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突然之间,两人都笑了起来……啊啦啦。他们在笑。他们削土豆,他们在笑。
沉默。
欧内斯托:你明白我对你讲的话吧,妈妈。
沉默。母亲在思索。
母亲:怎么说呢,我不能说怎样理解了你的话……理解得对不对……但我似乎理解了一些东西,是的。
欧内斯托:不谈这事了,妈妈……
母亲:好的。
沉默。
母亲又削了起来,时不时地瞧瞧儿子欧内斯托。
母亲:你是老几,弗拉基米尔?
欧内斯托:老大死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大儿子了。(温柔地)你每天都用这个问题来烦我,妈妈。你应该好好记住。我是老大……(手势)1+6=7……你叫我的这个名字,弗拉基米尔,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从老俄罗斯?
沉默。母亲不回答。
欧内斯托:这么说你有点明白我刚才的话了,妈妈?
母亲:明白了点什么……但总不该走得太远……
欧内斯托:说得对,不该走得太远……
沉默。母亲和欧内斯托突然兴奋起来,母子之间的爱在欢乐中爆发了。
母亲:真是怪了,世界是多么落后,有时人们感到多么……啊啦啦……
欧内斯托:是的,可有时它并不落后……不落后,啊啦啦!
母亲快乐地说:是这样……有时它很聪明……啊啦啦……
欧内斯托:啊,是的!十分聪明……甚至连它自己都不知道……
沉默。他们削土豆。他们平静了下来。
母亲:听我说,欧内斯蒂诺,你最好去找弟妹们……你父亲这就要回来……也许最好由我把你的决定告诉他。
欧内斯托:父亲对我不会怎样的,父亲很和气,不寻常的和气……
母亲疑惑地说:他很和气……他很和气……说得倒简单……你瞧吧,他会对你说:我理解我的儿子,他的神气会这样……平平静静,毫不挑剔,可是突然之间,他会对你吵嚷起来,吵得你发疯。
沉默。
母亲轻柔地说:找弟妹们去吧,欧内斯托,去吧……相信我……
欧内斯托眼中突然闪过几分猜疑。
欧内斯托:对了,我的弟妹们在哪里……
母亲:他们能去哪里呢,去了普里祖[1]吧……
欧内斯托笑着说:坐在书架旁的地上看画册。
母亲:对。(她没有笑)不知在看什么。他们不识字,那么……?我问你他们能看什么。自从你读了那本关于国王的书,他们就去普里祖试着看书……但那是假装的……是的……这是实情。
欧内斯托突然叫了起来。
欧内斯托叫了起来:我的弟妹们在假装!……绝不可能……你听见了吗,妈妈……他们从来不假装,从来不……
母亲喊着说:这可真精彩。那他们在看什么,嗯?他们不认字!那么……这帮孩子在看什么?
欧内斯托和母亲都在喊叫。
欧内斯托喊叫: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当然!
母亲喊叫:可他们究竟在哪里看字?他们看的字在哪里?
欧内斯托:当然在书本里!
母亲:就像是看星星!
笑声又起,仿佛是讽刺。
欧内斯托平静了下来:我不喜欢有人说我弟妹们的坏话,对不起,妈妈……
欧内斯托起身走了出去。
母亲待着一动不动。她不再削土豆,若有所思。也显得愉快,困惑。
母亲只为孩子们做土豆吃。他们最爱吃洋葱煎土豆。她时不时地做辣味炖肉,几乎吃一个星期。另一些时候她做桂皮汁米饭,超不过两天。有时她还做香芹烧鳗鱼。她说她知道埃斯考河上有无人喂养的大鳗鱼,在那个沼泽地区,渔民们吃的是香芹烧鳗鱼和桂皮汁米饭。至于辣味炖肉,她记不清是从哪里学来的。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听母亲讲她的来处。他们的母亲经过了哪些地方、哪些陌生的环境才在孩子们的等待中来到维特里这里。孩子们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的讲述。
这是在厨房里。在欧内斯托宣布决定以后三天过去了。母亲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这事。她待在那里,孤单单地坐在桌旁,面前是土豆。她手里拿着刀,但不削土豆。她瞧着院子,远处河流方向的那座新城。母亲长得很美。金黄色头发稍稍泛红。眼睛呈绿色。大大的。冉娜的眼睛像母亲,头发也一样。但这女孩没有母亲高。母亲寡言少语。她瞧着。她走路时,身体上有点什么东西表现出她的重负,多次生育的重复。乳房大概比正常状态更沉重,比她年轻时更往下垂。这看得出来,但母亲依然美丽,她并没有采取任何办法来弥补埃米利奥每年给她制造的生育之苦。母亲今天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裙衣,这是市政厅送的。市政厅的社会福利科有时送母亲几件裙衣,有时衣服还很漂亮,常常是九成新。社会福利科还送孩子许多东西,毛衣、圆领汗衫。在这方面母亲不用发愁,但埃米利奥除外。市政厅不愿意给父亲衣服,说他不配。母亲有时让头发散开,今天她就是这样,黄中泛红的头发披在肩上,由深红色的裙衣衬托着。母亲忘记了年轻时的语言。她像维特里的居民一样,没有外乡口音,只是在动词变位上出错。她还保有无法改变的旧日的音韵,字词似乎十分柔和地从嘴中吐出,仿佛是使声音内部滑润的吟唱,有时话语在她不知不觉间从她身上流出,像是对已被抛弃的语言的怀念。
埃米利奥进来了。她没有听见他进来。最近几天她心神不定。
父亲:你是在削土豆还是在干什么?
