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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法国总会

抗战中期的1942年3月,日本皇室制定了一个绝密行动:“金菊花行动”,目标是窃取和抢夺中国顶级国宝“北京人头盖骨化石”。紫禁城风云骤起,上海滩血雨腥风,各路政治势力闻风而动,日本军方特高课和国民党军统局迅即行动起来,奇招迭出,各种角色粉墨登场,在中国内陆广阔的棋盘上角力厮杀,攻防进退,展开了一轮又一轮惊心动魄的夺宝绞杀战。

这个故事要从1941年讲起……

1941年12月10日上午9时许,一辆黑色奥斯汀轿车由西向东穿行在上海爱多亚路上。驾车人是法租界“麦兰捕房”治安科的谢探长。就在10分钟前,他接到法国领事署下辖警务处处长苏格曼先生一通紧急电话,让他火速赶往警务处报到,接受紧急任务。谢探长预感今天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谢探长本名谢天地,这名字说普通也不普通,听起来有点儿搞怪的意思,不过这倒符合他的个性,更符合他的经历。他的人生际遇充满了悲剧性和荒诞感,还夹杂着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离奇窘事。

谢探长约有二十七八的年纪,生得浓眉大眼,长着一副棱角分明的方脸庞,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刚刮过的腮帮子上留着乌青的胡茬儿。他身高一米八,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刚洒脱的气质和风流倜傥的派头。因为今天任务特殊,他没穿警服,而是穿了身米黄色进口毛涤西装,敞着怀,胸前佩戴着一条暗红色的丝绸领带,鼻梁上架着咖啡色墨镜,左嘴角斜叼着“三炮台”烟卷儿。他单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捂在警枪上,一脸的油滑浮浪气,但是他的内心却保持着高度警觉,两眼机警地扫瞄着街道两旁。

今天街上的气氛古怪而诡异:平常川流不息的马路今天车辆却非常稀少。有轨电车和双层公共汽车已全部停驶,那些重载货包的马车也不见了踪影,走街串巷的黄包车夫们也躲藏了起来。

街上到处都是身穿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军人。迎面驶来的是一辆又一辆满载士兵的大卡车,每到一个路口就放下一部分端着三八大盖的士兵,又继续向前疾驶而去。

枪尖上挑着太阳旗,杀气腾腾的士兵们沿爱多亚路的各个路口拉起了铁丝网,用以拦住大量涌往法租界的难民。

车行如风。谢探长从车窗里望出去,看到宪兵队的双斗摩托一辆辆呼啸着横向驶过。后面跟了辆日军的宣传卡车,在大街上呜里哇啦高声广播着。满眼望去,天上、地上、电杆上到处是飘飞的日军传单。商店门前,有许多英国商人和美国商人在排队等待登记。许多人还披着毛毯,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几个日军军官在给他们分发缀着英文字母的红袖章。

车往前驶,几个端着刺刀枪的日军押着一长串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国人,他们手上拴着绳索,满面的惊悸和凄凉……零星的枪声、尖厉的哨子声和呜呜的警笛声刺耳地传来。一个日本士兵刚从一个斯文老派的中国男人的肚子里拔出刺刀,仰头哈哈大笑。男人呻吟着倒下了,他旁边已堆满妇女和儿童的尸体……

一幕又一幕场景,一摊又一摊血迹倏忽闪过,一股莫名的仇恨和义愤袭上了谢天地的心头,他狠狠地向窗外唾一口吐沫,脚底油门一紧,驶入黄浦滩路。

抬眼望去,江边航道上,挤满了悬挂世界各国国旗的商船、货船、驳船和邮轮,有德国的、意大利的,还有英国和美国的。横冲直撞的日本巡洋舰占据了主航道,那些船桅很高的帆船和蒙着草席的舢板在日本炮艇间往来穿梭。所有船只都挂着猩红的太阳旗。

