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只没过漆的柏木盆,每天一早是依然搁在门外的。但搁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没等来她亲生的爹娘。后院的缅桂花,已长成三尺高的一棵树,夏夏开花,香气袭人。木盆还靠墙立着,孤单单的,一年年旧下去,就连主人也忘了立它的初衷。
忆君五岁时,长出了两颗小虎牙,她一笑,敬慈就捂她的嘴,逗她:“闭嘴,闭嘴,好丑啊。”
青山不依,拿胡子轻轻扎她的小脸蛋:“丑是丑,可是丑乖丑乖的。”
到忆君从幼儿园出来,挨日子等着上学了,有天下午,她看见好多娃娃都在街上滚铁环,就把早已暗淡的木盆也提下来,推着滚。街道是一面长长的斜坡,铺着青石板。盆子越滚越快,一跳一跳,突然脱离了她的手,跟风一样地飞出去,撞上迎面驶来的一辆拖拉机,立刻就成为了一堆碎木片。
〇二一
拖拉机突突开走了,忆君跑过去,跪在地上捧着碎片,愣愣地发呆。就在这时,从拖拉机驶去的方向,又冲下来一辆油绿的邮车。骑车的是一个大脑袋少年,老远就在摁铃铛,但忆君好像没听见。他使劲捏刹车,但哪儿刹得住!车轮比刚才飞快滚动的木盆还要快,快很多,眨眼就冲到忆君身前了。他一咬牙,把车龙头向外猛一撇,邮车硬绷绷地栽下来,把他如炮弹一样发射了出去。他射出一丈远,也许是两丈,又滚了几滚,鼻子磕在石板上,鼻血直冒。他再翻身坐起来,拿袖子揩了揩,揩得满脸血污,活脱脱像个鬼。
忆君哇地哭起来,露出小虎牙:“大哥哥,大哥哥,你不要死。”
这个大哥哥,就是常大路。常大路忍痛嘿嘿笑:“哈妹仔,哈妹仔,哥哥啷个会死呢?”
忆君还是哭:“不要死,不要死。”
“从来不哭的,啷个说哭就哭了?”
“我不哭,我是怕。”
“怕啥呢,没出息。”
“我是没出息,爸爸、妈妈都说我没出息。”
常大路向她伸出一只手:“帮我一把。”忆君握住他的手,才一拉,他就起来了。“还说没出息,劲都这么大了嘛。”
“是大哥哥自己站起来的啊。”
“那你帮我把车子扶起来。”
忆君抓住龙头和横杠,一提,车子就扶正了。常大路说:“车子也会自己站起来?”
忆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嘴角漾出一弯笑。
这个夏天,常大路过了十二岁,忆君刚好六岁半。
忆君是常家的常客。大足境内,石刻造像到处都是,除了集中在大佛湾,还有北山、南山、石篆山、石门山、多宝塔等等,共有五万余躯,一千多龛窟。缅青山是文管所的高级维修师,要常在好几个地方跑,哪儿的石像出现了裂纹、癣疥、损坏,他都跟医生出诊一样奔了去。过去没女儿,敬慈又长在玉龙山,他有时就待上三五天才回家。现在有了忆君,就是后半夜打火把,他也要回宝顶。如果幼儿园关门前赶不回,潘大姐就会把忆君接到常家去,让常大路带她玩。
忆君是两岁半上的幼儿园,一直跟小朋友玩得一团和气的。可上了大班,就开始出麻烦。六一搞活动,击鼓传红气球,传到忆君手上,噗地一声就炸了。老师幼师刚毕业,十九岁,小巧玲珑,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在家也还是个耍脾气的大小姐,这会儿瞪了忆君一眼,换了个蓝气球。传到忆君手上,噗地又炸了。老师红了脸,低喝一声:“缅忆君小朋友!”忆君埋了头。家长都坐在一边观看,甘敬慈也红了脸,低声吩咐女儿:“君君,手轻点儿。”老师忍着性子,又换了个画成西瓜图案的绿气球,还假笑:“谁要是把它打碎了,我们就请她吃西瓜,好不好?”小朋友一齐喊:“不好!”鼓点一敲,球传到忆君跟前,她手足无措,居然不敢去接。老师叫起来:“缅忆君!”
