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荼蘼花事正盛,绯红的花盏攒成一片,似落日浸透的西天烟霞般潋滟。听人说黄泉之路遍开荼靡花,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倘或是真的,这般浓艳绝色的花倒当得起黄泉之花的名头。生命嘛,就该像荼蘼,不开则已,开必盛极。
许如今坐在花丛里,绯红的花海里隐约露出点她黑的发,蓝的衣。思绪有一点凌乱,想起一些事情。
都是些陈年旧事。
这些旧事,当从她出生说起。她的出生伴随着娘亲的去世。人生的开始就失了喜悦,多了悲凉,情感的世界里亦注定残缺了最为重要的母爱。虽然父亲对她很溺爱,但对于如何在溺爱又要管教好她这条路上一直不得方法。
这一年她方七岁。外表看上去活泼得好似仲春里的一只蝶,一缕清风,内心却孤独悲凉得如深秋树梢上孤零零的一枚枯叶,一阵秋风就能将叶子摧落。
在这一年,她遇上了自己的师父。
长她六七岁的少年,一身飘逸白衣,身形颀长,脸上覆一张精致漂亮的紫金面具,在元宵灯会的热闹人群里,是那样绝世而独立的存在。于千万人中,第一眼就夺了她的注目。她其实比一般孩子早熟,那时就已经能关注到他面具下的清寒眸光里有着和她一样的悲伤情绪。
京都慈安大街上,灯火辉煌,鱼龙乱舞,她扯着少年的衣角跟着走了许久,少年一直走到灯火阑珊处的一株寒梅下,站住了,望着一树白梅发呆,不晓得在想什么。一阵凉风拂过枝头,摧落梅瓣似纷纷雪,白梅冷香在鼻翼间盘桓,少年就在白花瓣坠落的时节里低眉瞧着她,声音簌簌如花落:“小姑娘,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呢?”
她的印象里他的月白衣裳就和梅瓣的白融成一色,带着清冷梅香,定格成永恒。回答却让他哭笑不得:“叔叔,我迷路了。”
他无奈的扶着面具一角,不晓得为何凉如水的眸光里流露出一点尴尬,话语却是富有耐心:“咳咳……叔叔?好吧,叔叔。叔叔问你,你跟谁一起出来的?爹爹,还是娘亲?我带你去找他们。”
她歪着脑袋看着他,漆黑的眼珠一眨一眨,“娘亲?那是什么东西?好吃吗?”
他很惊讶,“娘亲不是什么好吃的,娘亲是生你的那个人,是对你最好最疼你的那个人。”
“唔,对我最好最疼我的人,你说的是爹爹吧?我没听说过娘亲呀。”
少年滞了一滞,“你没有娘亲?”
“我爹说,天上打了一个雷,就劈出了我,所以,雷是我的娘亲吗?可我害怕打雷呀。”
实在是好笑的回答。
他一时愣怔,她扯着他衣角,童音稚嫩:“叔叔,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他回过神来,低眉瞧她,声音温暖:“可以。你记得家在哪里吗?”
她口齿清楚:“虽然我不记得家在哪里,但我爹是当朝丞相,我爹说,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我家。你也知道吧,叔叔。”
他笑了笑,“嗯,知道。可是,小姑娘,你爹爹没教你吗,不能对陌生人说你是丞相家的千金,万一遇到坏人,会绑架你勒索你爹爹的。”
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道:“没教过。我爹只教过我四书五经六艺。”
他头疼的扶着额角。像被什么问题困扰的样子。
那一夜,他送她回家,并没有立即离开。在暗中瞧着她一直追着她爹爹要娘亲,她爹爹被追得不耐烦,可能也惹起了他心上一缕伤心事,出手打了她。她哭了大半夜。小小的孩子,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精力。
后来,她爹爹一个人在书房伤心,她一个人在自己闺房难过,屏退了所有丫鬟婆子。他趁此机会进去安慰她,她一脸泪痕,仍叫他叔叔,他逗她:“你不能叫我叔叔。”
“那要叫你什么呢?娘亲吗?”她哭红的脸上满满的疑问,长长的湿湿的睫毛上挂着两滴清莹泪珠,那样惹人怜爱。
“咳,娘亲是女的,我是男的。嗯……”他沉吟一阵,“你叫我师父吧,我以后可以教你许多本领,飞檐走壁什么的,我都会。”
她长大后,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会决定留在她身边。他默了半晌,说,只能归结为宿命。
宿命宿命,命里合该如此。譬如一场盛大花事的结局,注定是凋谢,一场师徒之恋,则注定没有结局。
荼靡花花开灼灼,记忆零零落落。因年代太过久远,像笼了一层薄雾般朦胧,是她和师父相处的一些片段。极琐碎的一些小事。
院子里一片尺高的矮桩,她笨拙的在桩子上练习步法,一个不慎,从桩上摔下来,师父一把将她捞在怀里,她扯着师父的衣襟嘤嘤哭泣:“师父,疼,不练了,行不行?”