谢天地知道,三天前的黄浦江上曾发生过一场战斗。这场战斗的起因就在那个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的日子: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了美国的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

第二天凌晨,驻沪的日本海军向黄浦江中仅剩的两艘英美炮舰发出最后通牒,勒令它们在两小时内投降。美舰“韦克号”很快就挂出了白旗,英舰“彼得烈尔号”拒绝投降,在日机的狂轰滥炸中于当天6时许沉没。破晓,日本陆军在细雨中从苏州河各桥开进公共租界。上海海关,英国汇丰、麦加利、沙逊等六家银行和美国大通、花旗等五家银行及大批外资企业被日军实行了军事管制。英美领事馆人员被集中在华懋饭店囚禁起来。

想到这里,谢探长沉沉地叹了口气,不论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可怕之事,有一点已确定无疑:日本侵略者把英、美殖民者彻底地赶出了这个苦心经营了近百年的殖民统治区,使这里完全沦为日本统治的工具。紧接着,英美籍职员肯定会被全部辞退;万国商团将被解散;英美驻军军官和一千多名士兵都要被遣送回国;巡捕房也要解散,公共租界已经名存实亡。

“英美租界完蛋了,我们法租界呢?我们还能撑多久?”一种悲痛的凄凉感涌上了谢天地心头。这两天,他从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德国电台的广播里听到:“日军占领了上海公共租界,却没有占领法租界。其主要原因是法国维希政府已经向德国投降,法国的海外势力便为德国全部占有。日本对德国的利益不敢随便触犯。这是轴心国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把戏。”

轿车又沿着黄浦江行驶了一会儿,很快来到警务处大楼,谢探长潇洒地驶入大院。法租界警务处大楼位于薛华立路123号。大楼楼高四层,为西式建筑,当街看上去显得端庄、肃穆,隐隐地透出一股威严肃杀之气。楼前是个大院子,前门是两扇雕花铁门,一条水门汀路直通大楼正门。整个院子其实是个大停车场。靠近大门处停有十几辆关押犯人的警备车,上海市民管它叫“猪笼车”。

身穿褐色警衣、戴着圆形筒帽、肩章上缀有外文字母的巡捕们进进出出,呈现出一派慌张忙碌的景象。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法租界中央捕房——法国人在法租界统治的神经中枢,其正规的名称是公董局警务处。但这是洋人的叫法,上海人都习惯性地叫作“巡捕房”。中国人的语法中颇看中那个“房”字,卖票的叫“票房”,做饭的叫“伙房”,烧开水的叫“水房”,新婚的地方叫“洞房”,解手的地方叫“茅房”,巡捕们住的地方,自然叫“巡捕房”。警务处设在中央捕房内,主要分为交通科、消防科、民事科、刑事科、谍报科这五大科,管辖着旗下六个巡捕房,即中央捕房、麦兰捕房、霞飞捕房、小东门捕房、福煦路捕房和贝当路捕房。

二楼警务处总监办公室里,警务处处长兼巡捕房总监苏格曼正坐在大班台前,把烟草塞进雕花烟斗里。这个四十来岁的法国人长得胖乎乎、矮墩墩的,生着一张圆圆的脸孔,嘴唇上蓄着一撇两头上翘的小胡子,一双小眼睛透出狡诈诡黠的寒光。他桌面上零乱地散布着各种文件,有照片、表格、便笺、报纸,还有一份打印得干干净净的报告。

“报告。”“进来。”谢探长应声而入。苏格曼总监一看谢探长到了,急忙放下烟斗,用熟练的汉语说:“谢天谢地你可来啦,我的谢大探长,出大事啦,这几天的报纸你都看了吧?”苏格曼指了指桌面上一大堆报纸。

“那还用说,当然看了,哎,可怜的珍珠港,可悲的美国佬,疯狂的小日本。”谢探长滑稽地吹了声口哨,随手翻阅着报纸。这些报纸头版头条的巨幅标题像是在对他发出刺耳的尖叫:“太平洋战争突然爆发!”“日军袭击珍珠港!日本向英美宣战!”“美国被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参战,日本必败!”

