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最常听的戏曲碟片是严凤英的《小辞店》、《天仙配》、《打猪草》，每一次听都非常倾情。我当然也喜欢张继青的昆曲，王君安的越剧，迟小秋的京剧，甚至李小锋的秦腔，可是欣赏的成分居多，或者说是保持着一定审美距离的。听严凤英就不一样了，到底自己是安徽人，不知不觉中就钻进黄梅戏里了，那种投入带着一份强烈的家乡情结和身份认同，是内心的“狂欢”。看来戏曲的“地方性”真是不容置疑。
去年回老家安徽合肥住了一阵子，报纸杂志电视都在纪念严凤英诞辰八十周年，当时心想原来她若活着也才八十岁，如今的世道，八十岁可以很俏呀！想想上海滩的那些越剧老姐妹们，譬如傅全香、范瑞娟、徐玉兰、王文娟等，偶尔出来，一个个照样披红挂绿花枝招展。严凤英没有这个福气，她在三十八岁时（一九六八年），不堪迫害，自杀身亡。然而，一缕香魂，飘忽不散，至今缠绕着我们。
一九七九年我第一次去杭州，在上海转车，父亲养鱼的朋友小金让我带唱片，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堂哥陪我在西藏路上的唱片店替他买了一张黄梅戏《天仙配》，是胶木的，五块钱一张，不便宜，那时塑料唱片大概五毛钱一张，不过容量比胶木小。去他家送唱片，在机子上播放，几乎前后楼的每扇窗户都伸出人头来听。小金一家很觉风光，而我的虚荣心更是得到了满足，这唱片毕竟是我从上海买来的。唱片第一首是严凤英唱的“天宫岁月太凄凉”，我一下子就被它迷住了，那种婉转、哀怨，与之前我们小时候听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文革歌曲，完全是来自两个世界的声音。
黄梅戏名演员吴琼曾说，一九八〇年有一天，她拎着两瓶开水路过剧团资料室，这时，她听到严凤英在《牛郎织女》里的著名唱段“三年日月浓如酒”。吴琼完全被严凤英如诉如泣的声音镇住了，她痴立在资料室门口不忍离去，手里的两瓶水似乎也没了分量。吴琼，从此“着了魔”一般跟着录音机学严派唱腔，并赢得“小严凤英”的称号。严凤英的唱做，至今没人超越，马兰、吴琼等“五朵金花”，陈小芳（移居美国，已被淡忘），韩再芬，没一个能和严凤英比肩而立。
按照之前的资料，严凤英是安徽桐城罗家岭人，但现在罗家岭已划为安庆的宜秀区，不属桐城了。不管怎样变，说严凤英是安庆人，肯定没错，因为桐城也是安庆管辖的。安徽有两块文化内涵丰裕的宝地，一是徽州，一是安庆。安庆市现辖桐城、怀宁、潜山、枞阳、岳西、太湖、望江、宿松八县及迎江、大观、宜秀三区，尤其桐城、怀宁、潜山三县更是文风鼎盛，人杰地灵：“桐城派”古文、篆刻家邓石如、京剧鼻祖程长庚、新文化运动主将陈独秀、言情小说大师张恨水、两弹元勋邓稼先、诗人海子，皆出自这里。余英时祖籍也是潜山，知道这个的人可能不多。七岁那年，抗战爆发，余英时被伯父带到老家潜山县官庄乡，在那里一待就是九年。穷乡僻壤的潜山，没有当时已经相当普及的现代学校，余英时只能上私塾，习诵《三字经》、《四书》、《古文观止》，为他日后成为国学大师打下了坚实基础。多年后，余英时回忆他的“潜山九年”，充满感激，认为那是一种特殊的幸运。九年的乡居生活，让余英时对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有了最真切的了解。
二
严凤英一九三〇年出生在安庆城里，七岁随祖父回到老家罗家岭（又称罗岭）生活。我认为罗家岭仍然是严凤英的起点，是她记忆成熟的开始。二〇一〇年，我与两三好友从合肥开车来到罗家岭寻访严凤英故居。进入安庆境内，一路上山清水秀，我们无不感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无比正确。故居是个两进平房，粉墙黑瓦，简明大方。门前六棵松柏，一溜排开。屋内的陈设却普普通通，一看就知，故居是近年迎合形势新辟的“景点”。平时访客寥寥，大门紧锁，附近的严家亲戚看到车子进村，就来开门。不过，我们对此行，还是感到受益匪浅，并意外地“发现”邓石如的故居（铁砚山房）距离严凤英故居不过几公里。印象中，一个桐城，一个怀宁，不可能这么靠近的，原来都在交界处。另一个收获是在罗岭镇上，吃了著名的“罗岭馄饨”。罗岭，不仅是黄梅戏之乡，也是馄饨之乡。
