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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4

今天是许鹏展受贿案开庭审理的日子,上午十点开庭。邢小美早晨六点就起床了,她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就想起来,可胃部总是痛,好像钻进了一股冷气一样,排不出来撒不出去,她忽然想念起许鹏展,经过数月的隔离,她与他之间的恩怨变成了悄悄地牵挂,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了,风再猛再狂,夫妻的根基却不会轻易动摇,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个女儿可心。想到女儿可心,她心里又有了生活的希望,但愿这个孩子将来能为自己争口气,有句老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如今,她已经到了“看子敬父”的年纪了。然而,可心的父亲没有办法再被恭敬了,那就让孩子恭敬她这个母亲吧,而要让孩子从心里恭敬自己,必须事事做得令孩子佩服。

许鹏展进去后,可心赌气要不认这个父亲,嘴上曾怂恿过母亲多次,邢小美也一度下定决心跟他离婚,后来老同学郝从容的一番话似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她不该在这个时候跟许鹏展离婚,落井下石的事情不是她邢小美能做出来的。谁敢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误?人本来就是聪明一时糊涂一时。这样的理念又让她想起了白丛,如果不是白丛的出现,许鹏展还不至于走到今天,白丛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这个结就像拧在一起的钢丝一样恐怕一时是难以解开的。

邢小美看看时间,六点了,她穿衣服起床,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忽然吓了一跳,镜子里的女人披头散发,眼窝深陷,面色枯黄,这就是你吗?一个叫邢小美的女人吗?她已经数月没照镜子了,自从许鹏展东窗事发,她就再无心在镜子面前装扮自己,她知道自己在一一天天憔悴,一天天变老,但变成这个样子却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拉开射灯,灯光正好打在脸上,她坐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她想把不堪看的自己看个究竟,这时她看到了自己额前的一根白发,不,不是一根,是数根,邢小美惊讶着,她拔着白发,先是一根,然后是数根,再然后就是几十根了,她悲哀地想:一夜之间急白了头也不过就如此吧?!……

她的手腕感到痛了,白头还那么牢固地在头发里生着,越拔越多,她想起办公室有位女同志跟她年龄差不多,也长了白发,当她坐在对面跟自己述说白发的烦恼时,她还劝过她,并叮嘱她不要拔,越拔越多,眼下倒轮到她自己生白发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邢小美决定不再拔白发了,她将后边的头发往前边梳了梳,将那隐隐约约的白发遮住,然后她洗了脸,化了淡妆,换了衣服,简单吃了点早餐,就到母亲那里接她,路上她想要是女儿可心也去多好,许鹏展这个时候可能就需要人场,多一个亲人就会让他多一分生活的希望。但女儿绝不可能去面对一个审判父亲的场面,对一个生长的女孩子来说,面子要比亲情更重要。

昨天,邢小美又去见了许鹏展的两位律师,从他们的口气里,邢小美知道了受贿罪的性质,反正对许鹏展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判刑是肯定无疑的了,律师说只能争取量刑适当。这就要看许鹏展的运气了,但愿老天保佑,服刑期别超过十年。

邢小美叩开门,母亲已经在吃早饭了,今天的气色好像比昨天好,母亲正喝表姐熬的八宝粥,屋子里一股枣子的甜香。

表姐见邢小美来了,热情地说:“表妹也喝碗粥吧,熬了大半锅呢。”

邢小美坐下说:“我吃过了。”

母亲瞟了一眼邢小美:“又不是什么好事,还要粉墨登场。”

邢小美知道母亲在责怪自己化妆,便用手摸着自己的脸说:“本来不想化妆,可早晨起来往镜子跟前一站,像个吊死鬼,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白头发也有了,这个样子去见许鹏展,不是给他的心里填堵吗?”

