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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神雕》《射雕》之释名

【题记】

有读者问:“武侠小说中人名……是怎样得来的灵感?”金庸答:“在设定名字时,跟那个人的个性或出生背景等有连带关系。”

拙文《破译金庸密码》,内容颇芜杂。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开始写了。2006年,老朽之人也学会上网,遂将旧文的一部分稍作整理,发在网上。金庸上面那句答问,我在2010年方才读到,回头再看拙文,也正是从每个小说人物的“个性”(性格)、“出生背景”(及生平遭际)来推测他名字的来历。

鄙人推测的大方向应该没有问题,不代表推测的结果必然正确。

我对金庸小说中人物名字的猜想,即使全是错的,重视金庸小说中人物名字的态度,却无大错。

一、金庸本人,极重“起名的艺术”。

金庸15部小说作品,几乎每一部里面,都有关于人物名字的解释或是调侃。

二、金庸自己,很是喜欢猜测别人名字的由来。

除了在一部《笑傲江湖》扉页上题写“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语,赠书与黄达人教授之外,金庸在《卅三剑客图》一文中又谈到唐末一位名叫“黄损、字益之”的历史人物,并大谈特谈此人的名、字。他是这样说的:

“损”是一个不好的字眼,古人用“损”字做名字,现代人一定觉得奇怪。其实,《易经》中有“损”卦,是谦抑节约的意思……越是谦退,越有好处,大吉大利,那是中国人传统的处世哲学……将功劳和荣誉让给别人而不骄傲自大,结果最有益处,所以黄损字益之。

金庸这样猜测别人的名字,对?错?

黄达人教授没说金庸是否猜对了自己名字,就算金庸的猜想通盘错误,想来黄教授也不好意思直说。至于黄损先生以及给他起名的那人,早就死了上千年,即便金庸猜错,他们也没办法给金庸打电话责其改正或是到俺们人民的法院去控告金庸。

我猜想金庸怎样给自己创造的小说角色起名,猜错了,也无所谓。我所做的,金庸自己也做过。

我所要发扬的,正是《天龙八部》中南慕容家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伟大的武学精神!

是为记。

降龙十八掌——“十八掌”的具体招数名目(亢龙有悔、飞龙在天等),出于《易经》,这一点,尽人皆知,无须多说。

要说的,是“降龙”这二字总名。

《射雕英雄传·十二亢龙有悔》这一节中,“降龙十八掌”首次为世人所知,洪七公明确告知郭靖:

咱们这“降龙十八掌”,讲究的是“敌人愈强我更强”,所以叫作“降龙”,称它为“伏虎”,亦无不可。

佛教中的“十八罗汉”,第十七位是“降龙罗汉”,第十八位称“伏虎罗汉”。

小说中的洪七公,并不信佛,但并不比“南僧”一灯更缺少“佛性”。

洪七公游戏人间,扶危济困,有济癫和尚的范儿。济公,据说正是“降龙罗汉”转世。

金庸塑造洪七公这一人物形象,(部分)借鉴了济公传说,不是不可能的。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古人以五个方位与五行、五色相配:东为木,色青;南为火,色赤;中央为土,色黄;西为金,色白;北为水,色黑。

五大高手既各霸一方,也就分别与五行中的一行、五色中的一色相对应。下面我将逐一申说,各个击破。

金庸本人在书中已隐约透露出个中消息:洪七公对黄蓉说过“南火克西金,一灯大师又是欧阳锋克星”。而在《笑傲江湖》中,当令狐冲接任恒山派掌门时,穿的是一件黑布长袍,金庸解释道:“恒山是五岳中的北岳,服色尚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版,第1132页。)

下面的分析,大方向上绝无差谬,这一点我深具自信,但细节上必有“过度阐释”之弊,事实上也无从完全避免。

南帝一灯——“一灯”之名出自《法华经》: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南为火”:一灯大师之“灯”待“火”点燃。其秘技为“一阳指”,而太阳就是一个大火球。(“一阳”二字,或出《易经》“一阳来复”语。)