母亲:我在削土豆。
父亲:我看不是,你不在削。
沉默。
父亲:什么事情使你这样?
母亲:是关于欧内斯托。他不想上学了。他说:一次就够了。
沉默。
父亲咕噜地说:怪了……又出了麻烦。(沉默)听我说,我了解我儿子,很了解,甚至……
母亲:不是的。
父亲:是的。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说出来。我看他根本不用说。他不去上学就完了,不必说。为什么说出来呢?
母亲:为什么不说呢,这也不丢人。
沉默。
父亲:他是怎么对你说的?讲讲看。
沉默。
母亲:他说:我再也不去学校了,因为……
父亲:因为什么?
母亲:不为什么。
父亲:不为什么?
母亲叫了起来。
母亲:对,就是这样。
父亲耐着性子。
父亲:你当心,娜塔莎……你再不说我这就要发火了……
母亲:我在想哩。
母亲慢慢地回忆。
母亲:他说:……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会……就这样……大致如此。
父亲在思考。
父亲:这不可能……你一定没听懂……你在胡说……不可能。
母亲:为什么不可能?
父亲:因为欧内斯托什么都不会。
母亲:那又怎样呢?
父亲:既然欧内斯托什么都不会,他不可能埋怨去上学。
母亲记了起来。
母亲:他说的话应该正相反……对,对……相反。
父亲:怎么相反?
母亲:等等……
沉默。母亲仍在思索,想起来了。
母亲:他说:我再也不上学了,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不会。就是这样……
父亲:呵,好……我更喜欢这样……这才是我的儿子。
父亲什么也没有明白。母亲怀疑他什么也不明白。
母亲:你肯定,埃米利奥……?
父亲:不……可是……
母亲:你对欧内斯托从来就不很……亲热,埃米利奥。
父亲:哪里……哪里……他不知道,正相反……
沉默。
父亲:你呢,你怎么想的?
母亲:我嘛……我觉得就这事本身来说,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但与此同时,事情很奇怪,埃米利奥……自从欧内斯托说了那句话,我好像时时刻刻都听见它……仿佛……它仿佛的确有某种含义,而且毕竟……它有一种含义……
父亲:那么说不够老实……
母亲:不一定……不一定,埃米利奥。
父亲:自从欧内斯托说了这话以后,你就这样想,是吧,娜塔莎。
母亲:从那时起,是的。
沉默。
父亲:那么你的小欧内斯托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拼命地与众不同,最后当然表现了出来。
父亲的用词使母亲感到惊愕。
母亲:与众不同……我看不出来……
父亲:你怎么看不出来……?
母亲:我看不出任何一点……也许这是母爱……
父亲:对。
沉默。
父亲:那么你没有注意到欧内斯托与别人不同?
母亲:别说得过分……我不同意……不如反过来说……可以说:他与别人一样,但是在某一点上……
父亲:难道你什么都不明白?
母亲:也许他吃东西比别人稍慢,是吧,对不对?还有身材……?对吧?除了身材,还有什么?你注意过你儿子吗?注意过他的个子吗?又高又大!十二岁!谁也不会相信,还有一副主教的神气。
父亲:你再想想,娜塔莎……你没有注意到别的?什么也没注意到?