“你到现在还在惦记着他,他要是心里有咱们娘们,就不会往牢里跑,他就是欺负咱们娘们心肠软啊。”母亲喝了一口粥,连粥带话一同咽进肚子里。

邢小美怕母亲又起情绪,急忙说:“倒也并不是全为了许鹏展,妈不是常说嘛,人不怕背兴就怕淡兴。今天上法庭,人少不了,媒体、熟人、方方面面的人,许鹏展已经够熊了,咱再是一副霜打的样子,那不更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小美说得还真是这么个理,照你这么说,一会儿我也得收拾一下,还有你表姐,换上件体面像样的衣服,那监狱也是人蹲的,只要不往正道上走,谁都有份,咱怕啥?只是亲友团的人太少了,算上你表姐也只有咱们三个人,姓许的老家那些人呢?怎么不来了?这要是赴宴喝酒,怕是挤得都坐不下桌子。那些个山猫子野兔子啊,见好一哄而上,闻到臭味都跑没影了。你看看许鹏展当初当副县长那会儿,他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哪个没给他添过麻烦,如今谁肯来看他一眼呢?啥叫人心?这就叫人心!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道变了,人心也都不是原来的颜色了。”母亲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筷子摆在碗上。

表姐将碗收拾下去,又端来一杯水,递上母亲要吃的药。

母亲将药捏在手心里说:“我这病,生是他姓许的给气出来的,没沾上这姑爷别的光,倒是惹了一身的病,哎,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遭了哪份孽。”

邢小美默默地看着母亲不知说什么好。母亲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她生在长江北岸一个姓龚的大户人家,从小跟着私塾先生读四书五经,取名龚玉抒。邢小美的父亲本是他家里的长工,经常在窗下偷听教书先生授课,有次被邢小美的外公看到了,狠打了他一顿,邢小美的母亲气不过,与家里大吵大闹,从此两人产生了爱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私奔了。若干年以后,当日子变成了柴米油盐的算计时,龚玉抒才发现自己跟长工的私奔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丈夫是个心胸狭隘、只在小事小利上用心计的男人,按她的话说就是胸无大志,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后悔药是没地方买了。所以,女儿邢小美与许鹏展恋爱时她坚决反对,原因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她不想看到女儿一辈子像自己一样过得不幸福。后来的一切果然证明,她当初的反对是正确的,堪称远见卓识。

母亲吃完药,便开始梳理头发,母亲多年高盘发髻,始终未变过头型,这使她看上去年轻利落,从背影看与邢小美像是姐妹。有一次,两人去逛百货商店,邢小美为母亲选中了一件衣服,喊母亲试一试。一旁的服务员吃惊地问:“她是你母亲呀?我还以为是你姐姐呢。”母亲生得年轻,邢小美自然欢喜,可她发现母亲近来苍老得很快,许鹏展的事情能不让她心痛神经痛吗?

邢小美的心里掠过一阵不安和愧疚,埋在心里的话再也压不住了,低声说:“妈,女儿这辈子是对不住您老了,假如下辈子有缘,我还做您的女儿,一定好好报答您。”

母亲被女儿这番话说得眼泪快掉下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急忙转过身说:“这都是见外的话,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过得不好,妈心疼啊。”说罢,起身去换衣服,在屋里边走动边说:“今儿真也邪门了,要看昨天那阵势,今天爬都爬不起来,喝了碗粥,人的精神头就来了,敢情你表姐熬的粥是灵丹妙药呢。”

邢小美有点讨好表姐说:“让妈夸奖一个人真不容易,看样子表姐要长期留在您身边了。”

表姐正在自己的屋里换衣服,听了这话,自然是欣喜地奔了出来,她换了件灰底子素花的对襟衣服,是她自己亲手缝做的,很别致。她边系扣子边说:“我能侍奉龚母一辈子,也算是福气呢。”

母亲说:“这话现在说就有点恭维了,我们家如今是被人不拿好眼看的主啊。”

表姐继续表白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的好外人怎么可能看出来呢,他们要是看得出来,都来争着给您当保姆,我的饭碗不就砸了吗?”

母亲听表姐这样一说,竟眉舒目展地笑起来。而后转身对邢小美说:“你要学学你表姐,一双巧嘴会说话,讨喜。”

邢小美服气地点着头说:“表姐不光嘴巧,手也巧,看这衣服做得多合身。”

表姐谦虚说:“乡下人的活计,城里本来穿不出去,可又没别的衣服。”

邢小美说:“我家里倒是有几件衣服,表姐能穿,今天来不及了,哪天我拿来给表姐,只要表姐不嫌弃。”

表姐急忙说:“我求之不得呢,怎么会嫌弃?”

