷,“如果他真敢进宫,哀家要慢慢地找,慢慢地折磨他,撬开每一块砖,掀开每一片瓦,也要找到他!”
“是!”
远处似有似无地传来几声沉闷的钟声,太后问道:“什么时辰了?”
“皇上该上朝了!”
太后哦了一声,又躺了下去,“要多留意皇上最近的举动!”
“是,奴婢会提醒皇上身边的人!”
“哀家要再睡一会儿!”缓缓闭上眼,侧过身去。
慢慢放下床幔,詹春放轻了脚步绕回到自己的小床上。
如果那个人,真的进入了皇宫……
该怎么办?
英禄最近走路都带着风,刚过四十的人,却因为办事得体,如今已升了一品校尉,守护皇上的安危,这在皇宫之中并不多见。他的身材因为常年习武没有半点走样,走起路来挺胸抬头,英武刚毅的脸上含着一抹得意的微笑。
淳熙一直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模样,忍不住白了一眼。
不过就受了太后的封赏,如今做事就不知天高地厚,宫中时日还长,怎么就嚣张成了这样?
冷风如刀,阵阵吹入淳熙的脖领子之中,他冷得发颤。一路上灯火在冷风中吹得摇摇晃晃,光影晃动中,几道影子在前面的拐角显现出来。
小顺子也注意到了,警觉的伸脖子看了几眼,低声问道:“什么人这么早?”
淳熙摇了摇头。
泉帝昨夜睡得很不好,今日又起了大早上朝,正在温暖的软轿中撑着下巴闭目养神,隐隐听到轿外小顺子的声音,好奇心一起,伸手掀开轿帘的一角,一股冰冷的风迎面卷过,冷得他一个机灵,顿时清醒了不少,借着灰蒙蒙的光芒向外一看,果然在拐角有几道影子站着。
“淳熙!”泉帝叫了一声,“角落里是谁?”
淳熙听他询问,急忙让停了轿子,拔高了声音叫道:“角落是谁站着?皇上询问,出来答话!”
角落里的影子听了这声音,似乎低头沉思半晌,竟不立刻走出来。泉帝顿时来了脾气,“大胆,朕要问话,还不滚出来回答?”声音一缓,角落中的人竟然还没有走出来的意思,泉帝气血上涌,狠狠一扯轿帘,一步迈了出来,“来人,给朕拿下了!”
声音一落,护卫立刻拔刀抽剑的围了上去,领头的英禄冲在最前,一个翻身跃进角落,脸色却顿时变了,手中长剑顿在半空,惊得长大了嘴巴。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子冷冷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不慌不乱地整了整衣衫,慢慢地走了出来,眼前刀光剑影,她却浑然不觉,昂首挺胸,宛若骄傲的天鹅,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披着紫色的裘毛披风,宽大的摆尾越发显得她瘦的吓人,头发梳理的丝毫不乱,待走到泉帝的面前,跪倒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蓦一见到是她,泉帝倒先愣了,急忙迈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扶起,“天寒地冻的,皇后怎么不多歇歇?奴才们也是,就让你站在角落里等着?都是一群废物!”
皇后借着皇上的势优雅站起,不着痕迹地避开皇帝的手,声音清冷的说道:“最近臣妾日日去浮光寺晨间礼佛,今日因多祈了两柱香,所以误了时辰,刚才走到这里时,正巧听到晨钟,料想皇上就要上早朝了,不敢冲撞,所以躲在角落,想着等皇上过去后,臣妾走,没想到还是惊扰了皇上,皇上恕罪!”说着,又屈身行了一礼。
“哪就严重成了这样?”泉帝又要伸手去扶。
皇后却先一步站直了身子,清冽的目光在淳熙脸上一扫而过,淳熙冷得打了个哆嗦。英禄这时剑已入鞘,急忙扑过来跪倒,“微臣冒失,请皇后恕罪!”
