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一辈子都会记住母亲讲述的这一刻。他们都在场,冉娜和欧内斯托和弟妹们。母亲讲述时,父亲在床上睡觉。他没脱衣服,穿着夏天的鞋,打着小鼾,仿佛睡在野地里。
快天亮时,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了。那人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拿起行李仓皇地下了车。他没有往回走。
火车又开动时他朝火车,朝那位靠在明亮的车门旁的女人转过头来。几秒钟。然后火车便将他的形象压缩在车站月台上了。
父亲和母亲领取了家庭补助金后便去市中心喝博若莱葡萄酒和苹果烧酒,一直喝到午夜,市中心的酒吧关门的时刻。接着他们又到英国港,进了维特里码头上的小酒馆。在这以后,有时他们找不到人送他们回家,便爬上维特里的山丘去找原七号国家公路上的长途卡车。并非每次都如此。然而他们回到小屋时已是清晨四点钟了。那时,是的,小孩子们都很绝望,不由自主地害怕这一次是真的了,他们永远也见不到父母了。
对孩子们来说,再见不到父母就是死亡。对死亡的恐惧因再见不到父母油然而生。他们知道不会死于饥饿,因为当父母在市中心闲逛时,或者当母亲突然决定不做饭就去睡觉时,他们能吃到欧内斯托做的贵格牌燕麦粥,而且冉娜还会唱《在清泉旁》。这时欧内斯托说,瞧你们这帮小混蛋,喊够了吧。
夜里,喝得烂醉的父母有时出一些难以理解的荒唐事。有一天人们在巴尼奥莱门找到了他们,为什么去了巴尼奥莱门呢?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一辆警车将他们送回到维特里。在这次外出以后,父母在卧室里待了三天,不给孩子们开门甚至不回答他们。冉娜骂他们,喊着要杀掉他们。你们开门,不然我就放火烧房子。冉娜的声音很尖厉,令人难以忍受。所有的孩子都哭了。欧内斯托领他们去棚屋。最后父亲开了门。他看上去那么绝望以致冉娜两手捂着脸跑向棚屋。欧内斯托来到她身旁。她对欧内斯托说也许他们做错了,如果父母真是这么想死应该随他们去吧。
有时父母没去市中心也突然在卧室里闭门不出。这事大概没有什么可以说明的理由,因为这是个人的、私人的事。欧内斯托说可能是因为现在是五月份的春天。他记得去年和前年也是这样。母亲说她忍受不了开花的樱桃树这极端的春天,她不愿意再看到。她难以接受的是春天可以几度重来。维特里的全体居民都为如此明媚、如此澄蓝的天空欢喜异常,而母亲呢,她咒骂开花的樱桃树。她骂这树是脏货,而且不许人为它修枝,甚至不让人砍去伸进厨房的枝条顶端的小枝桠。
欧内斯托有一次对冉娜说她和他也许弄错了,父母关在卧室里也许是为了爱。
听过欧内斯托的话后冉娜沉默不语。他久久地看着妹妹,她不得不闭上眼睛。而他呢,他的眼睛在颤抖,后来也闭上了。当他们能够重新对视时,他们却避免对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们没有说话。他们没有说出这件使他们惊诧得无法开口的新鲜事的名字。
这天以后不久,欧内斯托给弟妹们朗读那本烧毁的书上的片断,讲的是耶路撒冷君王大卫之子的事。
“我建造宫室。”欧内斯托念道[3]。
“我栽植葡萄。”
“我开辟园囿,在其中栽植各种果树。”欧内斯托念道。
“我挖掘水池。”
欧内斯托不念了。书从他手中滑落。他不理睬。他看上去疲惫不堪。接着他又往下念,这一次却不看书。
“我挖掘水池,以浇灌在生长中的树木。”欧内斯托接着说。
欧内斯托停了下来。默默不语。他瞧着靠墙躺着的冉娜。冉娜睁开眼睛,也瞧着他。
接着冉娜重新垂下眼睛。仿佛她再次离开欧内斯托。欧内斯托知道在冉娜的眼皮后面,她火辣辣地看到的是他。欧内斯托闭着眼睛念为的是同样地在心中拥有冉娜。
“我有许多牛羊,多过以前住在耶路撒冷的君王。”
欧内斯托再次睁开眼睛。
他躺下。他努力将目光从冉娜靠墙的身体上转开。
“我聚敛了大批金银及各王侯各省郡的财富。”欧内斯托继续说。
“我拥有许多吟咏的男女,无数的嫔妃。”
“我成了最伟大的以色列王,”欧内斯托喊道,“但我仍没有丧失智慧。”
欧内斯托仿佛睡着了。但他在喊叫。欧内斯托仿佛睡着了但又同时在喊叫。
“凡我眼所希求的,我决不加以拒绝。”欧内斯托喊道。
“凡我心所愿享受的快乐,我决不加以阻止。”
欧内斯托又站起来。他拾起书。最初并不念书。他在颤抖。然后他又开始念。
“然后,”欧内斯托说,“我回顾我所做的一切工作,以及工作时所受的劳苦。”
“看!一切都是空虚。虚而又虚,都是追风。”
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听以色列王的事迹。他们问这些人,这些以色列的王现在在哪里。