这时,母亲已经把头发盘好了,她穿了件紫色软缎中式对襟上衣,黑棉布裤子,人显得挺精神,一点都看不出身体里潜伏着梅尼尔氏疾苦。

三人出了门,母亲说:“今天我们要打车去,许鹏展熊了,我们不能熊。”

邢小美立刻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母亲故意抬高声音跟邢小美说:“咱可是说好了啊,一会儿当着那些记者的面我要打那个王八蛋两耳光。”

邢小美知道母亲这话是故意说的,数小时后,有关贪官许鹏展的新闻会通过各种媒体传遍大街小巷,没有一定精神准备的人,是会崩溃的。她知道此刻母亲的心理压力有多重。

5

郝从容看看台历,上面显示的日子是星期天,她想她要亲自去祁有音的家里一趟,估计她再忙,星期天也一定会在家,如果赶上周建业在家那就更好了,她帮吴启正讨官的目的索性直说,就是他周建业再清廉也不能不考虑一下老同学的面子,何况最近一段时间,为帮助祁有音儿子的女朋友小早搞慈善演出拉赞助,郝从容的腿都要跑细了。祁有音也是,凭她那样的家庭条件,儿子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偏偏找一个白血病患者,这明明是孩子错误的选择,家长应该当机立断制止,祁有音不光不制止,还帮着拉赞助搞义演,把人的头都忙昏了,宠爱孩子也不是这么一个宠法,郝从容虽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心里还是存着怨怪的。但面对祁有音,她又无法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口,她知道祁有音是个为别人活着的女人。

郝从容看看表,快九点了,她想给祁有音打电话约一下,又想还是不能约,要当个不速之客突然而至,如果预约,祁有音很可能拒绝去她家里。

祁有音的家郝从容曾经去过一次,在离省委不远的小区里,数幢连排别墅,里面住的全是省级领导,祁有音的家在最后一排,左数第三个门,上下两层楼,房间面积不小,装潢简单,有点与房子和房主的身份不符,郝从容当时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祁有音说:“我们老周喜欢简约,不让在装潢上过分铺排。”

郝从容笑笑没再吭声,她想不起当时是为了什么缘由去了祁有音的家里,从此她再也没有去过,祁有音很少主动邀请人去她家里,这方面郝从容心领神会,就像自己也不喜欢邀请别人来自己家里一样,就是她个人喜欢,吴启正会不会喜欢呢?既然家庭是由男女双方组成,就不能不考虑对方的想法。但跑官这样的事情还非要到家里去跑不可,在家里面对面,喝着茶,气氛一下子出来了,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都可以说出来,话语融洽了,彼此的感情就拉近了,成功的概率就会增大。要是换了茶楼,氛围自然少了一成,而如果是办公室,很可能就变成地道的跑官要官了,十有八九会谈崩。

如今官员升迁讲政绩,郝从容真不知道吴启正都有什么政绩,在她眼里,他是个很少问政的官员,当然也不在一些可去可不去的场合炫耀亮相,除了爱作曲弹琴,他基本是个低调的人,工作方法无为而治,从未见他主动想过什么决策上的大事。有次郝从容问他,他竟回答:“二把手摆正位子就行了,决策上有一把手呢,功高盖主是官场大忌。”

他分管组织工作,却没为谁谋过官职,唯许鹏展的提拔算是他给了郝从容的同学一个面子,可这不争气的许鹏展,当初并未露出这些劣迹,这不能算吴启正用人失误,而许鹏展被提拔走的还是民主程序,只不过吴启正关键时刻起了作用而已。郝从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吴启正到底政绩突出在哪里,今天见了祁有音她要摆出一些事例才能说服对方。有一点郝从容倒是很知晓,那就是吴启正几乎天天开会,上午开完下午开,有时晚上还要开,几乎就是会官了。其实开会也应该算是一种政绩,上传下达,全靠开会的人去领会,要是能当个不错的会官,也算是一个好领导了。

郝从容穿衣下楼,她想跟吴启正聊聊,关于他工作的政绩,怎么也得略知一二。吴启正不在房间,出去了,最近他为调班子的事烦心,不太能在屋子里呆住。郝从容想打他手机,发现手机在桌头柜上摆着,郝从容只好先洗漱。

不一会儿,吴启正回来了,还买了早餐,豆浆、油条、茶叶蛋。

郝从容看看桌上的早餐,心里忽然一亮说:“真难得你买一回早餐。”

吴启正说:“散步时闻到一股油条的香味,顺便买了几根,这家油条店是新开的,油还不错。”

郝从容摆出碗筷,坐下吃早餐,想起自己刚刚要问的话题,便说:“老吴,我今天想去见见祁有音,你跟我说说,这几年你当副书记都有哪些政绩?”