皇后斜瞥了他一眼,一双眼睛因为脸庞消瘦显得格外明亮有神,“英大人是近日的功臣,竭力保护皇上的安危,谈什么冒失?起来吧!”英禄听她不阴不阳的几句话,其中似乎透着数层意思,可惜对方根本不想点破,只好硬着头皮回了句,“多谢皇后娘娘!”慢慢站起身子,立在一边。
泉帝看了看皇后身后的几个下人,问道:“你最近总去浮光寺?”
皇后点点头,没有接口。冷风拂过,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一个宫女接口道:“皇后日日去寺中为皇上祈福,无论时节天气,从未有一天耽搁!”
泉帝暖暖一笑,认真看着皇后道:“你有心了,不过还是自个的身子要紧!”
皇后脸色苍白的近乎没有血色,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多谢皇上记挂!”声音冷冷一顿,“时候不早了,皇上还是赶紧上朝吧!”
泉帝点点头,转身上了软轿,淳熙赶忙走上前,放下了轿帘。皇后向后退开,让出路来,看着小轿慢慢消失于眼前。
“娘娘,咱们也赶紧回宫吧!”稍稍年长的宫女乃是皇后入宫前的贴身侍婢,身份自然不同,大着胆子上前小声提醒。
皇后点头,看了她一眼,“素衣,给我掌刚才多嘴多舌的贱婢的嘴,我身边的人,还是少说多做的好!”
素衣应了一声,转手就是一巴掌打了过去,先前替皇后答话的宫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火辣辣地挨了一耳光,身子一晃,跌倒在雪地上,嘴角泌出一条细长的血丝,惊得身子直抖,心里万万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皇后举头东望,白光掠际,天将大亮,消瘦的身影又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只留下雪地一排清浅的脚印。
泉帝走进归心殿时,两旁文武百官已经到齐,规规矩矩跪倒叩拜,山呼万岁。泉帝走到龙椅前入座,双手一扬,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人影接踵站起,却有一人一直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风一扫,头顿时大了起来,泉帝叹了口气,问道:“沈太傅为何长跪不起?”
“老臣连病数日未上早朝,请皇上降罪!”沈寄旸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
这人真是……泉帝白了他一眼,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何苦就非得说在明面里?
声音一缓,说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沈太傅何罪之有?何况沈太傅日夜操劳国事,乃是国之根基栋梁,朕应该好好赏你才是!”
“老臣羞愧!”沈寄旸又磕下头去。
泉帝一笑作罢,“沈太傅快起身,你身子刚好,再这样跪下去,反倒是朕的过失!”向身边的淳熙递了个眼神,淳熙立刻精明地从御座旁匆匆跑下,规规矩矩地扶起了沈寄旸。
“多谢皇上开恩!”沈寄旸一脸中肯,又行了一礼。
牟谦看在眼里,冷冷一笑,心中暗想:这老家伙真是只狐狸,三言两语把事情撇得干干净净,如今又有皇上撑腰,谁若再敢提起往昔之事,反倒像是要跟皇上作对一般。
泉帝点头微笑,“众卿家可本要奏?”
大殿之中瞬息安静下来,泉帝也不发话,安静等着。果然,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个身材矮小的男子来,泉帝认得他,正是礼部尚书李表。
李表几步走到正中央,双膝跪地,双手捧着本奏折,“启禀皇上,今年乃是各地藩王三年为期的进宫朝觐大典之年,臣拟好了章程,请皇上过目!”
淳熙下去接了奏折,送到泉帝眼前。泉帝展开来读了两行,忍不住问道:“今年提前到了六月?从前不是九月才来的吗?”
“是!”李表答道:“此事臣问过了太后的意见,今年九月正巧赶上了中秋,太后怜惜几位藩王公卿,因此避开了这个日子。又唯恐过了九月,天气寒冷,几位藩王公卿路上多有不便,因此提到了六月!”
泉帝眉头一皱,脸色十分不善,折子往桌子上一丢,冷冷道:“既然母后已经定夺,礼部着手处理就是!”