欧内斯托说他们死了。
怎么?孩子们问道。
欧内斯托说:中了毒气和被火烧死了。
弟妹们对这方面大概听说过什么。几个孩子说:呵,是的……是这样……他们知道。
其他几个孩子哭了起来,像当初发现那本书时一样。
接着他们又谈到雨水和水塘。这是他们在创造物中最喜欢的东西。
一个弟弟说:“我最喜爱的是他栽种森林。”但他不明白的是怎样使水塘里有水。
另一个孩子说是靠雨水。王将雨水蓄在池塘里然后用它浇灌森林和花园。
王的智慧使弟妹们赞叹不已。
空虚,弟妹们不太明白这是什么。一个妹妹认为这就是指穿上钻石太多的、太华丽的衣服的时候。另一个妹妹说:除了衣服外还满脸涂红粉。
虚而又虚,弟妹中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们稍稍知道追风,因为在维特里山脚下有那个荒凉的高速公路的巨大框架。
欧内斯托说风还是另外某个东西,名叫知识。知识[4]也是风,有猛冲高速公路的风也有穿越头脑的风。
一个大男孩问知识是什么样子,怎样画出来。
欧内斯托说:这是画不出来的。它像风一样不停歇。你抓不住风,它不停歇。字词风,灰尘风,我们无法表现它,写不出来也画不出来。
冉娜瞧着欧内斯托。她也在笑。冉娜一笑弟妹们便都笑了起来。
“很多吗?”一个很小的弟弟问道。
“不少,”欧内斯托说,“人们以为如此,但是错了。”
“多少?”小弟弟问道。
“等于零。”欧内斯托说。
最小的弟弟生气了。他说他认识一个人,是维特里的一个小女孩,是黑皮肤,来自非洲。她名叫登记名·阿德琳。
一个排行中间的男孩哭了,喊道:
“你完全疯了,欧内斯托,神经病。”
欧内斯托笑了。接着冉娜笑了。然后大家都笑了。欧内斯托请他们别忘记,在维特里,最后的以色列王就是他们的父母。
春天来临时,孩子们的肤色粉中透出金色,头发也一样变成稍稍透红、几乎是粉红的金黄色。在维特里有人说:“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真不像……”“不像什么?”有人问道。“不像是被抛弃的。”回答说。
父亲和母亲是在维特里相识的。埃米利奥·克雷斯皮从意大利来到维特里定居。他也在这里的一家建筑公司找到当泥瓦工的工作。他住在离维特里市中心很近的意大利人之家里。
埃米利奥·克雷斯皮独身生活了两年,后来他遇见了母亲。二十岁的母亲独自来到意大利人之家参加年度的庆祝会。
她名叫汉卡·利索夫斯卡雅,来自波兰。她并非出生在波兰。在她父母动身去波兰前她就出生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她母亲说是在一个村子里,在乌克兰与乌拉尔山之间民族杂居的某个地方。
她是在克拉科夫遇见那位法国人的,被他带到巴黎。一到巴黎她就离开了他,从来也没有说明原因。为了逃避他,她步行了两天,后来来到维特里,在这里停了下来。她到市政厅去休息并且要求工作。二十岁,金黄色、略微发红的金黄色头发,天蓝色眼睛,波兰人的皮肤,她立刻就被雇用了。
埃米利奥很英俊,棕色头发,瘦高个,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温和,爱笑,很可爱。庆祝会的当晚,她就去了他的房间,此后从未分离。
她一直在市政厅当清洁工,直到第一个孩子出生。在市政厅以后,她再没有出外工作。埃米利奥·克雷斯皮仍然当泥瓦工,直到有了第三个孩子。这以后他也不再工作了。
母亲的特点不在于她漂亮,而在于谁也说不清她。这是漂亮的一种方式,她知道自己漂亮,但举止像不漂亮的女人那样。忘掉如何漂亮,对自己马马虎虎,不由自主地。
长时间里,父亲在想象母亲的过去时甚感痛苦。他久久地琢磨这个闯入他生活的女人是谁,她像雷火,像女王,像与绝望系在一起的疯狂的幸福。是谁在他家里?是谁贴着他的心?贴着他的身体?一句话也没有,母亲绝口不提她年轻时的事,那些如此晦涩、难以说清的往事,她一直不知道有一天这些往事会导致如此巨大的痛苦。
然后有一天孩子们来了。每个孩子都是对父亲的问题的回答:这个女人是谁。这个女人是他们的母亲,也是他们父亲的妻子。他的情人。
孩子们的出生结束了父亲的痛苦。但是后来孩子们给父亲带来另一种痛苦。这种痛苦,这种新的痛苦,父亲接受了。
这是在学校里。在一间教室里。小学老师先生坐在讲桌前。独自一人。没有学生。欧内斯托的父母走了进来。他们相互问好。
众人:您好先生。您好夫人。您好。您好先生。
沉默。
父亲:我们来告诉您我们的儿子欧内斯托不肯再来上学。
小学教师厌烦地瞧着这对家长。父亲又接着说。
父亲:我们知道有义务送他上学。有义务,有义务,我们不愿去坐牢,所以来服务[5]……
母亲:他想说的是通知,先生,来告诉您,让您知道。
小学教师:请说明白些,先生……您再说说:您要求见我是为了告诉我什么?