吴启正在喝豆浆,捏着油条在豆浆里浸了浸说:“其实政绩这东西要看怎么理解,我一个二把手,上有书记,下有政府部门,上边我不能功高盖主,下边我不能指手画脚瞎指挥,我的位子关键是承上启下,帮一把手协调关系,减少一把手在工作实施过程中的阻力,说白了也就是怎样当好副书记。我工作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和谐社会稳定压倒一切。我虽在官场数十年了,可有些事情自己也弄不明白,比如你看着某人干得很不错,可提拔时却没他的份,而某个政绩平平的人,居然不声不响地上去了,所以升官有时候也像赌博一样,看运气,运气好了,你就赢了。”

郝从容看着吴启正,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对他的认识还不深,起码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有多少韬晦。她只怕他生活上出轨,可他还是出了轨。现在面对他的政治前程,她又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女人在宏观上比不得男人,如今她总算服了这句话了。

郝从容又问:“今天我如果见到祁有音和周建业,人家问起你的政绩,我该怎么回答呢?”

“你最好什么都别回答,我的政绩上级组织部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周书记作为分管组织的领导,也应该略知一些,你就说吴启正是个老实人,从不张扬,上边领导怎么说他就怎么干,和谐社会最希望干部踏踏实实做奉献,我能给上边这么个印象,也就行了。”吴启正说罢,给郝从容剥了个茶叶蛋。

郝从容吃着茶叶蛋,心想: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能吃到吴启正亲手剥的茶叶蛋,也是因为他有求于自己,否则她怎么可能享受如此殊荣,她为他剥茶叶蛋倒是天经地义。如此看来,夫妻之间也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绝非单纯的柴米油盐床上娱乐。她不由想起古代一则寓言故事《邹忌讽齐王纳谏》,邹忌本来没有城北徐公漂亮,可当他问到妻和妾时,她们分别出于各自的心计夸他比徐公漂亮。可见谎话古已有之,绝不是现代人的发明。

吃过早餐,郝从容就想行动了,她觉得今天的行动非同寻常,不能空着手去见祁有音,要带上点礼物。祁有音喜欢吃松子,她路经炒货店就可以买上几包,但这礼物显然太轻了,于是郝从容便跟吴启正说:“老吴,今天我去见祁有音,是不是应该带些礼物?”

吴启正想想说:“照理说应该,可带些什么礼物呢?周书记这个人是出名的正统,正统得都有点不近情理了,你带上比较特殊的礼物上门,尽管是老同学,他搞你一个难堪,以后你跟祁有音的关系还不好处了。”

郝从容说:“理是这么个理,但今天上门非比寻常,一定带上一点礼物,这礼物既要有档次,又要显得不俗。你替我想想,到底带什么礼物比较合适?”

“现在流行软收藏,就是名人字画,本城谁的字画值钱,在市场上有价,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清楚,文联美协书协那一帮书画家,哪位能摆上台面啊?”吴启正说。

郝从容的脸不由悄悄红了,她想到斑点马,文联那些画家里就数斑点马的油画上档次,在国内画坛能算上一号。可他已被吴启正暗做手脚打发到文联下属的一个没工资的事业单位去了,郝从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他们相好时,郝从容没想到多要几幅斑点马的油画收藏,上次画展搞的那批画,大多被刘青局长手下的人买走了,郝从容恐难再寻。她的卧室里倒是有一幅,已经挂了很久,不好再摘下来送给祁有音了。美协画国画的人没有什么出名的,书协倒是有一位老书法家的字很不错,京城书坛都认,但这老书法家自从退休后就去了新加坡,听说在那里办了一座专事书法的学校,在海外影响极大。其他年轻人的书法都不怎么成体统了。省美协书协的人在艺术成就上显然要比市里的影响力大,但郝从容跟他们不熟,再说祁有音就在省妇联工作,她想要谁的作品都会轻而易举。

