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活里,曾经有过一次,有那么一天,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我肚子饿了,要吃饭,可是那天我身上一文不名,为了吃这顿午饭,无论如何,我非得出去干活不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命该如此,可是我偏偏就是这个命!就是在那天,那种情况我很不适应,我不想再活了,因为我发现,是的嘛,不仅是我,而且和所有的人一样,根本没有理由让那种情况再继续下去。整整一天,我设法去适应,恢复常态,当然,后来,我又提着我的货箱到集市上去,我又吃了饭。这种事,和过去一样,一再发生,一再出现,不过情况不同,从此以后,凡是瞻望未来,哪怕仅仅考虑一下是不是搞一台电冰箱,都更加叫我心烦。”
“您看,我猜也会这样。”
“所以,从此以后,我每想到自己,所用的尺度不是富有的、有得多的人的,就是不足的、有得少的人的尺度,所以在生活里多一台或少一台电冰箱也就不像对您那么重要了。”
“先生,那个叫您那么赏心悦目的国家,您去是在这一天之前还是以后?”
“以后。每次我想到它,我总是高兴的,我觉得富有的、有得多的人不去一趟很可惋惜。您知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懂得欣赏它,不是那样;不过我觉得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无论如何总该多看看,多看它一个地方,不应该是少看。”[2]
“尽管我不能把我换到您的地位上,先生,您说的那个意思我懂,我觉得您说得很好。您说的那个意思是大有可为的,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总该尽可能把可看的东西多看一看,而不应该不看,是这样的意思,是不是?所以,时间也更容易打发掉,更让人感到愉快一些?”
“您愿意这么看,小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在我们人生一世的时间内,有没有决心那样做,也许只有这个问题咱们不大一致。”
“不仅是这样,先生。因为,不管那可能是什么事,要我讨厌它,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等待,还不包括在内,那是当然的。先生,您明白,我不想说您一定就比我幸福,不过,果真不幸福,那您可以对您的不幸加以补救,您可以换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您可以去卖别的东西,先生,很抱歉,您甚至还有别的办法。我呢,我连考虑考虑也无从考虑起,甚至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可能去设想。对我来说,除了我活着以外,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有的时候,比方说在夏天,天气极好,我有这样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吧,也许不知不觉无影无踪事情就发生了,有了个开端吧,可是我害怕,是呵,我怕我随着这么好的天气就这么混过去了,同时把我心里希望得到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迷失到细枝末节里面,把首要的本质的东西偏偏忘掉。在我的生存之中,我面对着的是细枝末节,那我可就完蛋了。”
“但是,小姐,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很爱这个小孩。”
“还不是一样,我才不想知道这个呢,我才不要陷到这种处境之中,开这么一个头,自寻烦恼,甚至闹得只好乖乖忍受下去;那样的话,我再说一遍,我仍然还是完蛋。我的工作很多,我得去干。即便人家天天把工作都给我增加一点,我也干。最后甚至给我加上艰辛困苦的工作,我一句话不说,也干。因为,我不去干,拒绝它,那说不定意味着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的处境可能因此得到改善,变得轻松,可能变得能维持得下去,干脆地说吧,变得可以忍受下去。”
“生活有可能过得轻松,同时又拒绝它,小姐,这总有点异乎寻常。”
“是呵,先生,我什么也不拒绝,人家要我做的事我没有拒绝过。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在开始的时候,拒绝并不难;来者不拒,永远这样下去,就越来越容易了,我的工作也就越来越多。从我能记得起来的时间算起,一直是来者不拒,都顺从,都接受,一直到再也受不了的那一天。您也许会说,这很简单,但是,要从中脱身出来,我可没有办法。有人什么都能适应,但是十年以后,我可以肯定,我看他们依然如故,和我现在一样,还是老样子。在任何生活状况之下,人都能生存下去,即使像我这样的生存状态,也混得下去;不过,千万小心,千万注意,我不要深陷到这种状态里面不能自拔。您看,有几次,我真是非常心焦,是的,焦虑,忧愁,因为,竭力避免适应任何一种生存状态也免不了有这种危险,危险又是这么大,就是避掉了,很可能也还是逃不脱。先生,您讲了下雪天,讲了樱桃,讲了正在建设的公寓大楼,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再给我讲讲?”
