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北京潜山会馆里聚着一群安徽老乡一起聊天。一位桐城兄弟调侃张恨水说:“老张呀,你们潜山确实有点可惜,空有一座南岳呀!”张恨水说:“此话怎讲?”“摆摆历史吧,前清三百年,你们潜山未曾点过一个翰林,就是再追溯上去,也难以找到一个挂潜山县的历史名人……你看,我们桐城,张家父子宰相闻名天下,……”张恨水听后,心里老大憋气。想一想少年时代曾读过的《潜山县志》,在其中真找不到什么伟大人物出来给自己撑撑面子。忽然,他想起了北平出版的《梨园外史》和《伶工传记》,想起在京城影响非常大的程大老板程长庚:清咸丰年间,“文宗常召三庆、春台、四喜三大徽班在圆明园演唱”,程长庚是三庆班主、三大徽班总管。文宗赏赐其五品头衔,赐任“精忠庙会”会首。他融徽调、汉调、昆腔于一炉,奠定了京剧艺术的基础,是京剧创始人之一,史称为“徽班领袖”、“京剧鼻祖”……于是,张恨水镇定自若地说:“桐城是出人才,是我们南岳的共同骄傲!但我们潜山也不是不出人物呀!而且我们潜山出的人决不是昙花一现式的人物而是万代流芳的人物呢!远的不说,就说程长庚吧!他是京剧鼻祖,是徽班领袖,别小瞧程大老板是一介戏子,把眼光放到500年后,那时人们可能只知道程长庚,而不会知道你们桐城的什么父子宰相了!”接着,张恨水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程长庚当年在《长坂坡》中扮演鲁肃的唱词,虽然是个“左嗓子”,但声音高亢,激情四射。安徽老乡大都是京剧迷,都不由得随张恨水唱起来。往后聚会再没有人敢说“潜山不出人”了。回去后,张恨水立即请人刻了一方印章,叫做“程大老板同乡”,以示敬慕。
陈独秀,曾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久负盛名的《新青年》杂志就是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的,正是他在专制制度的黑暗中播撒了科学与民主的时代曙光;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又在上海首创共产主义小组;中共一大时当选为总书记;后来,犯了“右倾”的错误。1932年10月,曾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七七事变”后,国民党当局要求他写一个“悔过书”即可释放,陈独秀断然拒绝了。无条件释放后,蒋介石劝他出任国民政府劳动部部长,被陈独秀斥为“异想天开”,最后于1942年贫病交加中病逝四川江津。这样一个人物,复杂而敏感。陈独秀身后的凄凉是不言而喻的。也许是惺惺相惜吧,张恨水不怕人家打棍子、戴帽子,毅然在同年6月2日重庆《新民报》上发表文章,称《陈独秀自有千秋》,说“在学说上论,陈先生是忠诚的,虽不能说他以身殉道,可以说他以身殉学。文学暂不值钱,而学术终有它千古不减的价值,我敬以一瓣心香,以上述一语慰陈先生在天之灵并勉励许多耿介独特之士”。一个月后,张恨水又作诗《吊陈独秀》,共6首24句,表达了对乡贤陈独秀先生的叹惋和怀念,令人感动。
1958年除夕前后,住在北京的张恨水,思乡心切,便写了《潜山春节》的组诗共10首,兹选如下:
(一)廿四风晴好晚天,家家坟上响千鞭。
灯笼燃烛门前挂,迎接先人过小年。
(二)黄豆打成瑞露浆,作来豆腐与千张。
茶干咸菜冬瓜炒,淡酒三杯口味长。
(三)门神对字与花笺,贴了高墙就过年。
等待烧香齐下拜,先人接到在堂前。
(四)年饭酒阑没事情,堂前赌博闹纷争。
吾人只靠桩兜坐,闲话年成说到明。
(五)儿童喜气打灯笼,辞岁高呼小院中。
压岁无钱抓豆箕,识他南北与西东。
(六)云开初一艳阳天,初四初三好拜年。
清磬一声先拜祖,高呼相好到堂前。
(七)村前正唱采茶歌,百幅花灯未算多。
狮子蚌精相对舞,一班刚来一班过。
该诗以画面再现的方式描写出故乡自农历腊月廿四过小年开始,到三十晚上过大年、正月十五闹花灯前后的热闹场景。过年放鞭、打豆腐、发压岁钱、点香、贴春联、接祖宗、拜年、闹花灯、唱大戏、点灯笼、饮酒、串门、认亲、打牌等安徽潜山一带的民俗大都在诗中再现了。全诗透着张恨水浓浓的乡情,透着他对生活对乡亲的挚爱。真可谓“年到深处情更深”哪!