师父怜惜的给她擦拭泪水,无奈的一声叹。
终究再没能狠下心让她上桩子练步法。
她蹲在一张太师椅里啃苹果,师父手中拿一张穴位图教她认,她半天记不住一个穴位,最后被师父逼的无法,她扯住师父,耍赖皮:“没有个参照物,怎么也记不住,师父给我做参照物好了。”小手在师父身上乱戳:“这个是风门穴吗?这个是膻中穴吧?这个呢?这是太阳穴吧?”全没有说中的。
师父气得三天没理她,最后断然不肯再教她穴位图。
她长大一些了,有一次,同师父在花园里看星星。她嫌花园的长石凳太硬,将头枕在师父的肚子上。夜空浩瀚,星光缭乱,她看的昏昏欲睡,师父问她:“没想到将你教成了一个笨蛋,这可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恍惚道:“既然是师父没有尽到职责,那就请师父自己想办法。”
他想了想,道:“那,师父自请离职。”
她翻了个身,指了指墙头,睡意浓浓的鼻音:“墙在那边,走的时候小心点别被影卫抓了。”手却不期然抓紧了师父的衣袂。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离开的话。
又有一次,是她十五岁时发生的事,因并不久远,记得略清楚些。她同丫鬟小米学了半个月刺绣,也不晓得于这项技艺上怎么那么笨,十根手指全被针戳的筛子似的,最后终于绣出一只并蒂莲花的荷包来,兴兴头头拿给师父,师父却嫌弃的笑她:“这是绣的什么?唔,是……一棵树苗?不是?那是……一株长歪的树苗?”
她气得鼻歪眼斜,师父却凉凉的说了一句:“别在这些事情上费精力了,你不是这块料。”
她不是要给他看她的技艺,她只是想给他看她的心意。可他全没看见她拳拳的心意,只看见了她拙劣的技艺。
她气哭了,师父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哄着她。
打那以后,她觉得师父有意躲着她。虽然她神经粗些,终究是女孩子,女孩子的心思再粗也有细腻的时候。
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可,她从不曾想到,本来以为要放手的那个,却逆天而为,选择了守护;本来以为要抓住不放的那个,却陷入一场疲于奔命的逃跑。
一切的一切,都在她十七岁的这个夏末秋初改变。
“如今,师父要出门几天,这几天就不过来看你了,自己记得练功。”
我从话本子上略略抬眼,瞧着精致的紫金面具后面那一双幽若寒潭般的眼,漫不经心答了一句:“嗯。知道了。”
师父这个嘱咐其实是白嘱咐。师从他十余年,他督着不放松的时候都不曾好好练过功,他不在眼前,我若能自律的练功,前十余年那些懒也算白偷了。
“不要干些翻墙爬树掏鸟蛋的淘气事,小心你爹爹抓到责罚你。”
“嗯,知道了。你不在的时候,这些事也没人带着我干。”
他略抬了抬袖子,一副要揍我的姿势,半晌,又颓然的放下,耐着性子:“不要……”
好啰嗦。我合上了话本子,沉静的望向他,打断他的话:“师父,你能不能摘下你的面具给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十年了,就没见你摘下来过,也不嫌那玩意儿沉。或者,你不要再让我扎那些山羊步马步之类的兽步,教我点别的功夫?比如,如何用一根手指戳死一头牛。”
“……我走了。”
我永远晓得怎么气走他。他怕的,无非两样,一是给我看他面具下的样子,二是教我功夫。小的时候不晓得要去看一看面具后面藏着怎样的一张脸,这几年长大了,对他生出一些好奇心,他却再也不肯给我看他的脸。也不知是丑成了什么样子,才怕我看。
至于功夫,我天生少这方面的神经,笨到极致。他教我一天,得头疼三天。
“小姐,老爷让您去书房一趟。”丫鬟小米懦懦的道。
我的这个老子,素来找我只有两件事。默书,抄书。我出生时娘亲难产去世,我害得他年轻时便失去夫人,懂事以后一直深觉对不住他,因此但凡他对我有什么要求,我都尽量去满足他。即便是抄书默书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我也是不遗余力去配合他完成。
我烦躁的合上话本子,起身去书房。
“许如今,今天晚饭之前把这本《女戒》抄三遍,抄不完不许吃饭。”前脚刚踏进书房的门槛,我爹中气十足的声音便砸过来。
“爹爹,不抄行不行?”
“啪”的一声响,镇纸敲在桌上,“不行!”
“爹爹,换一本行不行?这个字数那么多……”
“不行!再讨价还价,抄十遍。”
“好啦好啦,我抄还不行么?”