苏格曼面色凝重,忧心忡忡地说:“形势非常糟,可以说糟透了,谢探长。据情报显示,日军南进的速度非常惊人,奇袭珍珠港第二天,日军在泰国登陆,泰国政府当天就缴械投降了。那天下午,英国军舰‘威尔士亲王号’和‘击退号’从新加坡驶往马来半岛,但在途中被日本飞机炸沉。随后日本军队迅速向马来半岛挺进。另一路日军侵占了缅甸和苏门答腊岛。下一步,香港、关岛和威克岛也面临着被轰炸、被占领的命运,而菲律宾的抵抗已经形同虚设……”

谢探长抬了下手,迟疑地问道:“总监大人,您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看我还是回去维持治安吧,法租界已成了孤岛,那些难民们正……”

“不!治安科的事先放一放!”苏格曼总监抢过话头道,“我有更重要的任务给你。我要强调的是,日本人野心很大,来头很猛,气势很汹,现在英美公共租界已经垮台,下一个卷铺盖卷的就轮到我们了。法国人和日本人签的协议已经形同手纸一张。所以,我们时时处处都要提防着,要更加地谨言慎行,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恼了日本人。不然,我们就会被人家像撵野狗一样撵出上海滩。”

“这个我会谨记在心的,总监大人,我给下属们的原则就一个字:忍。要一忍,再忍,三忍,咬牙忍,拼命忍,忍不住也要忍!”谢天地双脚一碰手掌上翻,敬了个滑稽的警礼。

“严肃点儿好不好?”苏格曼剜了谢天地一眼,用带有浓重的卷吞音叮嘱道,“你能忍,就怕有人不能忍啊。今天上午10点,美国红十字会和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要在法国总会召开一个联谊会。哼,联谊会联谊会,狗屁的联谊会,挂羊头卖狗肉,我看还不如说是煽动会。出席会议的大多是各大医院的主治医师和系主任,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据密探来报,这是上海红十字会在为前线招募医生和护士啊。”

苏格曼虎着脸,背着手踱开了两步,突然双手反撑在桌沿上道:“我估计可能要出事,不,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如果他们有人在会上乱说乱讲、大放厥词、搞点儿煽动、呼点儿口号什么的,那就麻烦大啦!万一被无孔不入的日本密探听见,可就闯下大祸啦!”

“啊?大祸?!”谢探长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缩了下脖子,“那可怎么办?”他预感到今天可能要倒霉。

“抓几个人倒还算小事,”苏格曼往沙发上一仰,两手交叉,两个大拇指互相绕着,“要是出了事,明天各大报纸再一登,搞出点儿国际影响来,那你我的饭碗就算是砸啦,砸定啦!所以嘛,我派你到现场去盯着,给我看严了!如果会场有人煽动反日情绪,胡说八道,滋事生非,你可以立即逮捕他!”

谢探长终于明白总监火急火燎地叫他来的目的了,眼珠子骨碌一转,建议道:“总监大人,这种会议根本就不该让他们开啊。现在正处在风头上,小日本儿气焰正盛,肯定会派特工前来捣乱的,我预感到……咳,啰唆个啥呀,干脆封了它算啦。”谢天地拔出警枪,转身就向外走。

“慢!”苏格曼在背后喝住了他,厉声质问道,“封?怎么封?说得倒轻巧!会议申请我一周前就批啦,可谁知日本人怎么会在四天前突然发了神经,对珍珠港下了狠手,这样一来,想取消会议根本来不及。但日本人从来就不承认什么《日内瓦公约》,‘国际红十字会’和‘国际人道主义原则’,他们是一群疯子加魔鬼。这种理念和立场的对立迟早会惹出事端来。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更麻烦的是他们租用了我们的地盘儿:法国总会,知道吗?这样出了事,我们怎么也摆脱不了干系呀!”