她赶紧一伸手,只听噗一声,“西瓜”炸得影子都没了。
忆君飞快地瞟了眼妈妈。甘敬慈心里一阵难过,眼眶里包满了泪水,差点哭出声。她哭,是因为女儿怎么难过,从来都不哭。即便受了委屈,她也只是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用一只手绞着另一只手。敬慈就说:“君君,你哭嘛,你不哭,妈妈都要掉泪了。”忆君就嘴角漾出笑意来,说:“妈妈才不哭。”现在忆君一下子弄破三只气球,敬慈是为她难过,但也还是有点生气的:毛手毛脚的,她爸爸做事多细啊。
接下来,小朋友两人一组,相互举手对拍,边拍边唱:“你拍一,我拍一,……”忆君对面的小男孩被拍了两下,歪着脸说:“痛……”但忆君脑子正乱,又一拍,男孩向后一坐,呜呜地哭起来。一个妇女冲过去抱起儿子,对着忆君喊:“你啷个要掀他,啷个要掀他!”忆君傻傻地把两手探出去,喃喃说:“我没有掀他啊。”甘敬慈站到女儿身后,说:“君君,快给小朋友道歉。”忆君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老师已经气炸了,她当着家长的面,就在忆君的手上抽了两巴掌,边抽边骂:“就你劲大,就你狠。”
敬慈牵着忆君回家,一路无话。到了家门口,忆君喃喃说:“妈妈,对不起。”
敬慈说:“你该跟小朋友说对不起。”
“嗯……”
“你还有话跟妈妈说?”
“妈妈别跟爸爸说。爸爸累,不想爸爸再生气。”
敬慈把女儿额上的发拢了拢,叹口气:“君君,爸爸没有白疼你。”
然而,麻烦还是自己找上了门。那天是周末,饭菜已端上桌子,忆君给爸爸斟了江津老白干,正在摆碗筷。门砰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胖胖的小朋友、两个更胖的家长,还有急性子的女老师。青山让酒呛了一下,晓得是女儿惹祸了。
那小朋友姓李,小伙伴叫他李大胖,他父母在合川做鹅卵石生意,就把他扔给了奶奶。本来该上小学了,但奶奶没文化,辅导不了功课,索性就再上一年幼儿园大班。李大胖年龄、个子都比同伴高了一大头,又贪吃,老嚷肚子饿,见了别人手上有吃的,就毛手毛脚地抢。午睡起来,老师分发苹果,李大胖三口两口啃完,就把忆君的抢了。忆君不乐意,还是任了他抢。他又两口三口啃完,再抢了忆君同桌的,但同桌不依,直叫“你还我、你还我”!忆君就一把替她抢了回来。李大胖冒火,再出手就把同桌掀翻了。同桌哇哇大哭,忆君急了,一巴掌就打出去。等老师应声赶过来,李大胖已倒在地上,脸上一个巴掌印,活像一只血手套。
因为是周末,李大胖的父母回了宝顶,接大胖时看到他的脸,勃然大怒,挥拳就要打忆君。那女老师这回护住忆君,气得脸煞白,警告说:“敢动她一指甲,我当场把你儿子踩成张相片!”李大胖的父母就气哼哼地拖了老师,一起上缅家来告状。
敬慈就让忆君给李大胖道歉。老师说:“道过了。”敬慈说:“再道。”忆君对李大胖埋了埋头,清清楚楚地说:“对不起。”
李大胖的妈妈冷笑:“说对不起那么容易啊,你看看我儿子的脸!”她说着,伸指头指着青山,“我要你扇她一耳光!”