“南,色赤”:“灯”与“阳”皆作赤红色。

中神通王重阳——“中央为土。”王重阳确为历史人物,是全真教开山祖师,原名“王喆”,姓、名二字皆具“土”形,“重”字亦然。

五大高手中他辞世最早,由其师弟递补为“中顽童”,就是周伯通(史上亦确有其人)。而“周”中,独不缺“土”。

“中央,色黄”:王重阳为道教大宗师,道士用黄冠束发,因此被称作“黄冠”。

此一称谓在《神雕侠侣》邱处机的口中出现过:“先师(即王重阳)出家做了黄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版,第124页。)

《推背图》作者李淳风,自号“黄冠子”。

《倚天》中的冷谦,历史上亦确有其人,字启敬,道号“龙阳子”,自称“黄冠道人”。

东邪黄药师——在《卅三剑客图·虬髯客传》一文中,金庸对初唐名将李靖极表钦敬之忱。实则李靖之军事才能未必高于韩信、林彪,金庸佩服他的恐怕还是其功成不居、明哲保身的政治智慧与人格修养。

虽达不到三毛“最爱黄药师什么都爱”的程度,金庸对自己创造的黄药师这一人物形象还是钟爱有加,他把自己推崇备至的李卫公的名字赠给了黄老邪。

《旧唐书》说:“李靖,本名药师。”《新唐书》则曰:“李靖,字药师。”

佛教中有“药师佛”者,主宰东方琉璃世界。与“东邪”亦通。

“东,色青”:书中写黄药师初次出场:“身穿青色布袍。”

“东为木”:黄药师三字表面看来似乎有“草”无“木”,其实不然。金庸等台港文人使用的是正规的繁体字,“药”字的正确写法是“藥”,一根巨木,赫然在下。

黄药师先生生活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以“桃”为友,与“木”结邻。

我对黄药师的喜爱程度与三毛相埒。他真正多才多能:是武学家,也是文学家;是书画收藏家,也是艺术鉴赏家;是行为艺术家,也是美食家;是思想家(“非汤武而薄周孔”);是管理学家(制造并领导了一干哑仆实属不易);是社会活动家(华山论剑他每次都参加);是大教育家(一切热爱黄蓉的读者应该衷心铭感老父的教女有方);是数学家(国际菲尔特数学奖的获得者瑛姑对他的学术造诣五体投地,作出了至高评价);是表演艺术家(多次头戴面具进行精彩演出)……

另外,黄药师还是那传说中的音乐家。代表作品是《碧海潮生曲》,最擅长的乐器是箫。中土乐器分丝竹两大类。箫属竹乐器,还是“木”制。黄药师按吹玉箫,失其本真。

周作人《书房一角·记海瑞印文》,谈到“查药师”对海瑞印文的评价。细味知堂言,感觉这位以“药师”为名的“查”某,似为明朝人。不知“查药师”是否出自海宁查氏?如是,即为查良镛先祖也。

北丐洪七公——旧武侠小说《儿女英雄传》中有“邓九公”者,名讳与洪七公相仿。书名与《射雕英雄传》也有几分(五分之三?)相似。

姓氏加排行再加“公”字,这样的名字,很常见。旧小说《镜花缘》有“多九公”,京剧《盗御马》(金庸很喜欢此剧)中有“梁九公”。

“北为水”:七公姓“洪”,果见洪水汤汤,漫没涯涘。

“北,色黑。”《射雕》中未曾描写洪七公衣服颜色。但他作为丐帮老头子,估计不管衣服原色为何,上身之后,必将改造成唯一色调:总是黑。

似乎丐帮在洪七公时代正面临着严重的财政危机。桃花岛上,洪、黄、欧阳三人以音乐比试武功,岛主吹箫,欧阳弹筝,老七公没有钱买乐器,只好鼓起两片腮帮子,作“仰天长啸”状,实为艰苦朴素、廉洁自律之典范。

有一句话,最适合七公他老人家了:联络基本靠吼!

西毒欧阳锋——“西为金。”“锋”赖“金”利。作为音乐家的欧阳锋,常备乐器不是吉他,而是铁筝。仍是金属所制。

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欧阳锋发言,居然也掷地作金石声!