究竟带什么礼物,还真成了难题,郝从容跟吴启正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什么头绪。她只好起身上楼,想在自己的卧室里发现奇迹,翻了一会儿,在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真翻到了一幅书法作品,已经裱托好了,是前几年邢小美为许鹏展的升迁找她帮忙时带来的,书法为县里一位叫木青子的老先生所写,郝从容当时听说是县里的书法家写的,看都没看,就扔进抽屉里了。最近几年,木青子的书法作品在海外很有市场,媒体和网上多有介绍,郝从容听说了也没怎么当回事情,更把邢小美给的这幅木青子的字忘记了,现在她突然找到了它,就像突然发现了新的猎获物一样让她欣喜。她立刻打开电脑,将老书法家木青子的相关材料搜出来看,这一看吓了她一跳,原来这木青子的书法如今在日本可以换一辆汽车了。说是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二战期间曾为侵华日军,所在部队在青山县打了一场恶仗,杀死无数百姓,并疯狂掠夺,木青子的爷爷当时已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田中角荣掠走了木青子爷爷的一幅字画,又被他的顶头上司窃为己有,田中角荣始终怀念这幅字画,中日邦交正常化后,当时已身为日本首相的田中角荣来中国访问,周恩来总理请他喝茅台酒,田中角荣发现墙壁上悬挂的字画很像自己当年在中国青山县掠夺的那幅,或者说出自同一人手笔,但他又不敢问,只说:“你们怎么把古人的画悬挂在这里呀?太可惜了。”周总理笑着回答:“这不是古人的画,是中国当代书法家的作品。”

田中角荣回到日本以后,中日有过一次民间艺术交流,其中有书法展览。田中角荣特意去看了民间书法展,居然发现了自己在二战期间于中国青山县掠夺的那幅字画,详细询问方知这是中国书法家的后人所作,此作来自中国青山县。这幅被田中角荣看好的书法作品就是木青子的手笔,他师承了爷爷在狂草上的遒劲有力行云流水,又不完全拘泥于爷爷的笔法,田中角荣当即买下了这幅书画作品。但国内媒体一直封锁消息,木青子也就一直在青山县当书法家。改革开放后,青山县招商引资,想建造一个中日文化展览馆,有人就把木青子的书法被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看好的事情说了出来,再加上日本书坛不断向木青子发出邀请,于是木青子一下子就火起来了,五年前就去了日本。邢小美带给郝从容的这幅字真说不定是木青子留在中国大陆青山县的绝笔。

看完网上的介绍,郝从容一下子明白木青子这幅字的份量了,她甚至有点感激邢小美,若干年前就是那么有眼光。至于网上披露的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的那些传奇,郝从容只当是道听途说的故事,不必太认真,这些故事眼下对她的唯一作用就是,木青子的书法很有市场潜力,特别是海外市场,可以在日本换得一辆汽车,而这些足以让她在祁有音面前有了谈资,她要说得眉飞色舞,天花乱坠。

郝从容知道祁有音也是位对艺术发狂的人,当年她们在大学哲学系读书时,经常去看各种书画展及各种演出和电影,祁有音尤其迷恋中国禅文化。这幅木青子的书法作品,远离都市,具有深深的禅文化意味。

祁有音肯定喜欢!

郝从容想到祁有音的喜欢,自己差一点先跳了起来,送礼要送得巧,就像拍马屁一定要拍对地方,否则马就会被激怒了。

她将木青子的书法拿在手上,匆匆跑下楼让吴启正欣赏。

吴启正已经坐在钢琴前,准备弹琴。

郝从容兴奋地说:“老吴,礼物有了,真是梦里寻它千百度,这东西就在灯火阑珊处。”边说边小心翼翼将木青子的书法作品展开。

“好字啊!木青子的书法,你在哪里弄来的?”吴启正问。

“就在咱们家里呀,这是五年前邢小美送来的,当时木青子在书坛没什么名分,我根本没把它当回事,随手扔在抽屉里了,刚刚不经意间才翻到的,到网上一查,敢情木青子如今的书法好厉害呀,在日本可换一辆汽车,在中国每平方尺已涨至八万元,这礼物送给祁有音还是够档次的。”郝从容仍是兴奋地说。

“嗯,值些钱了。不过,要是办不成事,这东西可就打水漂了。”吴启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郝从容。

郝从容很理解吴启正的眼神,他这个人什么事都想算得准确到位,生怕蚀本,可到头来还是失算率很高。于是,她带着怪腔说:“投资本来就存在着风险,官场投资风险更大,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懂,又不是你出钱,算计那么精确干吗?”