严凤英幼时就喜唱山歌和黄梅调。十二岁拜桐城人严云高学唱黄梅戏，为族人、家庭所不容，后离家出走正式搭班唱戏，一路辛酸，一路坎坷，也一路过关，一路风光，最终成为黄梅戏一代宗师。
严凤英这个人在艺术上斤斤计较毫不含糊，生活上却大大咧咧乐于助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她月薪三百元，当时一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四十元左右。可是严凤英还是钱不够用，为什么？她人大方呀！常常接济别人，有她在，“付款的”总是她。黄梅戏作曲家时白林说：“我第一次吃西餐就是严凤英请的。”当年黄梅戏团司鼓的王文龙回忆道：“有一次，我跟我爱人闹矛盾，我不骂人也不打人，我气头上只好把家里一套结婚的茶具打掉来发泄，严凤英第二天跑到我家，买了一套茶具，她告诉我爱人，‘你告诉文龙，这个东西是我买的，叫他日后不要打了。’”严凤英的钱就是这样用掉的。严凤英自己的生活却很朴素，吃得简单，粗茶淡饭，嗜辣。拍摄电影《天仙配》“分别”一场，严凤英表现极佳，一次过，导演石挥很高兴，对严凤英的奖赏就是：“今晚为你加个菜，辣椒炒肉丝。”她相貌好、身材好、气质好，穿什么都好看。在安徽时，衣着也不讲究，也不化妆，本色示人。可到上海，就不一样，她精心打扮，旗袍呀首饰呀，非常海派，完全是大上海的调调，剧团里的人，觉得严凤英好像就是上海人。她到北京开会又是另一番派头，列宁装穿在她身上，英武却不失婉约。她天生就是一个角，一出现就能产生磁场，产生效应，产生轰动。我认识一位新闻界的前辈陈阿姨，她曾在厕所里见过严凤英一面，一直念念不忘严凤英的风采，我纳闷呀，厕所里严凤英怎么个风采法？陈阿姨说：“她照镜时的表情，用手撩头发的动作，太美了！”
三
严凤英在对待爱情婚姻上，也很前卫大胆，基本上都是主动出击的。一九五二年，严凤英和部队文工团作曲员王兆乾好上了，据王兆乾的回忆，严凤英送给他一方印花手帕，印的是一匹马，严凤英是属马的，意思是这匹马就归你了。王兆乾是属于个性强的人，又有才；而严凤英也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想做的事别人拦不住。他俩在一九五三年因“秦淮河风波”而分手。在解说“秦淮河风波”之前，需要交代一下严凤英与南京大户甘家少爷甘律之的一段前缘。
已是安庆一带黄梅戏头牌花旦的严凤英，为躲避地痞流氓骚扰，一九四九年，流落到了南京。当时的南京正处于人民解放军大军压境之际，失业人员激增，社会动荡不安。人生地疏的严凤英迫于生计，经人介绍在米高梅舞厅当了舞女，改名严黛峰。因长得有几分像电影明星白杨，很受顾客欢迎。不久，她结识了甘律之（甘贡三的小儿子），两人很快就相恋同居了。南京甘家为金陵望族，房子多达三百余间，俗称“九十九间半”。至民国，甘家二十五世甘贡三先生，更是诗词、书画、戏曲、音乐无一不精，尤酷好昆曲、京剧。在甘贡三的教导下，其子女皆与京昆戏曲有缘，个个造诣非凡。
由于严凤英是个流落风尘的女子，和甘家门不当户不对，甘律之刚开始有所顾忌，没敢告诉甘老爷子，而是借朋友的房子在外与严凤英双栖双宿。不过严凤英的戏曲天分很快挽回了局面。严凤英先是以票友曲友身份随甘律之来到甘家大院习唱京剧昆曲，甘贡三是个戏痴，只要有人肯学戏，他没有不高兴的，何况严凤英嗓子条件好，悟性高，一学就会，唱什么像什么，把老爷子乐得直哆嗦。后来老爷子得知儿子律之与凤英感情很好并已同居，不仅没有反对，还要儿子将严凤英接回家：“家中的房子这么多，你们还住在外面干吗？”就这样，严凤英因京昆戏曲结缘甘家，正式成了甘家的一员。有人说，严凤英之所以比别的黄梅戏演员高出一大截，与她在甘家打下的京昆基础不无关系。此言有理！除了甘家，传字辈的方传芸、北昆的白云生都指导过严凤英昆曲舞蹈动作。她的扇子功、水袖、身段等表演，明显受到昆曲的影响：譬如《牛郎织女》里织女手持团扇的舞蹈，《女驸马》里“为救李郎离家园”一段的水袖抛转。