再又:“(欧阳锋)眼神……甚是锋锐。”总之,是跟“金”较上劲了。

“西,色白”:西毒长居‘白驼山’,他本人、侄儿、部属皆作白衣装。

此意王家卫在《东邪西毒》中亦有所发挥,电影尾声是欧阳的一段独白:“没多久,我就离开了这个地方。那天,皇历上写着‘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字幕显现:“翌年,欧阳锋重返白驼山……”

庄铮、颜垣——名字对应五行,这套把戏,金庸在《射雕》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倚天屠龙记》,又玩了一把。这次,比较明显,也简单些。

庄铮是明教“五行旗”中“锐金旗”旗主,因此名“铮”,“金”制“铮”器。

颜垣则是“厚土旗”旗主,因此名“垣”,“土”垒“垣”成。

“巨木旗”旗主则为闻苍松,松木苍然。

“洪水旗”旗主唐洋,望“洋”兴叹。

“烈火旗”旗主辛然。《说文解字》:“然,烧也。从火肰声。”

“然”下的四点,不是“水”,是“火”。《推背图》预言明初燕王朱棣叛乱,亦以“草头火脚”指涉“燕王”之“燕”。

周伯通——周伯通与包不同这两个名字,均深得“高山滚鼓”之神髓:“不通!不通!”[2]也。

古人以“伯仲叔季”为四兄弟排序。周伯通显然是家中长子,只不知他可有弟、妹?

我耗费廿年心力,穿越时光隧道,横绝四海,历览五洲,终于回到清乾隆十八年的铁胆庄上,为周伯通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二弟:周仲英。

可惜兄弟二人的年龄差距,太过悬殊:大哥比二弟足足大了五百岁。

又:白羽《十二金钱镖》中的男主人公杨华,字:仲英。

裘千仞与裘千丈——裘千丈、千仞、千尺三兄妹,金庸多半是先想到“千仞”之名,其他二名类推而出。

书中的裘千仞自视甚高,他以“千仞”为名,取“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庄子·秋水》)之意,显示自己功力之“深”。

虽然裘千丈满口胡柴,害人不浅。谈到学术问题脑筋却出奇的清楚。如他所言:千丈比千仞犹高三千尺。

裘千丈没说明白的是:他这三千尺,全都高在了脸皮上。

梅超风(附梅芳姑)——南宋年代,“超音速”既然不能实现,则“超风(速)”就成为当时人们所能想象的速度的极限了。

金庸极爱京剧,对“一代伶王”的梅兰芳自然不会陌生。梅兰芳,字“畹华”,而梅超风也有原名,叫做“梅若华”。

两个名字不会一点关系没有吧?

梅郎“兰芳”之名与“畹华”之字也是有联系的,相信与《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这句诗有关:“兰”是长在“畹”中芬“芳”的“华”(即“花”)。

梅兰芳,字“畹华”,既出自《楚辞·离骚》,而梅超风原名“若华”,出自《楚辞·天问》:“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若华”是绽放在若木上的花蕾。

自然,“若”亦可作“如、似”解,那就成了“梅花像花”,不通。

解作“若木上的花蕾”也不通,相对合理些。

《侠客行》中石破天的养母梅芳姑之名,更绝似梅兰芳。《聊斋志异·马姑夫》中,有一“梅姑”,生前苦守贞节,殁而成神之后反倒强行劫夺她人丈夫。此一形象,在“贞节自持”与“觊觎人夫”两方面也与梅芳姑相似。

陆乘风——苏轼《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曲灵风——李商隐诗“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我总感觉这句诗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死亡气息,与曲灵风后来惨死,尸骨长期无人收葬的结局,也算契合。

陆冠英、袁冠南——从名字看,《射雕英雄传》《鸳鸯刀》中的这两位,算是一路货色。

“冠英”意为:英杰之中的英杰,冠绝一时。

“冠南”意为:南方人物的翘楚,冠绝一地。

柯镇恶——《世说新语》:“桓石虔,小字镇恶。”

柯大侠高足郭靖那句掷地作金石声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也模仿自《世说》:“刘真长党同伐异,侠之大者。”

郭啸天——《射雕英雄传》一书,凸显一位历史人物:岳飞岳武穆。

以此一认知为前提,我才敢说:郭靖的父亲的“啸天”之名,跟二郎神的“哮天犬”什么的没啥关系,而是出自岳飞《满江红》“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句。