吴启正见郝从容揣摸透了自己的心思,急忙说:“随便说说而已,别当真啊。”

郝从容又白了他一眼,转身上楼收拾东西,她今天要马到成功。

6

周建业在电话里说,今天要回来,具体什么时间未定。

祁有音准备给小早的骨髓配型的事,无论如何要跟周建业讲,争取他的同意。

正想着,门铃响了,祁有音以为周建业回来了,急忙去开门。

“郝从容,你怎么来了?”祁有音惊讶地看着对方。

“不速之客对吧?”郝从容边说边往屋里走,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祁有音关上门,跟在她的身后,她最佩服郝从容的就是这一点,见面三分熟,从不怵陌生人,而有了老同学这层关系,就更无遮拦了。可祁有音毕竟不同,她的丈夫是周建业,省委副书记,郝从容来她家串门总应该事先打个招呼吧。

郝从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将手里拎着的东西在半空中晃了晃说:“有音,我今天早晨一睁眼,就闻到了一股炒松子的香味,这香味撩着我的鼻孔,让我一下子想起你来了,大学时代,我们经常买松子嗑,有次还进行嗑松子比赛,你得了第一名。本来今天周末,我准备赖床睡觉,可是突然想你,就早早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们门口的炒货店,给你买了两斤刚出锅的松子,为了让你尝到鲜味,未打电话就匆匆跑来了,反正我认识你家大门朝哪里开,要是你在家,就算你有口福,你不在家,只当我白跑一趟,锻炼身体了。”郝从容嘻哈笑着将松子放在茶几上。

祁有音笑笑,郝从容不请自来的理由虽然勉强,可大体也能自圆其说,只是她心里不相信,郝从容真会为送两包刚出锅的松子而跑到她的家里,她一定有别的目的,她想起最近省市都在调班子,郝从容该不是为吴启正的仕途而来吧?这个念头一闪,她的内心不由紧张起来。但祁有音脸上没表现什么,仍是热情地为郝从容泡茶。

郝从容将松子打开说:“你快尝尝,这家的松子真是口感特别。卖炒货这家人,本来是从山东来的农民工,来时带了一对儿女,租一间门面房,几年下来,他家的炒货远近闻名,我们这个小区的人都买他家的炒货,最近听说他家的炒货还出口到韩国去了,并且有了自己的品牌,两个拖着鼻涕的孩子也长大了,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

“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自己用心努力。”祁有音搭话说。

郝从容索性站起身,左顾右盼地打量了房间一会儿,然后说:“有音,你刚搬新房的时候我来过一趟,觉得家里的陈设过于简朴,现在你家里仍然是老样子,你和周建业都是省里的干部,收入也不少,干吗这么苦着自己呀,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该花就花呀。”

祁有音将泡好的茶端给郝从容说:“小时候,我母亲经常跟我们几个孩子说,是衣能暖,是饭能饱,是房能安,这已经挺好了,这么大的房子,只住三个人,应该说是一种浪费了。”

郝从容接过茶,品了一口,又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说:“你的茶也很普通,还不如我们家的茶叶有档次。”

祁有音一笑道:“人跟人不好比的,你是远近闻名的作家,凡事自然要摆个谱。”

郝从容谦虚说:“作家不行,作家不如商人,商人又不如官员。”

“那要看什么样的官员,像我们老周那样的官员永远都不会摆谱。”祁有音接话说。

郝从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欠妥了,便笑着说:“那是那是,像周书记这样廉洁的官员还是很难得的。”说摆在客厅转了一会儿,又坐下说:“家徒四壁,连张字画也没有,你不难为情,你这个老同学都替你难为情了。正好别人送了我一幅字,挂在你这客厅里吧,保你四壁生辉。”说罢,就拉开了手包,从里面取出画轴,展开。

祁有音凑近前一看,不由说:“木青子的字画,目前市场很走俏呀。”

“我猜你就是行家,怎么样,挂在你家的客厅里吧?”郝从容转身往墙上比划着,说:“找两个钉子,我帮你钉上。”