张恨水故乡人以“一山(天柱山)一水(张恨水)”为荣。为纪念这位创造了文化奇迹的天柱骄子,故乡人民成立了“安徽省张恨水研究会”,铸造了张恨水铜像,建成了张恨水陈列馆。陈展厅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凸现了张恨水从“少年才俊”到“小说大师”成长的心路历程,收集了张恨水生前好友及文化名流,如张友渔、赵超构、孙起孟、高占祥、曾敏之、胡挈青、张锲等的题辞赠言,收藏有张恨水曾用过的笔、砚、印章、瓷茶壶、画缸等用品以及不同时期不同版本的部分张恨水著作和手稿。2012年10月12日,张恨水骨灰迁葬于故乡“张恨水墓园”,实现了叶落归根的夙愿。目前,正运作资金筹建张恨水文化园(皖园),使之成为海内外张恨水研究中心和呼应世界地质公园、国家5A级风景旅游区天柱山文化旅游业的一大亮点,成为青少年自立自强和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
为匹夫匹妇效劳
中国、印度、巴比伦,三大文明古国交相辉映的亚洲,曾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号称“世界文明的中心”。然而,随着西风东渐,当代亚洲渐渐地陷入文化“失语”状态。在第八届亚洲艺术节上,有人提出了“警惕经济全球化带来的文化全球化,携手防止东方文化‘失语’的呼吁”。文化需要个性,有个性才有魅力,继承和发扬民族优秀传统,意义深远。张恨水坚持民族特色,坚持“为匹夫匹妇效劳”的写作路径,至今仍不失为一面镜子。
许久以来,人们把“鸳鸯蝴蝶”的帽子戴在张恨水头上,原因是张恨水作品中取材于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较多。应该说,文学中流派的分野和归属是正常的,正确的态度是科学准确地分类,但是不能投以歧视性的眼光。而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到解放后,一些“左倾”评论家们恰恰就是用了这种“张冠李戴”而且带有明显歧视性的做法给张恨水冠上“鸳蝴派”的帽子。张恨水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他不认为自己是鸳蝴派,只承认早期作品受到了鸳蝴派的影响。张恨水说“我毫不讳言,我曾受民初鸳蝴派的影响,但我拿稿子送到报上去登的时候,上派已经没落。礼拜六杂志,风行一时了。现代人不知,以为鸳蝴派就是礼拜六派,其实那是绝大的错误。后者,比前派思想进步得多,文字的组织也完密远过十倍。但我这样说,并不以我是礼拜六派,远胜鸳蝴派。其实,到了我拿小说卖钱的时候,已是民国八九年,礼拜六派也被‘五四’文化运动的巨浪吞没了。”什么是鸳蝴派?“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这两句诗可概括其创作的内容和特征,即是以“言情”、“哀怨”为主调;什么是礼拜六派?该派以“礼拜六”杂志而得名,礼拜六,顾名思义是“周末版”,以消闲娱乐为主。五四时期,新文学异军突起,代表时代的先进文化,批判这些流派的消极影响是完全必要的,也是正确的。但是,冷静地客观地分析当时的历史,一些在半封建半殖民地中生活的知识分子既不愿与反动当局同流合污,又不敢投身革命洪流,唯有在消闲娱情中寻找精神的寄托,正有无可奈何的苦衷,正如“鸳鸯蝴蝶不害人”一样,他们不革命但一般地也不反对革命,况且后来也有不少人跟上时代走向新生了。我们应该站在客观的立场上,科学地分析这些文学史上的流派。但是,在“左倾”思潮影响下,人们常常以“戴帽子”、“打棍子”的方式来对待革命作家以外的作家群体。张恨水对人们的误解甚至贬斥是愤慨的,不过,张恨水采取的态度是忍辱负重,沉默以对。孩子们曾要求他出面辩驳几句,张恨水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有书在,就会说话……”。张恨水坚信爱情是文学的母题,不能因为写了爱情就划归到鸳蝴派,《红楼梦》不也是写爱情的么?《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是写了爱情,但是在写爱情的同时更写了社会,爱情中寄寓着批判社会臧否人生的思想内涵。让别人去说吧,自己还是要走自己的路!——张恨水坚守着这份创作经纬与创作自信。