《射雕英雄传》最早的版本,全书开头,第五行,“(宋高宗)听信了奸臣秦桧之言,杀死了抗金大将岳飞……”

全书开篇,第十三行,出现了“郭啸天”的名讳。

旧版《射雕英雄传》中,“岳飞”与“郭啸天”二氏,只隔八行书。

或者可以说:郭啸天和他儿子郭靖的名字,都出自岳飞《满江红》词。郭啸天出“仰天长啸”,郭靖出“靖康耻,犹未雪”句。

靖康——郭靖与杨康的名字,源自宋钦宗的年号,“靖康”。

这里要推究的,是“靖康”年号的来历。

蔡京的儿子,蔡绦,著有《铁围山丛谈》,其中谈道:“……改元,于是中书拟进,取‘日靖四方’‘永康兆民’二句,请号年曰‘靖康’。”

“日靖四方”“永康兆民”二句,分别出自《诗经》《尚书》。

黄蓉与郭芙——郭家大小姐,明显是父姓母名,“芙”“蓉”本一体。

“黄蓉”之名,极为简约,本来不需要谈说。只是《射雕英雄传》叙及黄蓉与裘千丈相互戒备,各躲藏在墙角一侧时,文本中出现“芙蓉”字样,故引录于下:

两人呆了半晌,细听没有动静,同时探头,一个玉颜如湘江上芙蓉,一个老脸似洞庭湖橘皮,两张脸相距不到半尺,两张脸同时变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版《射雕英雄传》,第1032页。)

“玉颜如湘江上芙蓉”即白乐天《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本意。

段天德——“姓”比“名”重要。“名”被“姓”推翻。

段天德,就是“断天德”,逆天悖德,缺老德了!

同理,《笑傲》中的“吴天德”,即是“无天德”,丧尽天良啊。

(金庸自己,也做过类似的解释,例如《飞狐外传》写道:“大凶大险。这个‘吉’字本来甚好,但偏偏对易吉老师甚为不祥。‘易’者,换也,将吉祥更换了去,那是什么?自然是不吉了。”)

阿衡——《射雕英雄传·三道试题》:

(黄药师)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我,怎么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么!”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

《史记·殷本纪》:“伊尹,名阿衡。”

商代名臣伊尹名唤“阿衡”,这个,想金庸一定知道。是否根据伊尹的名字,给黄蓉的亡母起名?

可能性不大。

还是记在这里。

越女剑——金庸小说涉及“越女剑”的,有两部,一部《射雕》,另一部自然是《越女剑》。

关于“越女”的故实,金庸《卅三剑客图·一赵处女》一文也已经交代得够详备,无须赘述。

这里只是想说明:金庸最早在何时何处见到“越女剑”的名目。约1931年,查良镛(小名宜官)在无意间读到《荒江女侠》,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读武侠,深为沉迷,惊叹:“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书!”那一年,他只有八岁。

《荒江女侠》第三回:

一明禅师先把越女剑教授给伊。这越女剑是越国时处女击退白猿的剑法,又轻又捷,又谲又奇……

金庸八岁从小说中读到“越女剑”,郭靖六岁从师习练“越女剑”。

牛羊下来——

黄蓉听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那书生(朱子柳)哈哈大笑,一揖而别……黄蓉微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来,羊牛下括,说是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骂状元公为牲畜。”

唐代李垕《南北史续世说》:

杨素与牛弘退朝,侯白曰:“日之夕矣。”素大笑曰:以我辈为“牛羊下来”耶!

后一则故事中的“牛羊下来”诗句,正切合牛、杨二人姓氏,较诸《射雕》,更见佳处。

胶船——爱妻阿衡既逝,黄药师也不想活了。捕拿一批造船巧匠,为他打造一艘花船。这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无异,但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绞缠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时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给浪涛一打,必致沉没。他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驾船出海,当波涌舟碎之际,按玉箫吹起《碧海潮生曲》,与妻子一齐葬身万丈洪涛之中,以为如此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方不辱没了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份。

黄药师学问很大,应该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已经有人以这样的死法死过了。

皇甫谧《帝王世纪》:“昭王德衰,南征,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没于水中而崩。”