青山说:“你扇我一耳光吧。”
李大胖的爸爸吼起来:“格老子,你不要逼我!”
老师也在叫:“别闹了……”
青山扬起巴掌,朝自己脸上一边扇了一耳光,啪啪声响得吓人,脸上的指痕血红、乌青,肿得如面包。忆君抱住爸爸,呜呜地哭。
老师也哭了。敬慈看着李大胖一家,双眼含泪,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大胖的父母相互瞧瞧,哼了一哼,带儿子走了。
第七节 大佛湾
〇二二
晚上睡觉,敬慈抚着丈夫的脸,心痛得不行。青山说:“我这点痛算啥呢,我担心君君还会惹祸事。”敬慈这才把六一发生的事情也说了。青山说:“怕不是一次两次了。”敬慈说:“君君不是个手狠的孩子,她的心比谁的都软。”
明晨起了床,青山也不送忆君去幼儿园,牵着她去了圣寿寺。
青山在开水房寻到老和尚,请他给女儿看一看手相。
老和尚笑道:“缅师傅,佛教不是迷信啊。”
“好吧,迷信的事情我们都不做。不请你看手相,只请你看看手。”青山说着,抱起女儿来,把她的手托到他的眼皮下。
老和尚把忆君的手掌摊在自己的手掌上,来回摸了摸。“你女儿的手,不像女孩子的手。”
“她是什么手?”
“俗家人称这种手,叫‘断手’。你看她的掌纹,清清楚楚是断掌。断掌人的手,又大又厚,有气力,一出手,自己不觉得,重得很。”
青山有些明白了,但还想晓得多一些:“断手、断掌,命又如何呢?”
老和尚笑眯眯:“缅师傅信命?”
“不信……也不是全不信。”
老和尚给青山倒了一碗白开水:“如果不信命,命又算什么?如果信命,问出来又能做什么?”
青山似懂非懂,一脸迷惑。“可是……”他说。
老和尚合双手十,念道:“阿弥陀佛。”
打这天起,青山不让女儿再去幼儿园。平日他去大佛湾上班,她就小狗狗似的跟在后边跑。要是他去别的文物点,就托潘大姐看顾。潘大姐肚里正怀着常好呢,嘴上答应了,其实是有心无力的。好在大佛湾虽大,但就两道门,青山又请门卫留意,别让忆君单独跑走了。
可忆君咋会乱跑呢,大佛湾是忆君的乐园。
大佛湾是一条三面围合的峡谷,东、南、北三面崖壁有一里多长,西边则是个缺口,午后的阳光从那儿穿过密林射进来,斑斑驳驳,投映在万尊佛教刻像上,说不出地肃穆和神秘。正对缺口的,是横卧于东岩的释迦牟尼涅槃半身像,长三十余米,气度非凡,而表情是十分安详的。卧佛的两端,向南北铺开去,就是密布的刻像、曲折起伏的石径。大佛湾是南宋大足僧人赵智凤穷一生之力,主持建造的。今天,游客踏着石梯上上下下时,却恍若从赵智凤的一辈子,徘徊于时间无限的迷宫。忆君就常跟在几个游客或一个旅行团的后边走,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丢了。
她明明是向上走,可走一会儿,却发现已到了谷底了。
谷底是潮湿、温润的,植着几百年的黄桷、杉木、老楠、香樟、泡桐、青杠、板栗……有的姿态横生,杂花满树,有的一柱擎天,峭拔向上,几乎要高过峡顶了!古树下簇拥着灌木、青草和池塘,鱼在水中,鸟在林间。忆君也不急,她拣一块石头坐下来,或者就坐在草地上,望拍着青天的树梢,跳来跳去的斑鸠、画眉、布谷鸟,嘴角漾起一弯憨笑来。有时候,她会捧起一团湿泥,和面一样,捏来捏去。
