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她没有回应他的笑。她好像没有看见他。她说:
“买卖人要没收这个住宅,大花园也一样。
“就只有狗的问题,他们还没有做出决定。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犹豫,“那些狗也许适应不了另外的主人?”
“也许吧。就这事儿,犹太人说过点什么吗?”
“还没有。”
他更执著地注视着她。
“你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吗?”
“哪个问题?”
“这个问题:他想怎样处置他的狗?”
她把视线转向黑黢黢的大花园。
“也许晚些时候,在夜里。”她说。
大卫在安乐椅里动了动。他睁开眼。
他又睡过去了。阿巴恩说:
“我们刚才在谈狗,大卫醒来了吗?”
“没错。你猜对了。”
他们俩说话一致变得缓慢起来。他问道:
“为什么你让我进来?为什么?”
她连忙回答:
“你已经进来了嘛。”
“你为什么跟我说话?”
“你在跟我说话嘛。”
突然,眼睛睁大了,模糊了。
“别怕,”他说,“你什么也别怕。”
静默。他注视着那细挑的、直挺的身体。她的眼睛模糊了。她在谛听:有狗在嗥叫。
远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落日的方向,狗儿们在狂吠。吠声低沉,有节奏。
狗叫声停止了。他问:
“你还在害怕吗?”
“好一点。”
“你不是为你自己害怕。”
“不是——”她在等待,在思索,“这不是害怕。”
他在等待。她在思索。她找到答案了:
“这是一种痛苦。”她说。
“巨大的?”
她又在思索。
“不是,是全面的。”
他们不说话了。
她站起身,朝大卫那边走去。她向阿巴恩指指大卫。她说话的声音更低了。
“以前他们互相就有点认识,犹太人和大卫。”
她谛听着从施塔特传来的声响。
“我老以为有人来了。”她说。
她朝发白的道路转过身去,等待着。
“你说他们过去互相有点认识,是同大卫吗?”
“对。有几个人知道这事儿。
“大卫忘记了。但有几个人知道这事儿。”
她又在等。他什么也没说。她朝他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他们互相看了看。他问:
“你是谁?”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无边无际,它在询问。
“我不知道。”她说。
那眼神还在询问。
“对他来说,你是谁?”
她示意:她也不知道。
“你是他的妻子?”
“是的。”
“你是他的母亲?”
她没有回答,她在思索。
“你不是他的母亲?”
“他希望我是他的母亲。”
“你不愿意?”
“不愿意。”
犹太人已经抬起了头。她看见了。她注视他良久。然后她再次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她一开始并没有说话。后来,她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
“过去你写作。你同别人谈话。你不工作。”
她对阿巴恩说:
“过去他在大街上走路,在公路上走路,白日,黑夜。他看着一个个工地。
“他时不时去去咖啡馆,他同人们谈话。”
“他同他们谈话啦?”
“是的。他向他们提出些问题。”
“向大卫?”
“也向大卫。
“你时不时讲述点很难懂的东西,好像他们都能听懂似的。
“只在别人给我们解释了你说话的意思之后。”
“是格林戈吗?”阿巴恩问道。
“是他。”
她尽力回忆。
“他当时说:自由。”
“格林戈怎样解释?”
“钱。”
“他当时说:打倒真相。”
“格林戈怎么解释?”
“罪行。”
“他当时说:未来万岁。”
“格林戈怎么解释?”
“证据。”
她在思索,她问犹太人:
“你当时说什么来着?”
“再也别相信任何事情。”犹太人说道。
“任何事情,任何人。”阿巴恩说。
“包括你?”萨巴娜问道。
“包括我,包括他,包括所有人。”
“包括他?”
“包括他。格林戈怎么解释?”
“再也别相信格林戈。”
他们都沉默下来。萨巴娜在回想犹太人当时说了些什么。
“他当时说:快乐地对待一切,快乐地反对一切吧。”
“格林戈怎么解释?”
“他没有解释。”
萨巴娜垂下眼睛,久久地思考着。她随后说话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如果他们放过他,他会到哪里去?”
他们俩都没有回答。
“假如大卫的武器被抢了呢?——”她补充说,“我去过的地方从没有超过施塔特,我不知道之外有什么。”
“你在想犹太人?”阿巴恩问。
“我是在想他。他会去哪里?”
“这里之外,”阿巴恩说,“仍然是施塔特,仍然是别的犹地亚地区[1]。它们一个接一个,边界相连。”
“直到哪里呢?”
“到海里,土地流失到海里。”
她在沉思。
“人口很稠密?”
“非常稠密。”
静默。
她朝遥远的、看不见的边界望去。犹太人,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别的犹地亚地区。”她说。
“是的,别的格林戈。”犹太人说。
“不管是不是买卖人,”阿巴恩说,“犹地亚,格林戈,全一样。”
她一直在往远处看。
“逃到别处没有用。”她说。
“没用。”犹太人说。
狗叫声又从萨巴娜手指的方向传了过来,低沉,有节奏。她说:
“那些都是死人平原上的狗。”
静默。
阿巴恩问:
“有很多死人吗?”