“总监先生,你是让我去法国总会当灭火队长啊。我算明白啦,会议还要让它开,还不能出事,不能放屁,不能骂人,更不能着火。”谢天地耸耸肩,一个劲儿地翻白眼。

“聪明。”苏格曼嘉许地望着他说,“我知道你认识特高课的加藤机关长和宪兵司令部头头儿雾岛,对于协助他们侦破‘10·19日侨凶杀案’和虹口‘正金银行暴窃案’你是立了头功的,日本人对你赞赏有加,你谢神探的名头更是响遍整个上海滩。而且你精通日语,英语也说得蛮溜,我想派你去沟通和斡旋是最合适的人选啦。”

“是啊,所以后来我的‘无畏神探’的英名就被‘汉奸狗探’的雅号取代了。”谢天地苦笑着摇头。

苏格曼拍着谢的肩膀,一脸假笑地鼓励道:“老谢,你能去我真的要谢天谢地啦,你历来是我手中最大的王牌,紧要关头你不出马谁出马?好啦,别哭丧个脸,去把火星扑灭,息事宁人,下一步什么都好说,警务处督察长的位子还不是等着你来坐的嘛。”

哼,又来这一套,什么督察长,不就是在拉磨的驴前面挂个红萝卜嘛。谢天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可嘴上却说:“总监大人,这事儿还是叫别人干吧。”

“不行,别废话啦,就你干!”谢天地说了一大堆不能干的理由,可总监吊着脸一言不发地死盯着他。二人就这样僵持着,谢还想推辞,却被苏格曼连哄带劝、连推带搡地塞进电梯,谢探长挣扎着高喊:“你给我开枪的权利我就去……我我……我不想当汉奸哪……总监大人行行好,换别人去吧……看在上帝的面上饶了我……”

“咚”的一声,电梯门重重地关上了。

法国总会位于茂名南路至淮海路中段,始建于1923年,占地4200平方米,是一座英伦风浓郁的古典建筑,有着“东方第一楼”的美誉。这里平时是外国人、达官贵胄、上流社会娱乐的豪华场所,也是各大公司、领事馆、社团组织、警务处和军队举办各种名目的聚会之地。

今天的会议在正厅举行,舞台上方悬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写着“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迎春联谊会”的字样。

大厅里,社会贤达、海上名人、名流士绅、淑女名媛们济济一堂,男士们都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女士们都浓妆艳抹、端庄美丽。与会者人人都站着,手中端着鸡尾酒,笑望着台上发言的主人。

台上,正在发言的是上海红十字会会长叶丽仪女士。

谢探长来到总会正门口,守门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刚要拦住他,他虎起脸,晃了下法租界警官证,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厅。

与会者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叶会长的发言:“……红十字运动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象征。它的诞生不是偶然的,而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1864年,在日内瓦召开了一次国际会议,世界各国共同签署了《关于改善战地陆军伤者境遇之日内瓦公约》,使国际红十字会成为国际公认的从事人道主义的工作组织,并得到国际法的保障……”

这时,会场门口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谢探长发现几个身穿西装,头戴礼帽、形神猥琐的青年男子挤进了会场。谢探长知道他们肯定是日本密探,说不定还有特高课特务。

不一会儿,叶女士发言结束,她向与会者们介绍了另一位姓庄名丽媚的宣传委员向大家讲话。在热烈的掌声中,一位风姿绰约的摩登女士走上台来,向大家微微颔首,得体大方地开始了她的发言。面对听众,庄丽媚侃侃而谈,而她的相貌,更被人群中的谢天地惊为天人:一张典型的鸭蛋脸,丹凤眼,月牙形嘴,那眼睛如果用三个字来形容,就是“大、深、亮”。一双琥珀色的瞳仁里闪现出罕见的辉光。她穿的墨绿色丝绸棉旗袍使得本就高挑的身段更加曲线毕露,肩上搭一方杏黄色的披肩。漆黑的头发纹丝不乱,在脑后盘成一个大大的髻,显得更加娇俏秀媚,光彩照人。