“旅馆有时候业主易手,新来的老板是讨人喜欢的人,愿意和顾客聊聊,原来的老板嘛,殷勤待客那一套他厌烦了,他见了你不理不睬,也不和你说话了。”
“先生,每天我总是老样子,难道我不该感到惊奇?不这样,难道达不到那个目的?”
“我相信,任何人每天发现自己在那里依然故我,都会感到惊奇。我认为人们对他能做到的都感到惊奇,他不可能确定对此一事感到惊奇,而对彼一事就不感到惊奇。”
“每天早晨,我都对我在这里依然故我觉得惊奇,一次比一次都更厉害,我倒不是有意这样。一觉醒来,立刻我就感到惊奇诧异。在这个时候,有些事情就又浮上心头。我也曾经是一个小女孩,和所有别的小女孩也没有什么两样,从表面上看,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樱桃成熟的季节,啊,姑且就这么说吧,我们一起跑到果园去偷樱桃吃。直到最后那天,我们还一起到果园去偷樱桃。因为在那个时候,就在那样的季节,我就是被那样安排在那里的。除开您已经给我说过的事以外,包括旅馆老板在内,先生,您再说说,好吗?”
“完全和您一样,我也偷过樱桃,从表面上看,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也许是我很喜欢这些人。旅馆老板,已经说过,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架新的收音机。这很重要。一家没有音乐的咖啡馆变成了一家有音乐的咖啡馆。到那里去的人当然增多,而且在那里逗留到很晚才走。这就使晚上的收入很不错了。”
“您说是收入很好?”
“是呵。”
“啊,有时我觉得早知如此……我的母亲来过,她对我说:‘好啦好啦,现在到时候了,走吧,结束了。’您知道,我听之任之,就像要上屠宰场的牲口,没什么两样。啊!先生,早知如此,我是要反抗的,那样,我也许就得救了,我会求我的母亲,我会好好求求她,我一定要祈求!”
“但是我们原来并没有料到。”
“樱桃季节像往年一样,一直延续到最后季节过了。已成过去的樱桃季节在我的窗下带着歌声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我曾经躲在窗后偷偷看它一年一年地过去,为了这个,我还挨过骂,受到申斥。”
“等到我去采撷樱桃,为时已晚,太迟了。”
“我躲在窗后,就像犯了大罪的罪犯。瞧,先生,我的罪就因为我是十六岁。您是说太迟了?”
“太迟了。作为男人的一生,可能是太迟了。您看。”
“先生,还是给我讲讲坐满人的、演奏音乐的咖啡馆吧。”
“小姐,没有这些咖啡馆,我就活不下去。我很喜欢它们。”
“我相信我也很喜欢它们。我也可能到那个地方去,站在柜台前面,就站在我丈夫身边,我们听着收音机。有人和我们讲些什么事,又谈了别的一些什么事,我们应承着,我们答话,我们两个在一起,在那个地方,和别的人在一起。有时我很想到那个地方去走走,可是您看,一个像我这种情况的年轻姑娘,单身一个人,那是不可能、不许可的。”
“我忘了:有时候,有一个人正在注意看您。”
“我知道。走近了?”
“是呀,走近了。”
“无缘无故的?”
“是无缘无故。这样谈起话来就不是一般性的。”
“那又怎么样,先生,那又怎么样呢?”
“在一个城市停留我从来不超过两天,小姐,至多三天。我出售的东西不是那种人家急需的。”
“可惜,可惜,先生!”
已经减弱的微风又吹起来了,吹散天上的浮云,按这温煦的空气,又一次让人推测夏天是快要到了。
“真的,今天天气真好。”那个男人又这样说。
“夏天快来了。”
“也许,有事无须有意开头做,要发生的明天自会发生,原谅我这么说吧,小姐。”
“啊!先生,照您这么说,要做的事今天已经排得满满的,无暇顾及明天。那我呢,我今天什么也不是,空空如也,一片沙漠。”
“小姐,总之一句话,您从来没有做过您可以认为是您已经做过的一件事?”
