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夜晚》(以下简称《春晚》)在新加坡公映,还是有点意外惊喜的,当然这也证明了社会的日益开明与开放。
中国的同志电影,从《春光乍泄》、《河流》、《愈快乐愈堕落》、《蓝宇》、《盛夏光年》到这部《春晚》,各具姿色。但挂头牌的当属王家卫的《春光乍泄》,短期内怕是很难超越了。
娄烨的片子多有文艺腔,水准也参差不齐,高下之分就看他如何处理诗情和矫情了,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苏州河》一般,因为矫情;《颐和园》优秀,因为诗情(具有史诗气韵)。实际上,《颐和园》的经典价值还没有彻底被认同,我承认这部片子并不完美,但它是一部“有缺点的大师级电影”,后半部尤其苍凉无奈,德国那一段拍得多好呀!
那么《春晚》呢?从格局和气势看,没法和《颐和园》比,但却是部细腻悲情的同志片。已婚男子(王平)爱上同志(姜城),这样的地下情,在中国有的是。王平老婆“感觉到丈夫不对”,怀疑他有了外遇,雇人(罗海涛)跟踪他,才知老公爱上的人是男子。跟踪是正常的,但这部电影里的跟踪,将触角伸向了不可预测的层面,因而显得不寻常。戏剧性的是,在跟踪和后来的交往过程中,罗海涛也难以抵挡姜城的魅力,两人有了暧昧关系,更把罗海涛的女友牵扯进来。电影情节曲折,幽幽转转,在不明不白中渐见分晓,但很少败笔,一路饱满。如果拿音乐比,《颐和园》是庞大的交响曲,《春晚》就是婉约的奏鸣曲。
不待见同志恋情的观众,可以把男主角想象成一位女性,这部电影照样成立。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支持娄烨“这不是同性恋电影,只是一部爱情故事”的观点。相反,我认为,姜城若是女的,电影故事的逻辑尽管成立,但意蕴则变得不一样了,如同“橘化为枳”的道理。再说,有一部《颐和园》还不够吗?
故事发生在南京,一个我喜欢的城市。电影开场一节王平和姜城开车去郊外开房,半途下车“嘘一个”,小便过程中两人互撞嬉闹,这个细节最见导演娄公子的体贴与俏皮。一路上,车外景致荡漾,草木青葱,摇晃迷离,暗喻春情待发,把旅馆床戏一场铺垫得水到渠成。这个开头实在精彩,实际上,我已经很少看到中国电影这么令人叫绝的开场了。可惜新加坡观众无福消受那场男男肉搏全程,被删成“见首不见尾的神龙”——我有碟为证。当然室外风吹雨打的莲花也可作证。
姜城是电影的灵魂人物,他是两个“三人组合”(姜城和王平夫妇,姜城和罗海涛及其女友李静)的交集。这两个“三人组合”构成了电影的上下两段。扮演姜城的演员是秦昊,最近获金马影帝提名,让人想到当年刘烨凭《蓝宇》在金马奖上大出风头。秦昊有几分张震的样子,清亮透彻,至今记得看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时的震撼,后来,一直看好张震,肯定与这个初遇有关。第二次看张震,是《春光乍泄》,惊讶男生说话怎么这般柔糯。以后,张震的片子几乎一个不漏地看。比起张震,秦昊似乎有后来居上之势,他不像中国一线男星黄晓明、陈坤那么商业化,那么高调,他只在小范围内被人激赏,这点很像《孔雀》里的弟弟吕玉来。以我浅见,秦昊和吕玉来是中国大陆“艺术片”的双宠。而秦昊身上的花衬衫和格子围巾无疑给他加了分。可就是这么个俏郎君在同志酒吧的反串秀,实在不敢恭维,法国媒体称秦昊的异装表演直追张国荣云云,简直胡扯,秦昊的脸型线条分明,不适合女相,哪里有半点张国荣的珠圆玉润。
电影下半部,仿佛一阕当代中国的“祖与占”(朱尔与吉姆)。姜城和罗海涛、李静(谭卓饰)去宿迁(苏北小城)游玩,也玩出了麻烦、玩到了尽头,李静无意间看到了男友和姜城的隐情。李静的表现和王平之妻截然不同,要善解人意得多,这个女人大概也是导演心目中较完美的角色。我觉得也是对工人阶级(李静是制衣厂的女工)的赞歌,联想到郁达夫的小说,同样表达了对女工的爱慕与同情。
乍一看谭卓就是个小郝蕾(《颐和园》女主角),下意识里,肯定泄漏了或寄托了娄烨的个人品味。三人后来在KTV包房里唱朴树的《那些花儿》,之间的互动,分寸掌握得真好,李静抱着海涛哭,姜城盯了海涛一眼,接着唱“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忧伤是难免的,委屈是难免的,但绝不沉溺,李静擦干泪,露出笑脸,和海涛拥舞。接下来就是三人嬉水的欢快镜头。尽管短暂的愉悦建立在灰色基调上,但还是得了安慰与解脱。
三人坐在渡轮上,江风四起,头发乱舞,李静连带着海涛一起挪近姜城,这一幕颇感人(其中一张电影海报就是这个镜头)。青春就是这样,互相取暖,互相依靠,让我想到泰希内的《野芦苇》。
这部电影的配乐非常干净飞扬,后来知道部分引用了窦唯的专辑《暮良文王》之“拔不断”、“柳调”,特地网购了《暮良文王》。其实暮良文王是三个人合称,暮良是窦唯的别名,文是文斌,王是王晓芳。这张CD,扬琴是主角,窦唯本人也是扬琴高手(别以为他只会玩吉他),电影里扬琴叮叮咚咚的声音格外突出,仿佛一记警钟,提醒我们抽身剧情,冷眼旁观。
电影的结局是现实的也是残酷的,王平自杀,李静失踪,姜城和海涛分手后和一个不男不女的男人同居。最让人感怀的还是情痴王平吧?自杀被发现后,电影有一幕海涛和李静在城墙上散步,迎面是三个法师,远景是古鸡鸣寺。那个镜头在我脑海里缠绕很久怎么也抹不去,它是在超度王平,也是在超度芸芸众生吧?所有的疼痛都化为过眼云烟,但也不会终究是一场空而减少生命中点点滴滴的疼痛。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正如《那些花儿》的唱词:“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天涯是什么?它是啥滋味?晚唐诗人李商隐作了最好的注释,他说:“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