谢天地刹那间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了,她身上显然有着某种超然的高贵感,还隐隐地透露出一丝神秘,可又怎么有点儿面熟?是在哪里见过吗,他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庄丽媚不疾不徐地说:“……众所周知,辛亥革命后,我们中国红十字会在国内展开了大量救灾活动,在1912年的浙江、1917年的皖北以及1919年的苏、浙、皖特大水灾中的救援、医疗和赈灾活动中均发挥了非常积极的作用,成就斐然……

“红十字会是一个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组织,以‘人道、博爱、奉献’为宗旨,在战地救护中,无分敌我,一视同仁……到了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后,日军入侵上海,兵民死伤枕藉,避至安全区域的伤兵、难民不计其数,中国红十字会积极扩充临时医院,广招各地医师、药师与护士,以资应对人道危机……日本侵略者的罪恶行径日益激起了全中国人民的极大愤慨和反抗,大江南北都燃起了抗日烽火。今天,我们向你们,并通过你们向全中国的医务精英们发出号召,请你们当中的有志之士,勇敢地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与中国红十字会和医务界爱国人士一起,并肩战斗,为配合全国军民的抗日热潮,履行《日内瓦公约》的原则和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救治在抗日前线浴血奋战的广大军民……”

哼,越说越不像话啦,连“日本侵略者”“抗日”这样的词都敢说,这样下去场面肯定会失控!谢天地预感到大事不妙,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想跳上台去,制止她的发言。表面上制止,其实是一种保护。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想保护这位女士的冲动。

“啪”的一声,枪声乍响,穹顶反射的回音震耳欲聋,听众们都愣住了。只见十几个日本便衣特工一拥而上,举着手枪向台口冲去,边跑边喊:“煽动反日情绪,污蔑大日本帝国,把她抓起来!”“姓庄的是抗日分子,大放厥词,抓住她!”“快快快,别让她跑啦!”“轰”的一声,人群一下炸了窝,像潮水般向门口涌去。

谢天地不由分说拨开人群,疯狂地冲了过去。庄丽媚被人群裹挟着正进退不得,眼看几个日本密探就要抓住她了,谢天地抢先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掩护在身后。

“啪啪,”日本便衣频频向天花板开枪,顶棚上的彩色玻璃纷纷炸开,碎了一地玻璃碴子。人群疯狂地乱挤,甚至互相踩踏,同时伴随着枪声和女人发出的尖叫声。谢天地紧拉着庄丽媚的手,随着人流向门口艰难地挪动着。好不容易挤到门口,他把庄丽媚艰难地塞进车里。

轿车一路风驰电掣,抄近道来到九江路望平街东首28号——上海红十字会总部。庄丽媚困惑地望了谢探长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向大楼正门走去。谢天地长吁了一口气,回头观望一眼,还好,日本密探没有跟来。

第二天上午9时许,谢探长独自走进红十字会办公大楼。今天他换了身装束,穿一身深棕色的巡捕制服,戴着圆形筒帽,后腰上别一副亮闪闪的手铐,脖子上套着铜哨子,肩章上缀着G07的编号,整个人显得器宇不凡。

三楼宣传股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谢探长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庄丽媚正俯案疾书,猛见一个男人闯了进来,刚要发火,却发现来人就是昨天那个在法国总会救过自己的人,不由得一下子怔住了。谢天地一屁股坐到庄丽媚对面的椅子上,一撸大背头,大大咧咧一笑,龇出满口白牙,亮出腮帮子上的酒窝,语带讥讽地说:“怎么,不认识了,密斯庄?”