“是!”李表身子一颤,急忙又行了一礼,这才退回到原位。
整个早朝皇上脸色都十分难看,最终在众人山呼中拂袖而去。一众跪在地上的大臣怎会不知其中玄机?沈寄旸慢慢抬起头,看着那抹骄傲的明黄色身影走出视线,低头微一沉思,转脸一瞧,果然看到牟谦也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两人视线在半空对了一下,各自都有计较,牟谦白眉皱紧,眼中光芒狡诈多变,沈寄旸叹了口气,缓缓站起了身子。
皇上出了归心殿的后门,英禄紧忙上前,“皇上,是回御心殿还是畅心苑?”
“哪都不去,朕要散散心,你们都不必跟着!”随手向淳熙一招手,“你跟着朕!”
淳熙连忙弯腰答应:“是!”
“皇上,这只怕不妥!”英禄脸色一变,急忙跨前一步,拦在就要离去的泉帝身前。泉帝脸色本就十分难看,现在更是阴沉得吓人,声音比周遭天气还要冷上数倍,“是你的不妥,还是朕的不妥!”
英禄听他这样问,吓得急忙跪下,双膝在汉白玉石阶上磕得砰然有声,“皇上恕罪!”
泉帝死死盯着他跪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你知道谁是皇帝就好,别受了太后的赏赐,就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若是站错了队,将来怕是要吃些苦头!”他冷冷一挥袖子,提步就走,淳熙大气也不敢多喘,急忙跟了上去。
英禄跪在原地,冰冷从膝盖传遍全身,冷得让人颤抖。
快步穿过了两个大门,深邃宫墙之间的小路上,还有早起的奴役太监正在打扫,看到泉帝和淳熙两个人脚步生风的走过,惊得几乎话还未出口,两个人的影子已经过去了。
淳熙喘了几口粗气,快步追上泉帝的步子,“皇上,皇上您慢些,奴才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这积雪刚清,路上正滑,要是您……奴才真是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泉帝猛地顿住脚步,胸口不断起伏,仰头看了看清明的天空,一望无际的缥缈蓝色中,一朵云缓缓从眼前飘过。泉帝吸了两口气,低沉着声音问道:“你知道朕心里为什么不痛快?”
淳熙吓了一跳,“奴才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说着,已扑跪在泉帝的脚边。
泉帝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的脊背半晌,问道:“地上不凉吗?”说着,迈开步子又往前走。
淳熙赶紧爬起来跟上,“皇上这是要去哪里?”
泉帝步子渐渐放慢了下来,心中也不断问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去皇后那?还是醇贵人那?夙贵人那?还是……
这偌大的皇宫,统统都是他的,可是他却不知道去哪儿,他挫败地看了淳熙一眼,“回御心殿吧!”转身就走,突然又说,“宣苏幻风过来!”
淳熙急忙答应,“是,奴才送了皇上回去,就立刻去传!”
苏幻风今天也起了个大早,半敞开窗,清冷的空气缓缓吹入温暖的内室,白气缥缈中,竟然生出让人神清气爽的感觉来。苏幻风一身白色的内衣,披散着满头黑发趴在窗口上,晶莹的雪片在阳光下散发出七彩的光芒,美得让人心疼。
鄢知一推开他的门,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一头黑发如瀑,一身白衣如雪,一双盈盈妙目含水,一张绝色面色倾城。
“不要命了吗?这么冷的天,怎么就开了窗?”鄢知叫着欺近身子,“就算想看雪,也要给自己加件衣裳,这是要做什么?”
苏幻风回头看了她一眼,好笑地开口:“瞧你急成了这样。”说着乖乖关了窗,一步跳回到床上去,扯过棉被盖上,“原本最是惬意美好的画面,经你这么一嚷,顿时少了几份纯净!”
鄢知斜了他一眼,“明明是为你好的,倒给你说了一顿,真是不值!”气得一跺脚,脸上却变了,微微一笑,说道:“小厨房差人问话,今早儿要吃些什么?”
“没什么胃口,叫人随便弄些就是了!”苏幻风一笑。
鄢知点点头,转身就出门吩咐去了。苏幻风抱着双臂,望着窗外朦胧景象,忽然侧翻了个身子,蒙住了脑袋又睡。
过了片刻,鄢知张罗了早饭进门,都选了清淡可口不腻人的,苏幻风从被子里钻出来,“蒸了蟹黄包子没有?”