去年，从安庆罗家岭回来，意犹未尽，我又特地去了一趟南京，目的就是探访甘家大院（甘熙故居）。如今的甘家大院已修葺一新，深深宅院，明暗幽转。院内原有江南著名的藏书楼——津逮楼，也已恢复。令人欣慰的是还开辟一间“严凤英旧居”供人参观。内有雕花大床、梳妆台、一台老式钢琴、木箱等摆设，墙上挂着一帧严凤英生活照、一帧戏装照，这样的格局对向往戏曲大舞台的严凤英来说，实在太小了。所以，一九五一年，当老家安庆来人，邀请严凤英重返黄梅戏舞台时，严凤英心动了。甘律之是个聪明又开明的人，他知道严凤英的抱负，留得住她的身留不住她的心，爽性为她购置了部分“行头”，送她回故乡安庆，继续她的演艺生涯。安庆人对严凤英的回归，兴奋无比，满城竞听严凤英。尤其是她的拿手好戏《小辞店》，更是百演不衰。现在提到严凤英，大家总不忘《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要我说，她的《小辞店》绝不容忽视，“来来来，上前带住了客人的手”一曲，一气呵成，过瘾极了。这段唱是黄梅戏的原汁原味，靠的是嗓子实力，没什么花巧可耍，当初的黄梅戏就是这样的。还有，《打猪草》里的“小女子本姓陶，呀子依子呀”，多够味呀，其实早期黄梅戏很多“二小戏”、“三小戏”都充满了乡土气息和生活趣味，讨喜得很，难怪一九五二年华东戏曲汇报演出中，严凤英丁紫臣合演的《打猪草》风靡大上海。严凤英真正意义上的成名应是从上海开始的。有人说严凤英“一个人救活了一个剧种”，显然夸大了，但严凤英把一个地方小戏种推向了全国，这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没有严凤英，黄梅戏可能还是像安徽的另一戏种“泗州戏”一样，仅流行于皖境淮河两岸。
四
回说“秦淮河风波”。一九五三年四月，严凤英调到省城合肥，进入新成立的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当年六月随团与波兰的玛佐夫舍歌舞团进行文化交流演出，地点就在南京。得知严凤英来宁，甘律之主动写信邀请她和王兆乾端午节到家里做客，严凤英打算去，但王兆乾不愿意，觉得她不应该和这个资本家“小开”继续交往。严凤英不顾王兆乾反对，如期赴约，在回来的路上，三人在秦淮河边“不期而遇”。不期而遇？不可能这么巧，大概是王兆乾有意去捉人的。二〇〇四年，七十六岁的王兆乾面对电视镜头，清晰地述说着当时的细节：“她给我介绍，这是我的爱人，这是甘某某。甘先生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就比较傲慢，我还穿着军装，把手往口袋里一放，没和他握。当时我感到心灵受到很大创伤，我对她说了一句‘你就不忠实’，马上扭头就走。严凤英追上来说，‘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她就要往秦淮河里跳。”以上是王兆乾的一面之词，另有说法，王兆乾还动粗了，王严两人扭打起来，严凤英觉得很丢面子，又哭又喊，要跳河寻死。这就是著名的“秦淮河风波”。
王兆乾特别强调“我还穿着军装”，似乎他是正义的代表，至于他在斯文的甘律之面前，他的无礼他的傲慢也成了一种政治权利。累世书香熏陶下的甘律之碰到这种场面，除了不知所措，只有优雅退场。
回到合肥后，剧团召开批评教育会，责令严凤英写检查，而王兆乾显然成了“正确”的一方。但严凤英拒绝写检查，会上有人提议严凤英不配穿列宁服，第二天，她就改穿旗袍、高跟鞋，大辫子散成了披肩长发。严凤英就是这样刚毅不屈，为自己的自由争辩。严凤英和王兆乾的情感就此断裂，但，严凤英已经怀了王兆乾的孩子，孩子分娩前，王兆乾不理不问，而甘律之却从南京赶到严凤英身边，一直陪伴着她。他不但懂得优雅退场，同样知道及时救场。他明确表态：“孩子我要，我愿意照顾你。”对严凤英，甘律之是仁至义尽到了家了。孩子满月后，严凤英与甘律之在南京正式结婚。
随后，由于电影《天仙配》的全国公演，严凤英的名字家喻户晓。同时，甘家祖屋也被当地政府没收，全家搬出甘家大院，迁入普通民房。她和甘律之的地位日益逆转。加上组织的干预，觉得甘律之妨碍了严凤英的进步，要她在党和资本家丈夫之间做出选择。
在《王金凤》一戏的排练中，严凤英认识了刚从部队转业到剧团的年轻导演王冠亚，两人很快坠入爱河，严凤英随即与甘律之解除了婚姻，一九五六年和王冠亚正式结婚。