庄丽媚并不答腔,瞪视着对方,眼中流露出惊愕和不屑的复杂神情。谢天地挖苦道:“密斯庄呀密斯庄,这可不该是红会的待客之道啊,不说声谢谢也就算了,可你这表情,这眼光,分明是不欢迎我这位大神探啊。”

“你想让我说什么?”庄丽媚终于开口了,表情是嗔怪的,可声音却是轻轻的,“我这里不欢迎帮凶,更不欢迎密探。”

“帮凶?密探?”谢天地翻了翻白眼,滑稽地扮了个鬼脸,“我有那么重要吗?看样子你的确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我的名头了。”

庄丽媚不屑地一笑,撇撇嘴道:“我知道你,你不就是那个脸上被绑匪打了一枪的无趣神探嘛。”

谢天地眼中闪过一星诙谐的火花,“对不起,密斯庄,我要纠正你一下,你说错了一个字,不是‘无趣’神探,而是‘无畏’神探。”

“哦,无味神探?这倒挺有意思,是畏惧的‘畏’,还是味道的‘味’呀?”

“这个嘛,可是我的秘密呀。”谢天地顽皮地眨了下眼,“面对着这么美丽的女士,撒谎可不是明智之举,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说到底,还是鸳鸯蝴蝶派文人说得对:大上海是黑帮和有钱人的天堂,是正派绅士和有教养的人的地狱。比方说我吧,一个侦探,能够活着娶到老婆的几率基本为零。那些青帮、红帮、青龙帮、斧头帮、四海帮、梅花堂、三十六股党、暗剑盟友会一个比一个闹得凶、玩得大、手段毒、路子野,子弹可是说来就来呀。有一次我解救一个被绑的人质,一伙劫匪跟我玩对射,一颗长了眼的子弹不偏不倚地贯穿了我的腮帮子,我还以为被人扇了个大耳刮子呢。你猜怎么着,那颗子弹从左脸颊打入,右脸颊穿出,却没碰到牙齿,使我落下了既无嗅觉,又无味觉的终生残疾。可有趣的是,你猜怎么着,伤好了以后,脸上居然留下了两个又大又深的漂亮酒窝。嘿嘿,这叫子弹整容,连手术费都省了,哈哈……”谢天地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突然面色一凛,故意闭上嘴巴,鼓起腮帮子,得意地展示着脸上两个深深的弹坑酒窝。

不光是子弹进了谢天地的腮帮子,弹片还进了他的脑袋。那是一次与斧头帮烟土贩子的较量,地点在苏州河上。毒贩的武器非常先进,不但有日式机枪,德式炸药,还有美式手雷。枪战中发生了数次爆炸,其中一次爆炸的气浪把他托上了半空,手雷先是击中了轿车的发动机盖,随后散裂成了碎片,一块碎片恰巧嵌入了他后耳背稍稍靠上的位置。这个伤口险些让他去见福尔摩斯。一番急救之后,教会医院的德国大夫煞有介事地告诉他,必须锯开后脑,取出弹片,否则小命不保。但即使手术,生还和死亡的机会也各占50%。医生的话吓蒙了他,他不知道手术台是不是奈何桥,上还是不上,是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最后他决定冒险一试,可谁来签字又成了下一个问题。他全家人刚刚为了躲避战火移民去了马来西亚,一个单身汉没人愿为他签字,最后手术只好作罢。那块弹片就这样留在了脑子里。