“没有呀,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呀,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但没有一件事可以说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是我做的。我对自己甚至连提出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也没有。”
“我再说一句,小姐:我不愿意说和您的意见相反的话。不过,不论您做什么,您现在生活的这一段时间,以后终究是对您有用的。您说的那个沙漠在您的记忆中总有一天还会回想到它,而且它还会以一种惊人的准确程度自行扩大,叫人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开。人们认为它并没有开始,也没有出现,可是它已经开始,已经出现了。自以为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已经做了。自以为朝着解决问题的方向前进,其实在走回头路,要解决的问题绕到背后去了。所以,这个城市我当时也没有按照它的原样去估量它。旅馆也不见得好,我订下的房间已被人占了,时间已经很迟了,而且我也饿了。城市是很大的,除了这个城市本身,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在等我,请想一想:对一个第一次看到它的疲倦的旅人来说,这样一座大城市,只注意自身事务的大城市,那又可能是怎么一种情况?”
“不,不,先生,我简直无从想起。”
“除了一个很坏的房间,面对着又吵又闹又脏的天井,只有这么一个房间在等着你,没有别的,没有人,没有什么事需要你。但回想起来,我就知道这次旅行把我改变了,在旅行之前我看到的许多事情把我引到这里来,这种种事情现在是清清楚楚了。只有到了事后,人们才知道他究竟到了怎样的城市,小姐,这您总是理解的吧。”
“如果您是这样理解的,那么,您也许是对的,有道理的。事情也许已经发生,这个嘛,它就应当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它发生的某一天。”
“是呀,小姐,人们以为事情没有发生,但是您看,我倒觉得:在您生活里那将要发生的事是十分重要的,因为,那恰恰就是您准备过一种虽在犹无的生活的那种意志。”
“对,不错,我懂了,先生。但是,也请您全面了解我,哪怕事情此时此刻已经出现,可是我也无能为力,仍然是无所知,我没有充分的时间旅行的事,我希望今后有一天我也能像您那样有所知,希望将来我回顾过去,一切一切在我背后都显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现在,我确实是深深地沉陷在这一切之中,想要有所预见也不可能。”
“是这样的,小姐,是呀,不能亲见的事别人就不可能给你讲清楚,不过试图有所作为的诱惑力是很大的。”
“先生,您真好呵,但是,别人对我讲的我究竟还是不大理解呵。”
“应该理解,应该理解呵。小姐,请相信我,我是懂得您的意思的,但是,无论如何,这项工作任何时候都必须进行,总该去做吧?很明显,我这里并不是给您提什么忠告、建议……不过,比如说,不是您,是别的人,他总不能不经过一番努力就希望获得一个没有艰苦辛劳的工作的未来吧?如果是别的人,难道他不愿意那么办?这一点请您考虑考虑。”
“先生,由于我不管干什么从来都不拒绝,所以工作越来越多,这我也逆来顺受,决不抱怨,长此下去,时间越拖越迟,总有一天,我会完全失去耐性,情况如果是这样,您说您怕不怕?”
“您的这个意志,而又不能让它变得缓和一些,我的确感到不安,小姐,但是我所以同您谈这件事并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是因为我觉得像您这样年纪的人竟选择在这样严峻的条件下生活,那是难以忍受的。”
“先生,其他的解决办法我没有呵。相信我,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
“小姐,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有几口人?”[3]
“七口。”
“在几层楼上?”
“七楼。”
“房间多少?”
“八间。”
“哎呀!哎呀!”
“没什么呀,为什么呢,先生?不能这样计算。我准是没有说清楚,您也没有听明白。”
“小姐,我认为工作永远是可以计算的,不论是什么情况,工作总归是工作嘛。”
“我这个工作嘛,不对不对,肯定不是那么一回事。这种工作,可以说,只有做得越多越好,多做总比少做好。如果在它之外容得你有时间玩,有时间让你思考,那可就完蛋啦。”
“您才二十岁呀。”
“是呀,正像人家说的,去干坏事,我还没有那个时间呢。我觉得问题不在这里。”
“正好相反,我倒倾向于相信:问题是在这里。那种人,他们大概也没有忘记这一点。”
“他们叫我们去干这种工作,我们接受了,那不是他们的错。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上,我也照样这么办。”
“小姐,我很想给您讲讲我把我那个旅行箱放在旅馆房间之后是怎样进城来的。”
“好呵,先生。不过,不要因为我弄得您心中不安。如果有一天,我会失去耐性,我自己也会大吃一惊的。我总想到那种情况,是有失去耐性的危险,所以我一定是要大吃一惊的,没办法,您明白吗?”
“小姐,那是在黄昏的时候,我把小旅行箱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