祁有音将字画从郝从容的手里接过来,打量了一番,重新卷好,又递给她说:“从容,字画这东西是很高雅的,咱们在大学里的时候,彼此都欣赏艺术、酷爱艺术,但那个时候艺术被批判,一钱不值,也就没什么人拿艺术品当回事,如今不同了,都知道艺术品值钱了,有的艺术品价值连城,所以中国当今社会的许多有钱人大肆收藏艺术品,有的甚至把艺术品当成达到个人目的的敲门砖、一种投石问路的手段。我和周建业都很喜欢字画,可我们家一件都不收藏,老周的办公室里也只挂了一幅字‘情为民所系’,是省里一位老书法家送给他的。我们为什么不收藏字画?你知道吗?……”祁有音望着郝从容,期待着她的回答。

郝从容面无表情,她难以回答祁有音的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简直太难了,看似简单,其实里面深藏着无限的内容,她难以把它说准确。

祁有音见郝从容沉默不语,只好自圆其说:“如果我们收藏字画,就等于给了别人行贿的机会和信号,现在的人都知道字画是软收藏,名人字画增值的空间很大,谁想找周建业办事,送钱就变成了送字画,又雅又跟钱不沾边,字画市场的估价可大可小,可多可少,既构不成行贿也构不成受贿,唯有送了字画和收了字画的人心里有数。周建业会为此而变得不讲原则,随意安排送给他字画的人,并且为有求于他的各种人鸣锣开道。从容,你说说,倘若周建业这么做,党会允许他吗?法律和纪律会允许他吗?要是我们两人换个位置,你会允许吴启正为了谋取私利而毁了个人前程吗?……邢小美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对我们的最好提醒啊!”

郝从容有点坐不住了,她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她甚至不敢看祁有音,觉得祁有音的眼睛就像X光镜,将她内心的全部心思都看透了。她的心怦怦跳着,来之前想好的一切在一丝不苟的祁有音面前都变成了泡影,她手里托着木青子的字画,就像托着一块石头,那么沉那么重,最后竟火一样烫手了,是天上的陨石落下来了吗?她索性将它放在茶几上,明明白白地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反正也被你祁有音看穿了,那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吧。

“有音,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很正确,观点也很独到,我心服口服,可我们学哲学的人都喜欢认一个理论与现实的关系,理是这样一个理,但到了现实中又有了其特殊性,比如你和我吧,我们的丈夫都是政府官员,一个在省委,一个在市委,这就是我们的特殊性,因为这种特殊性,我今天才冒昧来你府上,不用我说,你就已猜出我来的目的了,最近省委市委都在调班子,我想求你跟周书记说说,吴启正在副职的位置上干了很多年了,能否谋到正职上?”郝从容一口气说完,而后认真地看着祁有音,她刚才说话的语速很快,生怕中途被祁有音打断。

祁有音忽然笑了,拍拍郝从容的肩膀说:“果然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又指指茶几上的字画说:“你也想出这种鬼点子来了,想拉我和周建业下水呀?是不是怕老同学邢小美寂寞,让我跟她去做伴呀?”

郝从容将茶几上的字画又掂在手上说:“我得到木青子这幅字画的时候,他还在小县城里默默无闻呢,我是按着他那个时候的标准把这字画带给你的,没有别的意思,你跟周书记的为人难道我不知道吗?你如果不喜欢,我自己留着,如今人家在日本,想求他一幅字要漂洋过海呢。”

祁有音摆摆手说:“甭拿这话撩拨人,你就是说他在月球上,我都不稀罕。”

郝从容拉开手包,把字画装进包里,而后拍拍手包说:“现在我把赃物收起来了,你总该放心了吧?眼不见心不烦,我等你清静了,再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脑子本来就没浑,只是你说的这个问题不光我不能回答你,我们老周更不能回答你,如今干部提拔要像模像样地走组织程序,先要民主测评,继而是各部门的一把手投票,然后是人大政协考评,还有退休老干部也要征求意见,最后才到常委这一关,周建业虽然分管组织,可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一句话就将吴启正的副职谋正,省委那么多常委,每人都有一票啊。”祁有音搪塞说。

“听你这么一说,我头都要蒙了。”郝从容试图岔开话题,她觉得再继续说这个话题,很可能要跟祁有音谈崩了,眼下她必须有耐性,小心翼翼地跟祁有音周旋,也许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温火煨肥羊,慢慢来吧。只求目的,不求过程。郝从容便开始扯别的话题,她首先问起了白血病患儿小早,前段时间她那么卖力地帮这个女孩拉赞助搞义演,全是为了祁有音。