这块弹片对他的头部神经造成了很严重的影响。按理说,对于一个“带弹作业”的探长来说,其职业生涯基本上算报废了。但说来好笑,那块调皮的弹片割断了他的嗅觉和味觉神经,使他抽烟不觉香,放屁不觉臭,被同事们戏称为“无味(畏)探长”,但却使他的视觉和听觉变得格外敏锐和犀利,而这恰恰是一个探长所需要的特殊才能,反而歪打正着地弥补了嗅觉味觉的缺失。真是谢天谢地,上苍有眼啊。让他感到高兴的是,弹片并不妨碍他用吸管喝饮料,不妨碍用口哨吹奏小曲儿,不妨碍抽烟,当然最重要的是不妨碍接吻。但唯有一点不好,弹片留下的顽疾常常会发出一连串尖啸声,脑子里总好像有一只大黄蜂在“嗡嗡”地叫,耳朵里像有一柄重锤在敲,眼前总出现锯齿状波纹。谢天地时不时冷汗淋漓,双手发抖,以至于面对歹徒扣不动扳机。但说来也巧,每到破案的紧张时刻或者和歹徒对峙火拼的危急关头,所有症状会在一刹那消失无踪,脑神经突然间搭通了天地线,让他灵光乍现,计谋泉涌,神勇异常,再大的难题或悬案都会迎刃而解,再凶残狡诈的歹徒都难逃他的铁沙掌。带弹三年间,他接连侦破了“租界富商碎尸案”、“沙逊大厦纵火案”、“海关大楼调包案”、“四海帮绑架富商儿子敲诈勒索案”。后来,他又和英租界巡捕房联手破获了数起烟土走私大案。最有名的一次,是与英捕房联手破获了“汇丰银行金库爆炸案”,即世人所说的“百万英镑世纪大劫案”,这下子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一夜之间,他成了大英雄。市民们大为惊异,但更多的是好奇,想方设法打听他们的最新宠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报纸没有一天不提到这位声名鹊起的小探长,而且专门辟出专栏,连载他的破案故事。《申报》有一个专栏干脆就叫“谢天谢地”,专门刊登他的冒险经历。有些好事记者,给他起了许多雅号:什么“无味探长”啦,“上海滩第一神探”啦,“东方福尔摩斯”啦,各大报纸你方唱罢我登场,开始了美妙的颂歌大合唱。

后来,不知道是一夜成名让他变得行为乖张、轻浮张狂起来,还是残留的弹片引起了性格的位移,他从一个沉稳持重、品性端方的人,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好酒贪花、油滑浮浪之辈。渐渐养成了习惯,经常穿着高档西装四处玩潇洒,抓人时口哨吹着圆舞曲,手铐在指尖上翻飞跳舞,风流倜傥的做派再加上浑身古龙香水味,出勤像在逛大街,办案像是去赴宴。很快,几名百乐门的红舞女和联华影业的三流明星和他接连传出绯闻,这下小报记者们发现了商机,开始妙笔生花,肆意炒作,为他起了不少花名:什么“警界小开”啦,“粉头探长”啦,“花花巡捕”啦,不一而足。后来有一篇“脑残探长破奇案,勇斗歹徒立新功”的文章,把他脸上有一对“弹坑酒窝”和脑子里有一块“会唱歌的弹片”之事公诸报端,公众这才知道,英雄原来是脑残。可上海市民宅心仁厚,不计较这些,指望他再干出新名堂,再编出新故事,他成了市民们餐桌上一道不可或缺的“菜”。

庄丽媚冷笑着瞥了谢天地一眼,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含讥带讽道:“把伤疤当勋章,把耻辱当光荣,你可让我开了眼界啦,我终于明白你谢大神探的名头何以会响遍上海滩了。有人赞你是‘警界小开’、‘粉头探长’,我要赞你是‘痞子探长’,就算是我们的见面礼吧。”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赞我的人了,”谢天地油腔滑调道,“既然你已知道我的光荣事迹,我就用不着亮警徽了。不过,有件东西总会让人眼前一亮,心花怒放的。”谢探长脸一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晃了一下,“啪”地一下甩在桌面。

一张拘捕证。庄丽媚错愕之间看看拘捕证,又抬头看看谢探长毫无表情的脸,“拘捕我?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谢探长,你竟然……胆敢……拘捕我?”庄丽媚琥珀色的瞳仁里闪出一道锐利的芒刺,“我究竟有什么罪,要遭到拘捕,啊,痞子探长?”