萨巴娜似乎无法肯定。
“有人说总共两千万。我不清楚死人的事。”
萨巴娜转过身去。犹太人一直在注视她。
天更冷了。夜。天空几乎一片漆黑。黑黢黢的大花园里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是冰冻,”萨巴娜说道,“人在外边像走在铁上,有人摔倒,有人死掉。”
“我们被关在这里。”阿巴恩说。
“我们一道。”犹太人说。
静默。
狗在叫,那是犹太人的几条狗,很近,就在大花园里。
跟前几次一样,大卫在睡梦中动了动。
阿巴恩站起来,在房间里转,慢慢转,然后朝大卫走去,他围着他绕了一圈,停在他面前。萨巴娜看着他。
“多大年纪?”阿巴恩问。
“二十五岁,”萨巴娜说,“跟让娜结了婚。”
“不是犹太人,不是狗,从来不是,他?”
“不是。”
他指指青年大卫龟裂的手。
“干粗活的?”
“他没有技术,他在葡萄牙人班组里。”
他继续走近大卫。萨巴娜没有动。
“左轮手枪是谁的?”
“是格林戈的。”
“为这事儿借给他的?”
“是。”
“为枪决犹太人?”
萨巴娜朝犹太人转过身来。他看上去并没有在听。
“不是,为看着他。”
“是格林戈负责枪决犹太人?”
“格林戈,是的。”
“你能肯定:是格林戈?”
眼睛睁大了,恐惧突如其来。她指指大卫。
“瞧,他太年轻,是吧?”
“不,瞧,他已经带上了武器。”阿巴恩说。
她又朝犹太人转过身去。她的眼睛始终睁得大大的。
“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静默。
“谁会杀你?”
犹太人没有回答。
“大卫?”阿巴恩问。
她没思索。她回答。
“为什么大卫会杀犹太人?”
传来了犹太人的嗓音,他在低声说话,谁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她不再看他们。她一再重复:
“为什么?”
他们没有回答她。她回答。
“为了格林戈不亲自动手,对吧?”
他们仍没有回答她。她说:
“假如是大卫杀犹太人,该是谁杀死了犹太人?”
“大卫。”犹太人说。
她朝阿巴恩转过身来。
“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
“你,回答。”
“我回答:如果是格林戈杀犹太人,就该是格林戈杀死犹太人。”
“我说不。我说:假如是大卫开枪,就该是格林戈杀人。”她吼起来。
“不对。”犹太人说。
她伸直腰,死死地盯着他们看。她的眼神显得无限深邃。她叫犹太人。
“告诉我。”
“我们刚才在谈论,那之后格林戈会说些什么。”犹太人说——他的声音很温和。
“什么之后?”
“一旦大卫朝犹太人开枪之后。”
她不说话了。
她一个接一个看他们。她在等,他们却不说话,她叫道:
“我要弄明白!”
“弄吧,”犹太人说道,“弄明白吧。”
她在他面前停下不动。
眼睛一直发出强烈的蓝光。
“买卖人的保安已经把犹太人丢给格林戈去杀。”她说——话音已平静下来。
“有这个可能。”阿巴恩说道。
“他们在这方面已经达成协议。格林戈曾说:‘你们就别张罗这事儿了,就帮我这个忙吧。’‘那就说定了。’买卖人齐声说——”她停下来,“那就是格林戈和他要杀的犹太人,对吧?”
“是的。”
犹太人微微一笑。她没有看见。她说得更快了:
“那就是格林戈和他要处置的犹太人?那就是盼着格林戈杀害犹太人的买卖人的保安,对吧?”
“不对。”犹太人说。
“那就是盼着能说‘杀害犹太人的人,是格林戈’的买卖人的保安,对吧?”
“对,”犹太人说,“正是这样。”
“那就是盼着能说‘杀害犹太人的人是一个名叫大卫的人,施塔特的一个泥瓦匠,大家都搞错了,你们都搞错了,不是我,是施塔特的一个泥瓦匠’的格林戈,对吧?”
“对,正是如此。”阿巴恩说。
“可怜的格林戈?”
“不对。”
“犹太人的熟人?”
“对。”
静默。
她离开他们。她朝窗户走去。传来一声愤怒而又痛苦的呻吟。她透过没有窗帘的窗玻璃往外看了很久。随即猛地朝两个犹太人转过身来。
“假如不是大卫呢?”
他们没有回答。
“又能是谁呢?”
她提完这个问题,并不等待回答,她自己来回答,同时看着犹太人:
“也许没有任何人?”
她朝他,朝犹太人走过去,站在那里,站在他面前。出现一瞬间的光亮。落日亮开去,黄光洒进房内。她在落日的余辉里注视着犹太人。
“你是谁,竟让人害怕?”
落日又退隐了。
“谁知道呢?”阿巴恩说道,“也许,一下子多了一个犹太人?”