二者略有不同:一个被骗,一个自选;一个在汉水,一个拟入海;一个成真,一个未遂。

杨过——名字是金庸借郭靖之口替他取的。

这伢子姓杨,名过,字改之。遵循的是儒家“见善则迁,有过则改”(《易经》),“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过则勿惮改”(《论语》),“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左传》)的训诫。陈平认为金庸创造郭靖“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人物形象寄托了自己的一种“原儒情怀”,此言甚得我心。观金庸为杨过取名事,亦足为之添一佐证。

南宋词人刘过,亦字“改之”。

刘过生平,颇有“侠”名。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庐陵布衣刘过,亦任侠……”

刘过、杨过,同一时代,而刘过年长。

小龙女——在杨过口中呼作“龙儿”。

金庸表哥徐志摩《爱眉小札》中,对陆小曼的称呼计有:“小龙”“爱龙”“龙龙”“我最甜的龙儿”四种。

徐诗《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忍含着一眼悲泪——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另外,龙女本意为“龙的女儿”,显见非人间凡物,相似的有令狐冲称盈盈是“天上星宿下凡”,段誉呼王语嫣为“神仙姐姐”。

承网友寒雪牵魂箫教示:小龙女这个名字应该得自“吴城小龙女”,吴城小龙女的词《荆州亭·题柱》后人评价很高,被收录进了《白香词谱》,作范词。

又:(仅)有(一丝)可能与“妈祖崇拜”有关。

小龙女的祖师婆婆林朝英不妨叫做:“老老龙女”,传说“妈祖”林默娘乃是“龙女下凡”,而林朝英与林默娘同姓,同是宋人,也同样死后成神。

再又:杨宪益先生诗中,多次写到一种花,叫做“龙女花”。原来这花还真是有的,原产于大理(云南),而金庸对大理的兴趣,那不是一般的大。也许“小龙女”的名字很单纯,就是从这“龙女花”而出?

林朝英——“英”字本义为“花”,“林英”即是“林花”。

李煜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词中同时出现了“林”“朝”“花”三字。

zhɑo英?chɑo英?

当为前者。

“林朝英”意为:清晨绽放林中的花朵。

谢逊,字退思。杨过,字改之。除了这二人,金庸小说中的人物,有名无字,林朝英亦然。

如强为之字,则林朝英字“舜华”较为妥恰。《诗经》:“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华就是木槿花,孔颖达《毛诗正义》:“舜,一名木槿……朝生暮落者是也。”谢在杭《五杂俎》对《诗经》这两句诗的理解是:“木槿朝开暮落,妇人容色之易衰若此;诗之寄兴,微而婉矣!”

女子以“花”自譬,她所期待的,是采折的手。运气糟透,遇到的就是“采花大盗”。

林朝英等待的是王重阳。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支浓艳,莫待过芳菲”,此诗、此词或可视作“林朝英”对王重阳的暗示与企盼?

然而,人世太多变数,林朝英守着早年备妥的凤冠霞帔,憔悴,终老古墓。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陶潜《荣木》)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天龙八部》回目词)

但是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巴尔扎克语)

晨花夕拾,朝英暮陨,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王家卫《东邪西毒》中,欧阳锋的大嫂(也是“英”“花”,名唤“桃花”)感喟:“我一直都以为是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

这话也说着了林朝英的忧伤。

南朝诗人江总《闺怨篇》:“愿君关山及早度,照妾桃李片时妍。”

《神雕》大结局的“华山论剑”,杨过与龙女到华山玉女峰上“玉女祠”祭拜,却见玉女塑像依稀祖师婆婆林朝英的颜容。

生而为“英”,死而为灵。林朝英此生,应无憾恨?

其必曰:“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借用舒婷《神女峰》句。)

李莫愁——“莫愁”是古代传说人物。梁武帝《河中水之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李商隐诗更切合李莫愁生平:“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而李莫愁的愁怨,正因“居处无郎”。

南京有名胜“莫愁湖”,湖畔的郁金堂内陈列有郭沫若大师的“莲花落体”杰作:“古有女儿莫愁,莫愁那得不愁?”此语或可为李莫愁判词。

郭老下面两句诗韵味更足:“如今天下解放,谁向困难低头。”由此我们方始憬悟为何李莫愁毕生愁苦,她生在万恶的旧社会!