鄢知摇了摇头,“没有。”
苏幻风哼了一声,“小厨房的奴才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回头全部遣出宫去!”
鄢知撇嘴一笑,“你这人脾气也大,真是阴晴不定,先前人家差人过来问,是你自己说随便的,如今真随便了,你又不高兴,这是何苦?”
“在宫里不懂得揣摩主子的心思,那和废物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早早的出宫务农,好歹不会丢了命,我这是一心为他们打算,你还说我?”苏幻风说着,站起身懒洋洋地往桌边走。
“那你可真是冤枉了他们!”鄢知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桌上的笼屉,“今早的蟹黄包子香气浓郁,你吃惯了这一口,怎么还闻不到?”
苏幻风这才抿唇一笑,走过来掀开笼屉,伸手就要拿。半空中筷子狠狠砸在手背上,鄢知铁面无私地吼道:“先去洗了手!”
“就是毛病多!”苏幻风不满地哼了一声,屏风外面小丫头早端着铜盆候着了,服侍着苏幻风洗了手,苏幻风刚才坐下,淳熙就已经快步跑了进来。苏幻风往他的脸上一瞧,忍不住问道:“又怎么了?皇上又发脾气了?”
“是……也不全是!”淳熙想了又想,不知怎么回答。
鄢知听到这模凌两可的回答扑哧笑出声来,“这猴精似的人,答得算什么话?”
“皇上的确是气了,可和以往的气不一样,没砸东西,也没骂人!”淳熙缩缩脖子,“刚回了御心殿,就赶走了宫女太监,一个人在侧室里坐着呢,我问要不要传膳,皇上什么也没说,只摇了摇头!”
“来求幻风救场去的?”鄢知疑惑地问道。
淳熙连忙摇头,“是皇上要召见的!”
鄢知连忙起身,“那赶紧换了衣服吧!”说着就要给苏幻风找衣服去,苏幻风却不急不缓地夹起个蟹黄包子吃起来,口中还不断称赞,“这蟹肉蟹黄怎么就美味成了这样,小厨房的人都要赏!”
“不遣出去了?”鄢知瞪他一眼,“皇上既然召见,你还磨蹭什么,赶紧过去吧!”
苏幻风摇头道:“你好歹让我吃上几口!”懒洋洋地吃了三四个小包子,又喝了碗小米粥,这才裹着大氅跟着淳熙出门,淳熙唯恐耽误了太久,回去龙威震怒,无法复命,因此脚步快得出奇。
苏幻风却不急,只远远跟在他后面。
等进了畅心苑,一院子的宫人奴婢都站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张固安远远见苏幻风来了,急忙跑过来,“总管,您来了!”
“早膳还没用?”苏幻风问道。
“是。”张固安一脸为难,“奴才进去问了几次,皇上话也不说一句,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糊涂,皇上不用,也要准备出来!”苏幻风脸色一变,“也不必都守在这里,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张固安连连点头,冲着候命的宫女太监们一摆手,指挥他们散了。
苏幻风叹了口气,这才进了御心殿。
门外虽然亮得通明,但御心殿里却微微有些暗,门窗都被死死遮挡住,摸索着走入内室,借着微弱的光看清皇上坐在正位上闭目养神。
苏幻风脚步放轻,叫了声:“皇上。”
“你来了。”泉帝缓缓睁开眼,声音十分疲惫地开口。
“出什么事了?”苏幻风小声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气闷!”泉帝幽幽道,“今早礼部李表递了折子,说起今年三王两公进宫朝觐的事来,事事巨细不遗,且母后已准,到我这里,不过是走个过程,朕这算什么皇帝?”
苏幻风垂下头,没有接话。
“朕是皇帝啊!是九五之尊,受万民敬仰!可是……为什么什么都由不得我做主?”皇上的声音清冽得让人心疼,“她是朕的母亲啊!从前是朕年纪小,不得已由她主持朝政,可如今朕已大了,为什么,还是握着权力不肯给我?”
久久等不到苏幻风的回答,泉帝叫道:“幻风……幻风!”
“奴才在呢!”
“幻风,你还记得小时候跟我的约定吗?”泉帝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记得吗?”