那副锃亮的手铐在谢天地的食指上翻飞跳舞。“什么罪?不知道,那要去问法官,”他吊儿郎当地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脚往桌沿上一跷,“我们巡捕房只干体力活儿,只玩手枪、绳索和手铐,其他的嘛,要靠班房、刑具和绞架去说话。对那些不顾租界三令五申,煽动抗日、出言不逊、图谋不轨、有反日言论的人,我们都会把他礼貌地请进‘猪笼车’。”

“这么说你昨天就是来抓我的?哼,戏演得真好啊,绵羊原来是豺狼!看样子我估计得不错,你果然是日本人的帮凶!”庄丽媚气鼓鼓的,但转头想了想反而平静下来,挑衅地说:“那么好吧,无味神探先生,既然你来都来啦,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吧,来吧,够胆量的就请戴手铐吧。”说着,把两只雪白的手腕伸到谢探长面前。

谢天地一迭声地咂着舌:“啧啧,白璧无瑕,春耦残香,滑如凝脂啊,为这样的手臂戴手铐,简直是一大罪过呀。”

“铐啊,怎么啦,不敢铐了?”庄丽媚的神情越发不屑。

谢天地苦笑着摇头道:“一个上了日本人黑名单的人,口气还蛮硬的嘛,我看你还是明智点儿好。我明白告诉你,我不是不敢铐,而是不舍得铐呀。与其说我想拘捕你,还不如说我在保护你。”

庄丽媚的表情更加不屑:“警界小开我见得多了,哼,利用职务之便,乘机揩油,死缠烂打。”

谢天地耸耸肩,觍起脸道:“真会冤枉好人,反正说了你也不信,本来嘛,我是想俘虏你的,可没承想却成了你的俘虏,被你的美貌和气质俘虏了。好啦,庄小姐,我们做笔交易吧,我呢可以放过你,高抬贱手,保证不再追究你昨天大骂日本人的事儿,黑名单嘛我也可以去通融,来它个一笔勾销,怎么样?但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你要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小姐意下如何啊?”

庄丽媚没想到事情居然峰回路转,一下子从拘捕改为通融,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上海滩的男人怎么一见漂亮女人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自己有几张钞票?你知道我每天从这扇窗子里扔出去多少玫瑰花吗?”她的笑容倏然一凛,“你有种就把我抓去巡捕房,再把我引渡给日本人,这样你就不仅是汉奸狗探,而且是一等奴才了!”

谢天地突然把脸凑得很近,“你确定不和我做朋友?”看到她重重地点了下头,他狡笑着说,“代价很沉重,会摊上事儿的,因为没人敢不服从我,更没有人能抵挡得了我的英俊面孔和凌厉攻势。”

庄丽媚仰高了下颌,不屑一顾地嘲讽道:“谢大侦探,我知道,凭你响亮的名头,潇洒的做派,再加一表人才,你在情场上肯定是无往而不利的。但可惜呀,无味神探先生,你到处兜售廉价的爱情,我可不是买主。”

“不是买主?那就走着瞧好了。”谢天地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态,“其实,猎获女人的芳心和捕获歹徒是一个原理,那就是出手辣,脸皮厚,猛进攻。那些‘鸳鸯蝴蝶派’文人是怎么说来着:没有攻不破的堡垒,更没有不被爱情俘虏的女人。”

“你这种人也配谈爱情?做回你的粉头探长去吧。”庄丽媚挑衅地望着嬉皮赖脸的谢探长,“像你这样英俊得无可救药的男人,我劝你还是把时间精力打发在舞女、白俄和三流影星身上,在我这儿,谢天谢地,基本没戏。”她站起身来,用手指着门口冷冷说道,“如果你放弃拘捕的话,就请你自动离开我的办公室,我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谢天地耸耸肩,叹息一声,“唉,我认输,不过请你记住,我会赢的,一定会。”说罢,他挺胸抬头,抻抻领口,傲然走出门去。

庄丽媚气不打一处来,刚想甩上门,一位陌生男子突然出现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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