甘律之晚年曾回忆：“婚后，我与凤英同去合肥，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后因历史原因，夫妻离异。尽管如此，离婚后凤英还多次在朋友面前称赞我为人忠厚，对她体贴关心，在艺术上对她帮助极大。”
一向敢于抗争的严凤英为什么没有像当初拒绝写检查那样，再度坚持自己的意见？单纯善良的严凤英，毕竟也有她世俗功利的一面，这时候甘家已经沦落了，而她的前途她的命运她的地位，全掌控在组织手里。一九六〇年十月，组织正式批准严凤英的入党申请，一九六五年，她演出了革命现代戏《江姐》。我们的“七仙女”成了一名“党的女儿”。
五
有传闻严凤英和王少舫的关系也很暧昧。是真是假，众说纷纭。不过，他俩的舞台合作确实丝丝入扣。平心而论，王少舫也唱得好，醇厚，有韵。《天仙配》里“大姐呀，家住丹阳姓董名永，父母双亡孤单一人”一段，王少舫唱得太惹人怜爱了，难怪严凤英招架不住。戏演到这个份上，还管它什么真假！严凤英和王少舫的演出，是把黄梅戏箱底最精彩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现在的黄梅戏，再也没有这样的生旦演员档了。
严凤英能抽烟会喝酒，性格豪放，她的徒弟张萍说：“严凤英抽烟的姿势很漂亮，很帅气。”奇怪的是，抽烟喝酒一点没有影响严凤英的嗓子。电影演员秦怡就说过严凤英的嗓音“微带沙哑”，沙哑也是一种磁性，严凤英最漂亮的声部是中音，那种甘醇温润的韵味，别人怎么也学不到家。这难道就是严派独特的“烟嗓子、酒嗓子”？值得琢磨。京剧名旦黄桂秋也是“酒嗓子”，据说他每次上场之前都要喝点小酒，嗓子才亮。
在那个压制情欲、压制个性的时代，严凤英的做派是显得出格了，但若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严凤英那几档子事和如今的明星比，大概连皮毛也算不上。
其实，当时的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非常爱才，对严凤英已经放宽要求了。严凤英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难免身上有些旧习气，在适应新社会体制方面一不留神就犯规，只要不是什么大问题，曾希圣总是保护严凤英的。很多关于严凤英生活作风问题的流言蜚语，曾希圣也一概帮她挡了。曾希圣这个人，一直受毛泽东信任，所以胆子大，在他的力争下，一九五四年底合肥落成了一间豪华的“江淮大戏院”，指定严凤英的《春香传》作为戏院开张的首演大戏。安徽是个相对贫困的省份，居然在一九五四年建造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奢华戏院，这与当时勤俭建国的方针很不符合，也只有曾希圣有这样的大魄力。我第一次进江淮大戏院，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十二三岁，坐在戏院里看安徽省歌舞团的演出，觉得天旋地转，雕梁画栋也跟着一起旋转。姐姐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在台上旋转。戏散了，我整个人恍恍惚惚。
六十年代初，《女驸马》打算去香港演出，曾希圣特批黄金，抽成金丝，到苏州请老师傅手工制作一件黄金蟒袍给严凤英，可惜香港之行最后取消了，严凤英生前也没有机会穿过这件戏服，它至今珍藏在安徽省黄梅戏剧院。
严凤英的一生如同谪仙下凡，历经红尘劫难。她来到人间大爱过，也大恸过。“文革”开始，造反派一直把严凤英的私人情感经历当作生活作风问题，加以批斗侮辱，她只有以死抗争。她的死，惨绝人寰，服安眠药自杀后，被军代表以寻找“特务发报机”为由，强迫医生剖开她的肚皮挖出她的内脏，检查她肚子里的特务工具——当然一无所获！只查到一百多粒安眠药片！
吴琼当年拎着两瓶开水，痴听的这段唱词倒暗合了严凤英的一生：
三年日月浓如酒，
乡中人好水也甜，
我只说永做春蚕把丝吐尽，
一生终老在人间，
又谁知花正红时寒风起，
再要回头难上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