苏幻风垂着头,黑暗中声音如泉,“当然记得,奴才曾经答应过你,要为你争来你想要的一切!”
“嗯!”泉帝点点头,似乎十分的放心,“这后宫之中,朕谁都不信,只信你!”
皇后所居的玉藻宫位于皇宫正西方,金顶琼楼,修建得十分高贵奢华,白雪在金色的瓦片上一映,更是流光溢彩,十分好看。数十只白鸽展翅飞过高空,不曾留下一点痕迹。
长长的幽静回廊之下,瘦弱的身影昂首盯着蓝色天际,金色的大袍在寒风中翻飞,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塌下的两腮也被冻得通红。
素衣捧着大氅赶过来时,皇后正盯着四方的天出神,她轻轻走到皇后身后,将大氅披在她身上,接触到那冰凉的手指时,心中一痛,叫道:“娘娘,回屋歇会儿吧,外面冷,仔细冻坏了身子!”
皇后仿佛没有听到,漆黑的眸子盯着天空看,仿佛其中隐含了什么比生命还要重要许多的东西。
她年纪比皇上年长七岁,是太后一手主持着嫁给皇帝,成为后宫之主,只是……看似已经拥有了一切,然而,心底最想得到的那样东西,她这一生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得到了。
秀气的黑眉微微一皱,透出痛心的反感来,一把扯下身上绣满了五彩斑斓凤凰的大氅往地上一摔,转身就走。素衣急忙捡起大氅,追了上去,“娘娘……娘娘……”
守门的太监见皇后来,急忙打起帘子来,皇后脸色铁青地进了内殿,正要往偏室走,一个太监急忙追了上来,“启禀娘娘,牟大人已经在书房等了许久,候着娘娘去呢?”
皇后的身影一顿,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回答。
“为什么不通禀?”皇后口气逐渐严厉,死死瞪着跪在地上的太监。
“回娘娘的话!”小太监吓得扑在地上,“牟大人不许通禀,说娘娘什么时候看完了风景,就什么时候通禀!”
皇后瞪了他一眼,“滚下去!”一转身子,奔着书房走去。这间书房原本是皇后宫中一间库房改建的,只放了两排书架,上面林林总总的排满了书,角落里更是堆满了书本,一张书桌打扫的干干净净,桌面上只摆了一张顶级的宣纸,上面写了一个“魇”字。笔记娟秀,显然是女子所书。
推开书房的门,皇后稳稳迈了进来,瘦弱的身子仿佛一节竹竿,冷淡地瞥了眼站在一旁的牟谦。牟谦跪下行礼,“臣参见皇后!”
皇后冲素衣使了个眼色,素衣立刻懂事地合上了门,自己守在门口。
“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何必这样惺惺作态?”皇后扫了地上的男人一眼,漫步走到书架前,竹节般的手指缓缓滑过书本,口气十分不耐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牟谦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小声问道:“后宫眼下情况如何?”
皇后冷冷扯了扯嘴角,“你应该知道,本宫日日去浮光寺礼佛祈福,从不关心后宫!”
“你……”牟谦顿时大怒,“你别和我耍心思,即使日日拜佛,若心思不在上面,又有何用!”
“我拜佛,是保佑父亲大人你死后可去西方极乐世界,免受地狱轮回之苦啊!”皇后微微一笑,这笑容在阴暗的角落中显得像是伺机而动的恶魔,让人觉得无比的寒冷。牟谦老练的眼睛微微一眯,未等开口,皇后已经冷笑着道:“你在后宫扶植的眼线不少,即使没有我,依旧有消息可以到手,何必再来问我?”
“你身居高位,一群下人,到底没有你看得真切!”牟谦捋了捋胡须,“太后最近可有动作?”
“不知道!”皇后摇了摇头。
“漓月阁的苏幻风呢?他不是和皇上走得很近吗?”牟谦又问。
皇后脸色陡然一变,声音阴沉地回答道:“不知道!”
“你……”牟谦叫了一声,“你我父女一场,从前心结虽多,如何就让你恨我成了这样?如今局势已渐渐明朗,风雨欲来,我不信你不想保全自己!你当真不要我的庇佑?你要知道:你我联手,方能全身而退!”