我趴在门上,自门缝里望见我老子的背影去的远了,扁扁嘴,满书房溜达起来。小米默默打量我一眼,很自觉的坐到了书桌前,铺开书册,提起狼毫,架势十足的落笔。
抬眼扫见一摞上好的牛皮纸,我踩着小凳子,手勾住书架格子,将纸勾了下来。这东西厚厚的折个什么玩意儿的倒好。
研究半天,我拿它们糊了个流星锤。
流星锤这东西圆咕隆咚,比别的玩意儿难搞许多。我废了大半天的功夫,终于在日落西山之前,把流星锤糊好了。爹爹的抽屉里寻了一方上好的徽墨,研磨好了,细细致致给流星锤上了个色。
黢黑,硕大,闪亮,好一柄流星锤。
傍晚。
“如今,书抄完了么?”门吱呀开了。
“呃……爹爹你今天怎么回来这样早?”我将流星锤往身后一藏。
唉,可惜锤做得太大,我瘦弱的小身板根本藏不住它。抬眼瞧瞧手中还提着笔来不及隐匿罪证的小米,我嘴巴一张一翕:“抄……抄完了……没有。”
“你手里的是什么?”
“流星锤。”
“什么流星锤?”
许大人充满着狡黠的眸子顺着流星锤望向房中,终于发现了现场的牛皮纸的残屑和徽墨的残渣。
“许!如!今!”
房梁震了三震。
“那是昨日皇上赏赐的贡品!你!你!你这孽子,来人,给我家法伺候!”
一顿板子挨得瓷实。虽然执行家法的婆子被我拿一支玉钗收买,下手并没有多毒辣,但好歹我也是堂堂丞相家的掌上明珠,皮薄肉嫩娇娇弱弱的,哪里扛得住那三寸宽的板子?
丫鬟小米给我上药的时候含着眼泪说都打成淤青的了,本来屁股就长得嫌丰满些,这下肿的更丰满了。我趴在床上气得翻白眼,摊上这么个会说话的贴身侍婢,让我有什么话说?
小米哭唧唧的叫我快些把一身的顽劣改一改。原话因太啰嗦我已记不甚清,只记得她当时唠叨的神气真像个当娘的。我从小没见过我娘,没享受过娘亲疼爱的滋味,见小米那般形容,心头一热,竟乖乖应了声“好”。
“好”字出口,自己都觉得太有损我平日的威风气质。小米她不过是个豆芽子似的发育得不甚好的小姑娘,哪里就有人家娘亲那种温婉可亲的气质了?
小米抹药抹得仔细,不过就是个小伤,竟然让她抹掉了大半个时辰。
上完了药,爹爹差人送来了晚饭。大概觉得打了我十分愧疚,晚饭十分丰盛,还有我最爱吃的糖醋鲤鱼。鲤鱼很显然是京都郊外苏木河里捞的,因苏木河的鲤鱼鱼尾不同别处的,都生的比较宽大,像把蒲扇,很好辨认。苏木河上游因沿岸长了两排高大的桂花树,到了桂花飘落的季节,满河都是桂花的香气,河里的鲤鱼日日饮桂花水,味道尤其鲜美。
现下正是桂花飘落的季节,苏木河里的鲤鱼正是肥美的时候。
然今晚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也并非全因为挨打。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就是郁闷。将来送饭的侍女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小侍女汪着两眼幽幽泪光望住我,不情愿就这样离开。我晓得她回去少不得要挨我老子一顿痛批,一不忍心,便道:“糖醋鲤鱼给我留下吧。”
小侍女一喜,忙将糖醋鲤鱼给我放在桌上,十分知礼的说了一声:“小姐请好好将养,旭浓告退了。”
许家诗书传家,连小丫鬟也这样知书懂礼,真是可喜可贺,可尊可敬。
小丫鬟的背影消失在荼蘼花丛那边,我朝小米努了努嘴,“苏木河的鲤鱼,不那么容易吃到的,你快来吃。”
小米一脸忧色的瞧着我,又开始唠叨:“小姐,你快些吃吧,这可是你最爱吃的,吃饱了伤才好的快啊。”
“让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是不是让我罚你一顿你才听话?呃……怎么那么疼。”
“小姐你别乱动,我吃,我吃还不行吗?”小米眼睛里汪着疼楚,那样子好似挨板子的是她而不是小姐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将脸转向里侧。
听见小米吧唧吧唧吃鱼的声音,心里不由暗松了一口气。这小丫头实在是太瘦了,带出去很是丢我的脸,也丢我诗书许家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主子怎么虐待她了。但其实我同她一向是同吃同住,我俩同样大的岁数,我长得虽不至于称丰满,但也比她壮实许多。她怎么吃都长得一副豆芽子的身板。
一顿饭吃了小两刻钟,我趴在床上闷得久了,便让正收拾完碗筷的小米扶我去花园走走。
“都打成这样了,小姐还不消停点。”
“拎上我的流星锤。”
“这万恶的流星锤,是害小姐你挨板子的罪魁祸首,老爷为什么就没有毁了它呢?小姐,你看着它竟一点也不来气么?”
“罢,你别跟着我了,我自己走走。”
真是没有共同语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