“被杀?”
“是的。”
“是可能解除买卖人桎梏的犹太人?”
“不是,因为买卖人是同意的。”
“那是谁呢?”
“是可能解除别的犹太人桎梏的犹太人。”阿巴恩说。
她再也不在死人的计数上费脑筋了。
“尽说些不明不白的话,”她说,“这是很难理解的。”
“对。”犹太人说。
阿巴恩踱步。他走到她身边。她看见他了,发现他了。
“你为什么进来?”
“我看见有人在哭泣。”
“一个犹太人。”
“是的,我认出他们了。”
“种族主义者就在这里被处决。”
眼睛的蓝色深而又深。
“我就是种族主义者。”阿巴恩说。
他们没有停止互相对视。
“你就是犹太人阿巴恩,狗阿巴恩?”
“我也是。你认出我啦?”
“是的,”她看看他们两人,“你就是不会被杀的那个。”
“也许吧。”
“说话的那个?”
“我替犹太人回答。”
“能看见的、会说出去的那个犹太人?”
“是的。”
“向谁?”
“向那些能看见的、能听见的人。”
萨巴娜朝大卫转过身去,他闭着眼睛。她指指他。
“也向那些人?聋子?猴子?”
“也向他们,没错,”犹太人说。
“啊!”一阵无声的狂笑扭曲了萨巴娜的脸。
“我们在寻找耳朵。”阿巴恩说。
“寻找眼睛。”犹太人说。
“为了听见他们的声音。”阿巴恩说。
“为了对他们说话。”犹太人说。
静默。
她看看他们两人,再看看大卫。
“也许别的人还会到来?”
“也许吧。”犹太人说。
“夜很长,”阿巴恩说,“很长,很寂寥。”
她转身向着大路。
“你们都从哪里来?”
“从各处。”犹太人说道。
她朝通向大花园的门走去。她停下来。最后一缕阳光扫过墙壁,消失了。
“他们杀那些人比平常还快,”她说,“在夜里,更早,在平原上,那边,不在界内。
“他们每次都说:这是最后一个。但接着再来,再来,我觉得好像一次比一次多?”
“是的。”
静默。
他们互相看了看。
“你们来是为了破坏团结?”
“是的。”
“是为了引进混乱破坏团结?”
“没错。”
“在团结一致中制造分裂、动乱?”
“对。”
她在等待,他们始终注视着她。而她,没有。她两眼茫然。
“为了分裂?破坏?”
“是的。”犹太人说。
“用什么代替?”
“不用什么。”
忽然,她动了一动,像要逃走,要死去。她问,声音很细微:
“谁在说话?”
“我。”犹太人说。
她站起身。
她看看大卫。
“让娜在开会。”她说。
“跟格林戈一道?”
“是的。”
“格林戈在开会?”犹太人问道。
她迟疑了片刻才回答。
“我不知道。”
“让娜在路上,在开会,在路上,”犹太人说道,“跟格林戈一道。”
“没错。”
她谁也不看了。她只看黑黢黢的大路。
“今天夜里让娜在外面。”她说。
“今晚,是冰和荒漠。”阿巴恩说。
“让娜就在冰和荒漠里。”犹太人说。
萨巴娜睁大了眼睛。
“大家老害怕,”萨巴娜说道,“永远不知道天黑时让娜在干什么。”
“永远搞不清楚她究竟在哪里?”阿巴恩问。
“永远搞不清楚,”萨巴娜说——她补充道,“她设法稍加阻挡,”她又停了下来。
她一直看着黑黢黢的大路。
“我害怕——”她停下,“这么冷——”她又停下了。
“阻挡什么?”
“稍加阻挡,死亡,就在这里,在施塔特。”
静默。
“他知道吗?”阿巴恩问——他指指大卫。
“不知道。”
“他不知道?”犹太人问。
萨巴娜没有回答。
她朝夕阳转过身去。
“她同大卫一般年轻,”她停了停,“跟大卫一样美。”
夕阳映入萨巴娜的眼睛,又蓝又深。
“你同他们住在一起?”
“是的,”她停了停,“我现在就住在那里。他们有一个可自由支配的房间。他们让我跟他们住在一起。我干厨房活。让娜告诉了政府。我早上工作,”她停了停,“我暂时在那里,同那些人在一起,”她补充说,“让娜跟我都是大卫的妻子。”
他们沉默良久。
“你说什么?”阿巴恩问。
“没说什么。”萨巴娜说。
“那么是大卫?”
“不是。”
大卫的表情紧张,但同时又很专心,笑呵呵的。
“他不说话,他梦见有人说话。”阿巴恩说道。
“他正在说话。”犹太人说。
“真的,就近可以看得出来。”萨巴娜说。
“他在听,他在回答。”阿巴恩说。
“没错。”
萨巴娜俯身看大卫。犹太人看她。
“你说什么,萨巴娜?”
“啥也没说。”
她站起来。他们互相注视着。
“你回答了些什么?”
“啥也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