皇后慢慢转过脸,将整个身子侵于黑暗之中,“你我目的不同,无法合作联手。”声音一顿,微微带着一丝慵懒,“你要全身而退,而我……此身已经入局,无法退出。”
牟谦身子一震,“那么……你打算站在哪一边?”
皇后侧过脸,忽明忽暗的光芒映在她阴晴不定的脸色上,陡然让人觉得心寒,“这一次,我要站在自己的这一边……”
“我答应你,一定拼尽全力,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此诺不成,我终生不出皇城一步!”
那是多少年前的星夜,月朗星辉,他还不是万人朝觐的皇帝,他也不是如今手握重权的大总管。
就是两个小小的少年,单纯交好,一同坐在月桂树下喝酒。
他微微有些醉了,听了他的话,淡淡侧过脸来,微醺的脸色变得高深莫测,“一切都是未知,此刻说这些难道不早?”
苏幻风那时年纪虽然小,却绝美非凡,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天上一轮圆月,“只要你想,自然不早!”
“幻风……”他缓缓垂下头,望着手中的酒杯,“我并不出色!”
“我知道!”
“我也不是父皇眼中最爱的皇子!”
“我知道!”
“那……你还觉得,我可以吗?”口气像是自嘲般带着一股质疑。
“只要是你,这些都无所谓!”苏幻风目光沉稳淡定,泛着他永远读不懂的光芒。“我自然会全心帮你!”
“幻风……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了什么,你都会像今天这样,一直支持我,是不是?”他放下酒杯,直直盯着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侧脸。
红唇缓缓勾起一抹妖娆的微笑,苏幻风缓缓持起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他什么都没回答,可不知为什么,泉帝忽然觉得无比安心,仿佛他在眼前这样肆无忌惮地美好一笑,周围的一切黑暗,一切未知,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空气中月桂花泌人心脾,风一扫,无数花瓣飘落。荡在他的酒杯中,泛出圈圈涟漪。
如果宫中少了苏幻风,那么自己,此刻会是什么样的呢?
张固安踏进御心殿侧室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几扇窗子都被封得密不透风,屋子里没有掌灯,只有一条细细的光线从窗口间隙中射进来,一道如刀光般的刺眼光芒,映照在泉帝阴晴不定的半张脸上。
他似乎已经想什么入了神,恍然盯着自己的足尖,一动不动。
“皇上,早膳准备好了,给您送过来吗?”张固安恭敬得弯着腰,眼睛看着地面,动也不敢动。
“是幻风要你准备的?”过了很久,泉帝似乎才听到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地问道。
“是!大总管头前叫人备下的!”张固安老实回答。
泉帝点点头,“那就送进来吧。”
张固安脸色一喜,兴高采烈地转身跑出去吩咐了。
长空万里无云,鄢知正在廊下指挥宫女太监们扫雪,不大的院子,足足清扫出四五车积雪去。苏幻风一进门,就看到鄢知一身淡青色的长袄,懒洋洋站在回廊下。
“这么快就回来了?”鄢知见他回来,笑着迎上来。
苏幻风面色平静得宛若此刻的天空,“是啊!”
鄢知并不多问,拉着他冰凉的手指道:“我瞧这该是最后一场雪了,从明日开始,必定天晴日朗,看来就要春暖花开了!”
苏幻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枝头,“早该来了!”
鄢知听他口气不对,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你在想什么?”
“想着,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踏出皇城,亲眼看看这繁华世界!”苏幻风口气轻飘飘的,仿若天籁,“东起蚕桑,西临离海,南接北歌,北近通天帝国,天下何其之大,我们被圈在这四方的宫廷之中,看到的天,也不过就巴掌大!”
“你想出去,什么时候都能出去。”鄢知淡淡道,“只是,你放不下罢了。”
“是啊!”苏幻风点头,“背负太多,哪有那么轻而易举,说走就走!”
鄢知脸色黯然片刻,随即勉强笑了笑,“总有一日,会全都放下的。”
阳光晴好,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