张恨水对小说的形式,对汉民族传统的语体方式也有着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新旧的划分,不能单从作品的形式着眼,主要的是体现新的思想,注重读者的接受实效。他坚持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走改良的路子。五四时期的一天,张恨水几个知己的朋友碰面了,他们出于好心,都力劝张恨水放弃章回小说的写作,免得招惹是非。说“老张呀,还是顺着潮流,丢了线装书,弃了章回体,改写新体吧!”张恨水感谢老朋友的劝说但他仍坚持自己的主张,他说“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可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自然,章回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回的;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班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老朋友们听了张恨水一番议论,很有见地,知道张恨水的“拗劲儿”,也不再苦劝什么了。沿着这条路,张恨水默默地走着,他从不刻意地追求什么流派,成就的正是自成一体的“这一个”。
难能可贵的是,张恨水将创作自信转化为创作实践的自觉。张恨水一生究竟写了多少作品,确切的数字难以统计,从目前能搜集到的正式发表的文字来看,大约在3000万言!人们常以“著作等身”来表达对一个作家的敬佩与褒奖,而张恨水则是名副其实的“著作等身”,是一个“真正的写家”。张恨水一生七十多个春秋,正处在中华民族大磨难大转型的非常时期:从满清王朝到辛亥革命到北洋军阀,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从社会主义改造到社会主义建设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张恨水始终坚主平民立场,坚守民族气节,坚持不懈地读书写作,坚定不移地走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学创作之路,以自己五十多年的心血记录了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历史风云和百态人生,其文本,堪称“百科全书”。他不愧是“拉磨的驴子”,“沙漠中的骆驼”,张恨水其人其作已成为一种“文学现象”!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张恨水现象”已引起海内外专家学者和业外人士的深情关注!吴祖光说“张恨水的奇才奇能可能是中国文学史上唯一的”,杨义说“张恨水是一个最有文学史过程感的作家”,徐传礼说“张恨水垒就了文学文化的金字塔”,埃及学者侯赛因·伊卜拉欣说:“张恨水像埃及金字塔一样的迷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说“研究20世纪小说,再不可忽视张恨水了……张恨水给人印象是他终结了一个时代”……是的,张恨水对中国现代文学“题材”与“类型”的开拓性贡献,充分印证了这些文学家和文学史家的中肯评点,他创下了现代文学史上许多第一:第一个以鼓书艺人为主角再现北京“天桥”民俗;第一个用小说形式描写西北生活与灾荒;第一个用小说形式描写了抗日正面战场;第一个用小说形式实录了南京大屠杀;20世纪第一个把民间文学文本改写成小说;特别是,他第一个成功革新中国通俗小说,提高中国通俗文学品位,激活了中国通俗文学的生命……其作品产量之多,所采用的文学形式之广,所拥有的读者之众,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无人能出其右。
张恨水这匹“徽骆驼”,以“为匹夫匹妇效劳”的神圣使命与独特路径,守住了中华文化的根与脉,并吸纳着世界文明的光与热,成就了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大放异彩的“这一个”。
莫教堕入闲樵斧
张恨水以墨谋生,不党不派,真正做到了“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1943年3月张恨水曾写过一首七绝句,诗曰“鸳鸯蝴蝶派或然?孤军奋战廿余年。卖文卖得头将白,未用人间造孽钱。”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一直以来,张恨水可谓“孤军奋战”,独树一帜。他的创作,自觉遵守着“有趣并有益”的原则,决不“做淫声”,决不“做飞剑斩人头的事”,也决不同丧失国格人格的日伪报刊同流合污。莫教堕入闲樵斧,拒绝人间“造孽钱”,显示出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可贵的操守和美德。
张学良曾3次邀请张恨水出来做官,但张恨水都婉言谢绝,规避了“堕入闲樵斧”。
那是张学良在奉军中担任军团长时。张学良常看《世界晚报》上连载的《春明外史》。看着看着,就被小说中那些人物和情节吸引住了,也被小说作者的文采倾倒了。于是,打听到张恨水的寓所,派卫兵送来聘书和东北人参,想请本家张恨水出来做官。张恨水接了人参,回绝了聘书,叫胡秋霞包20块大洋给卫兵做“小费”,请代为婉言谢绝做官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