“小早的病情最近怎么样?”郝从容想以此话题让祁有音回忆起她对她的慷慨帮助。

祁有音回答:“这孩子好像天生命不好,起初治病没钱,等帮她募到了钱,换骨髓又配不上型。晚儿前天还打电话问呢,他要到医院里为小早的骨髓配型,如果能配得上,晚儿会不惜任何代价的。”

郝从容惊异地看看祁有音,心里有话想说出来,又不知道祁有音是否爱听,揣摸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了,“有音,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祁有音好像知道郝从容要讲什么。

郝从容坦然地说:“其实这话当初拉赞助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晚儿跟小早恋爱不合适,晚儿出生在干部家庭,小早出生在父母离异的贫困人家,你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吗?一旦生活在一起,面对过日子的柴米油盐时,那是水火不相容的。晚儿与小早因为生长环境的不同,会有不同的世界观,也就是处理日常生活问题的看法和方法,他们会因此而生出种种矛盾,积累到一定的时候,什么爱呀恋呀山盟海誓呀,都变成空头支票了,然后呢?就是婚姻的死亡。……你我都是过来人,能不清楚这一点吗?当然,你和周建业一辈子幸福,那恰恰是因为你跟他有共同的世界观。”

祁有音打断郝从容的话说:“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我跟老周的家庭背景差别就很大,他家三代贫农,我父母是革命干部,但我并没有因为他出身农村就看不起他,反而对他特别尊重。”

“小早的境界能跟你相比吗?你境界多高,再说周建业尽管出身农村,可他经过自己后天的努力学习,摆脱了农村人的许多习性,成为一个合格的城市公民了,因而也就无愧于成为你的丈夫。我们这一代人啊,身上所肩负的社会使命感是小早这代人所无法承担和理解的。就说帮她搞义演拉赞助吧,如今弄钱是多么难的事情啊,可你祁有音一句话,我都跑疯了,我是为了咱同学的情义才挺身而出的,否则我可没什么闲心去搞那份慈善,这世界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郝从容接着祁有音的话说。

祁有音知道郝从容话里有话,便起身为郝从容的杯子里注水,心想纵便你郝从容说千万句的怪话,发几肚皮的牢骚,不该答应的原则性问题,我也不会答应,这是周建业所要求的纪律。

祁有音重新坐下,看着郝从容喝水,思维一时阻滞,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郝从容好像也没了说话的欲望,只顾喝水。

祁有音只好试着对郝从容说:“晚儿跟小早只是一种网友关系,还没到恋爱的地步,在这个年龄段上的年轻人,情感容易冲动,你我都是过来人,应该能够理解。再说难得晚儿有一副悲悯情怀,他不能看着无依无靠的小早生病不管,我们帮助了小早,也是帮助自己呀,人生苦短,谁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的帮助,你帮了别人就等于把德积在那里了,等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德会及时地回报你。”

郝从容出声地笑起来,她笑得有点勉强,还有点尴尬,她心说:祁有音你真是太厉害了,你把我今天来的心思全部揣摸透了,你故意避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按我的思路走,不理睬我心里对你和老周所要求的帮助,好哇,既然你如此无情无义,以后咱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了。她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天吴启正想吃饺子,我得帮他包一点,买的速冻饺子口感太差。”

祁有音打趣道:“从容什么时候也开始当起贤妻良母来了?”

郝从容站起身,拍拍胸脯:“我本来就是个贤妻良母,只不过没有当母亲的机会而已。”

祁有音作出送客的架势说:“女人一辈子能有事业也很不错,我就羡慕你,名气响当当的作家。”

“如今作家没用,名气再响也没用,不值钱,更派不上用场。”郝从容话里有话。

祁有音听出了郝从容话里的意味,只是不再出声,默默将她送到门口,两人刚走到门口,周建业回来了。

郝从容认识周建业,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心里却遗憾地想:怎么不早点回来呀,女人在男人那里打通关节要比在女人那里打通关节容易多了。可她再也不好继续留下来,祁有音根本就没有让她留下来的意思。

郝从容依依不舍地出了门,很快离开了祁有音的家,走在路上想:人要认命,吴启正如果有正职的命,不用着急就会到来。如果没有,急也没用,连老同学都不帮忙,还能求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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