父亲:正是为了我刚才说的事……
小学教师:如果我听明白了,就是您儿子欧内斯托不肯上学这件事。
父母:对了,就是这事。
小学教师浮夸地说:可是,先生,这里的四百八十三个孩子都不愿意上学。您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呀?
父母不说话。他们知道小学教师会这样回答。他在打趣地笑。于是父母也笑。他们不说话。他们不感到惊奇。他们与小学教师一起笑。
小学教师:您,您认识的孩子里,有哪一个愿意上学呢?
父母没有回答。
小学教师:得强迫他们,先生,逼他们上学,揍他们,就是这样。(父母没有回答)你们听见我说的吗?
父母平静而温和。
母亲:我们听见了,但是我们不强迫孩子,先生。
父亲:那违背我们的原则,先生。请原谅。
小学教师瞧着父母,目瞪口呆,接着微笑了起来,因为这对家长使他觉得很有趣。
小学教师:这理由倒很充分,呵,得承认……
父母与小学教师一同笑了。
母亲:校长先生,我必须说在目前情况下,谁也无法强迫这个孩子上学。要是别的孩子,我还不这样说,可是这个孩子,不,谁也没有办法。
小学教师仔细观察父母。他是一位逗乐的老师。突然间他大叫起来。
小学教师:那又为什么不能强迫这个孩子上学呢?为什么?浪费多少时间呀……我简直要疯了……我成了反动分子……(稍停)嗯,夫人,我好像在跟您说话吧?
母亲:请原谅,先生,我听着哩……
小学教师平静下来,很高兴。
小学教师:这么说再不能强迫小家伙们了?
沉默。父母彼此交换了眼色。
母亲:嗯……就是说……他是例外……他很高大,十分高大,十分十分强壮。
父亲:他看上去有二十岁,其实才十二岁。所以,您瞧瞧。
小学教师:确实……呵啦啦啦啦……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这就是告诉您……我们没有办法将他从家里拖出来。体力上是不可能的,校长先生。
长长的沉默。三人都走了神,沮丧。沉默。
小学教师用疲乏的声调说:那换个办法,行吗?
母亲:行呀……那么先生您呢?
小学教师:就是说……凑合点……你们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父母:行……凑合点……就这样……能行。
小学教师:就这样。
沉默。小学教师在回想。
小学教师:在目前情况下,很简单,在他周围办一个小小的学校,他不得不留在那里。
三个人都笑了,接着又一同严肃起来。
母亲转向丈夫,然后转向小学教师。
母亲:刚才跟您说他个子很大,校长先生,还不止是这点……还有别的……他提出的理由……有点特别。
小学教师装模作样地又严肃起来。
小学教师:呵!咱们要认真,要有条理……我还有别的事哩,有五十六个孩子在那里等我……
父母:啊!啦!啦!……人可不少……
小学教师:首先,你们的儿子欧内斯托说过他为什么不肯上学吗?
父亲(片刻):对……说了……正是这点卡住了。她刚才正要告诉您……他说,您冷静些,先生。他说:我不去学校,因为那里教的东西我不会。
小学教师在深思:他说:我不懂。什么也不懂。
接着三人都大笑起来。然后小学教师镇静下来。
小学教师:这事可真奇怪。
父母:要说奇怪,也真是,奇怪……
沉默。
小学教师:这孩子什么样?
父亲稍稍不耐烦。
父亲:个子大。这话得跟您重复多少遍……年龄小,个子大。
小学教师:对不起……
母亲:棕色头发。十二岁。应该说比较安静。
小学教师沉思。父母瞧着他沉思。沉默。
小学教师:我明白……就像是对付一头野兽……
母亲:呵!啦!啦!……校长先生,您完全错了……倒像是对付空气……欧内斯托是抓不住的……看不见的……可以说是空气……是指内心,您明白……外表上还像样子……高大,但是一切都在内心里……蜷缩着……您明白,校长先生……他是孩子……
父亲:校长先生,只要一看见您就知道您能明白……这孩子身上的这个闹剧真不必费心,您……
母亲接着说:……对他没有办法,永远没有办法,先生……没法让他相信不真实的东西,不可能,校长先生……我呢,我认为还不如立刻杀了他,要是……
小学教师:要是怎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