妈妈周末回家,都要和一团面。她觉得面粉是很神奇的,因为水的渗入,就凝聚成面团。但面团还是混沌的,不好看。妈妈的手在面团上捏啊揉,面就有型了,面从内部沁出了水,亮光光的,就成了饺子、包子、锅贴……忆君也想跟妈妈一起和,但妈妈不同意,妈妈说:“等妈妈老了,君君再来伺候妈妈吧。”
现在,湿泥代替了湿面,忆君和了又和,捏了又捏,额头、鼻尖都挂了汗珠子,心里却很欢喜。湿泥少黏性,没法包饺子或包子,她就捏了一条鱼。鱼是黑黑的、混沌的,因为它没有眼睛和嘴巴。忆君就捡了根小树枝,给它刻了眼、刻了嘴,还给它身上细细地刻满了鳞甲,这样,它看起来就真像是了一条鱼。她又捡了两根草,插在鱼嘴边,于是,它不仅像一条鱼,而且还是一条好看的鲤鱼。她想,鱼应该回到水里去,就双手捧着她的鱼,轻轻地放入了池塘中,放在那些游动的红鲤鱼、青鲤鱼中间。
泥巴鱼迅速沉下去,还在沉没的过程中,就化为了一团雾化的黑水,消失了。
这让她十分地惊讶,她用脏手托住下巴,定定地看着那池水,看了很久,嘴角漾出一弯哈笑来。她觉得自己好哈啊。
后来,她寻着一条石梯槛,走回去。太阳正从西边缺口退出去,大佛湾里暗下来,游人走尽了,静得踩在树叶上都有咔嚓的声响。但她一点都不怕,她晓得这是爸爸的大佛湾,围合的大佛湾就像爸爸环抱过来的手。
她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崖壁上的石像群。万尊石像在傍晚的光线中,仿佛正在隐入时间的黑暗里。这时候,佛、菩萨的面容就更加安详和慈爱,而地狱中的阎王、鬼就更加地狰狞。但她一点也不怕鬼,爸爸说,鬼是怕鬼的人捏造的,你盯着鬼,鬼就怕你了。她走过地狱时,盯了盯鬼,还在鬼身上啪啪地拍了好几下,声响就似大鸟的翅膀在林子中扑腾。
拐弯的地方,爸爸正站在那儿等着她。爸爸抓住她的手,一下子就把她提起来,骑在了他的肩膀上。
“君君又捏泥巴了?”
“嗯。”
“你就喜欢捏泥巴,难怪人家说你是泥菩萨。”
她就咧了嘴,露出两颗小虎牙。她的笑没声音,爸爸听不到。
〇二三
天冷了,缅青山不再让忆君下谷底。谷底阴湿,又晒不到太阳。忆君就趴在爸爸身边,看他清洁华严三圣莲台上的青苔。华严三圣是佛、普贤和文殊,造像奇伟,仅文殊手掌上捧的一座塔,就高一米八,五百公斤重。三圣脚踩的莲台上的苔藓,青山刮一个多星期了,还没刮到一半呢。忆君捡了根小树枝,也踮了脚帮着爸爸刮。
青山吓了一跳,叫道:“小祖宗,这活路是你做得的?赶紧一边捏泥巴。”
忆君说:“没有泥巴,爸爸。”
青山四下看看,干干净净的,哪来泥巴?只有铺路剩的一块青石板靠崖立着。他就说:“你泥巴也玩腻了,就玩这块石头吧,反正你有气力。”
忆君就拣了块有尖角的小石子,在石板上画画。说是画,其实是刻。她刻的还是鱼,边刻边回忆她见过的鱼。见过的鱼真不多,只有妈妈买回来放案板上的鱼、池塘里看不清的鱼,还有,她自己用泥巴捏的鱼。她刻着,觉得怎么也刻不好,就刻了一条又一条。石板的这面刻满了,她悄悄把石板翻过来,接着刻。她心里嘿嘿对自己笑:爸爸说,反正你有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