完颜萍(附李萍)——金国皇族出身,故以“完颜”为姓。国亡之后,流离转徙,行踪不定,因此名“萍”。

“人生到处萍漂泊。”小说里叫做“萍”的女子,多数有一个不安定的、漂泊的人生。

除了完颜萍,还有《射雕》中郭靖的母亲,李萍。

耶律楚材家族——历史上的耶律楚材,有两个儿子,耶律铉与耶律铸。

小说中的耶律楚材,还是两个儿子,却是叫做耶律铸与耶律齐,又添了一个女儿,耶律燕。

三兄妹都是单名。将“铸”“齐”“燕”三字与“耶律”的姓氏合在一起,在音、义两面,都不出色。

将三兄妹的名与他们老爹的姓合看,并不足观。但是,一旦将他们老爹的名与三兄妹的名合看,就很有意思了。

小说中的耶律楚材,当然与历史上的耶律楚材一样,其名字出自“楚材晋用”的典故。《元史·卷一百四十六列传第三十三》:“耶律楚材,字晋卿……子铉、铸。”

“耶律楚材,字晋卿”,名字里包含着两个周朝诸侯国的国名,“楚”与“晋”。

小说《神雕》中耶律楚材的三个儿女的名字,也都分别出自周朝三个诸侯国的国名,铸国、齐国、燕国。

金庸将燕国封给耶律小姐,贴合其女性身份。

历史上耶律楚材两个儿子,耶律铉与耶律铸,到了金庸小说中,留“铸”汰“铉”,因为“铸”也是周朝诸侯国的国名。《吕氏春秋》:“武王胜殷,未下舆,命封黄帝之后于‘铸’。”

并且,铸国正介于齐鲁两国之间。长子名“铸”,二子名“齐”,很合适。

大哥得小国,小哥占大国,也不错啊。

又:旧版《神雕》,耶律楚材的长子,叫做“耶律晋”,更可以看出耶律楚材三子女都是以周朝三个诸侯国的国名来命名的。

新版改成(或改回)“耶律铸”,更好些。一则,更符合历史事实;再则,“耶律晋”其实犯了他爹耶律晋卿的讳,是不合适、不应该、不可以的。

西山一窟鬼——宋朝一篇话本小说,题目便为《西山一窟鬼》,见于《京本通俗小说》,冯梦龙《警世通言》亦曾收录。

烟波钓叟——

黄药师笑道:“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中夜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什么神雕侠,邀他赴襄阳一会。那个烟波钓叟武功不弱,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担起心来,生怕他暗中要对我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神雕侠侣·三七三世恩怨》)

唐代诗人张志和,隐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或称“烟波钓叟”。金庸曾把张志和“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名句,写在《倚天》殷素素的油纸伞上。

历史上还有另一位“烟波钓徒”,与金庸的渊源更深。

金庸的祖先中,成就最大的当属清初诗人查慎行。《清史稿·文苑传》:

(康熙)帝幸南苑,捕鱼赐群臣,命赋诗,慎行有句云:“笠詹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俄宫监传呼:“烟波钓徒查翰林。”

武敦儒——宋代有词人名“朱敦儒”者。

杨铁心(穆易)——写到“铁心”的诗文甚多。上面既推论杨铁心的结义兄弟郭啸天的名字出自岳飞词,那么,杨铁心的名字出自文天祥诗似乎更合适些(文天祥出生比小说中的杨铁心晚,但总比金庸早):“男子铁心无地着,故人血泪向天流。”(《求客》)

京剧《四郎探母》:“我本是杨四郎把名姓改换,将‘杨’字改‘木易’匹配良缘。”《射雕英雄传》中杨铁心则改为“穆易”。都自有其道理。

杨四郎在异族中讨生活,可以假设契丹人多数不识汉字,“木易”二字不会轻易让他们联想到“杨”姓;杨铁心则生活在汉族人群中,需要再加一点转折,方能隐姓埋名。

当然,“杨(楊)”字的半边,其实不是“易”字,这不算什么大问题,揭过不提。

九尾灵狐——《山海经》:“青丘国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

《涂山歌》:“绥绥白狐,九尾庞庞。”

200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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