母亲:呵,是的……是的……欧内斯托不说话。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
父亲:就是这样……可当他说话时,叫你吃惊。不是“把盐递给我”这种话,而是在他以前谁也没说过的话,他真想得出来,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欧内斯托的弟妹们都长得像他。像母亲和像欧内斯托。他们小时长得像父亲。后来,在两三年里,他们谁都不像。接着突然又像母亲和欧内斯托。但有个女孩当时谁都不像,就是冉娜。那时她在十一岁和十七岁之间。母亲说有个女孩长得漂亮,却对自己的美貌无动于衷,那就是她,冉娜。
母亲认为冉娜对天主的信仰与她对哥哥欧内斯托的感情属于同一类型。他们这样相处使母亲高兴。在她生活的这方面,不可能有什么邪恶。因此母亲看不清自己,看不到自己是按两个孩子的形象塑造的。
冉娜小时酷爱看火,对火十分着迷,因此母亲带她去了市镇医院。人们检查了她的血液,从她的血液里看出她有纵火的倾向。然而,除了对火的喜好,除了这小小的怪癖以外,她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健壮有力。母亲对那些小弟妹们说:瞧瞧她。她向他们解释说,唯一要注意的是别让她单独与火在一起,因为她有这种怪癖而她自己感觉不到,就像意识不到她的美貌和她的笑。这时她可能忘记了自己,因为老盯着火而晕头晕脑。人们说她最后会烧掉自己的房子。母亲讲述说,就是这样,说完了。弟妹们一想到所钟爱的姐姐对火这样可怕的东西竟如此着迷,不免既惊叹又惶恐。看到弟妹们对自己这样感兴趣,冉娜本人高兴得脸红。
小姑娘对欧内斯托的爱和对火的爱,在母亲看来,是出于同一种恐惧。因此,她认为冉娜生活在一个危险地区的中心,它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包括对母亲。母亲预感到自己永远也到达不了那里。她自问道:难道对她这个母亲也陌生?她确信?是的,母亲确信自己永远到达不了那里,到达不了那个寂静的地区,冉娜和欧内斯托身上的那种智慧。
冉娜要求欧内斯托讲讲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经过如何。她自己上了三天学,但不十分清楚能在学校干什么,除了有一天会离开学校。
她对欧内斯托说他应该给全家,给小弟妹们和身材高大的母亲讲讲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
欧内斯托拒绝了好几次。于是冉娜哀求他。有一次她流着泪亲吻他,说他不再爱他们了。冉娜的脸头一次贴着欧内斯托的脸,他闻到她身上那种花和盐掺和的海洋气味。
欧内斯托用双臂抱住冉娜的身体。他们就这样待着,默默无语,低垂着眼睛,像刚刚共享黑夜的情侣一样自我隐藏起来。
过了长长的一刻。在这期间他们产生了一种轻轻的感受,从此难以忘怀。
他们没有对视就分开了。
冉娜不再要求欧内斯托对家里人讲述如何离开学校的。
而正是在这天晚上,在晚饭后,欧内斯托讲述了如何离开学校。
欧内斯托站在靠台阶的一侧,在樱桃树淡淡的阴影下。弟妹们围桌坐着。母亲在习惯的座位上。埃米利奥在她对面。欧内斯托身后是冉娜,她面朝墙躺在哥哥身后的地上。
欧内斯托讲述经过,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似乎并非有意这样做。
欧内斯托说得很慢,语言听来十分清晰,仿佛在对某个不在场的人或者听不太清楚的人说话。也许他今天是对她,对这个靠墙躺着仿佛已入睡的妹妹说话。
欧内斯托说:那一天我在教室里等了整整一上午。
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是课间自由活动。
它仿佛很遥远。
于是我又独自一人。
我听见喊叫声,课间活动时的噪音。
我想我害怕了。
我不知道害怕什么。
然后这就过去了。
我仍在等待。
我必须等待,也不知是为什么。
另一次是食堂。
我听见餐盘的声音和说话声。
我感到愉快,忘了我应该逃走。
在食堂以后,事情发生了。突然间我什么也听不见。
这时事情发生了。
我站了起来。
我害怕做不到。无法站起来然后走出我所在的地方。
我做到了。
我走出了教室。
在院子里我看见其他人从食堂回来。
我走得很慢。
然后我来到学校外面。
在一条公路上。
恐惧消失了。
我不再害怕。
我在水塔旁边的树下坐了下来。
我等待着。很久还是片刻,我不知道。
我想我睡着了。
沉默。欧内斯托闭上眼睛,在回想。
仿佛是千年以前的事。
沉默。
欧内斯托仿佛遗忘了。
接着他又记了起来。
欧内斯托:我明白了一些事但还说不出来……我年岁太小,无法表达清楚。例如宇宙的创造。我呆在那里,突然间,我眼前出现了宇宙的创造……
沉默。
父亲:欧内斯托,你扯得太远了……
沉默。
母亲:你要讲讲这个吗,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没有许多可讲的。
沉默。
欧内斯托:听着……这事应该是一次完成的。一夜之间。到了早上就一切就绪了。所有的森林、山脉、小兔,一切。仅仅一夜。这是自动创造的。只用了一个夜晚。经过计算。一切准确无误。只除了一个东西。唯一的东西。
母亲:如果在起点就缺这个东西的话,到了终点时怎能知道还缺它呢……?
欧内斯托不说话,然后又说起来。
欧内斯托:这东西不是可见的,而是可知的。
沉默。
欧内斯托:我们以为应该说得出它是什么……但同时我们知道说不出来……这涉及个人……我们以为自己能够……应该做到……但是不行……
母亲突然欢快起来,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