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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7

邢小美对美好生活的享受似乎在婆婆许氏到来之后全部毁坏了,婆婆走后,家里的电话就从未间断过,全是许鹏展的亲戚打来的,许鹏展有六个姐姐,也就有六个姐夫,还有姐姐和姐夫生的孩子,姐夫家的亲戚。婆婆许氏回家就把被人占的地盘抢了回来,这在全村引起了轰动,村里人都知道许氏的儿子许鹏展当了副县长,于是八竿子戳不着的远方亲戚也都纷纷找上门来了。

婆婆许氏拣重要的人和事记下,而后十分自豪地给儿子许鹏展打电话,许鹏展不常在家里住,邢小美就成了接电话的奴隶,常常是这边的电话刚刚放下,那边的电话又响起来了,邢小美不好在电话里跟婆婆许氏发脾气,婆婆的电话是冲着副县长的儿子许鹏展的,邢小美是许鹏展的媳妇,没理由跟许氏不耐烦。

邢小美在许鹏展回家的时候,为此跟他吵了一架,婆婆要求许鹏展买化肥买种籽之类的事情,她都可以忍受。偏偏婆婆提出了一个让邢小美忍无可忍的要求,许鹏展三姐的女儿初中毕业了要许鹏展安排工作,这也情有可原,三姐夫顺便也要把他亲妹妹的女儿捎带上,婆婆最后说,你三姐对你可是恩重如山,你小的时候她经常抱着你,她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两个孩子如果安排不了工作就在你们家当保姆吧,干家务她们都是行家里手。

邢小美知道她安宁的生活即将被彻底打破了。

现如今官员们最怕的事情就是安排人,应届毕业生一茬一茬的,招一个公务员要有一万个人报名,于是省里往市里写条子,市里往县里写条子,领导的条子就是命令,谁敢得罪这些顶头上司,招考公务员便成了暗箱操作的砝码。考试的命中率几乎为零。

连大学生都成万上千地失业,初中毕业生居然想安排正式工作,邢小美感觉这是许鹏展的家里人在要他的好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直到这会儿邢小美才彻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邢小美坚决拒绝这两个女孩子的到来,她知道她们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可就在她的心里顽固地拒绝这件事的时候,两个女孩子突然有一天拎着自己的行囊叩开了邢小美的家门。

邢小美站在门口,不知所以。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笑着先开口了,我叫绿丛,许县长是我的亲舅。

我叫白丛,许县长也是我的舅舅,我妈是许县长三姐夫的亲妹妹。我和绿丛是同一年生的,她生在春天叫绿丛,我生在冬天叫白丛。

白丛比绿丛机灵爱说话,未等邢小美说什么,白丛拉着绿丛一脚就跨进了门槛,邢小美被她们的行动冲得直往后退,等她定了神,白丛和绿丛早就坐在厅里的沙发上了,她们的包裹扔在脚下的地毯上。一股陌生人的气味立刻弥漫了房间。

邢小美面对她们,一时不知怎么办。

白丛冲着邢小美喊:舅妈,赶快给我们弄点吃的吧,路上跑得又饥又渴。对了,你们城里人喜欢喝饮料,冰箱里有饮料吗?拿给我们喝点。

绿丛扯了扯白丛的衣襟,悄声说:你别乍乍呼呼的,又不是在自己家里。

白丛说:可也不是在别人家里呀,我们是在自己的舅舅家里。

邢小美心里的怒气早就要把脑门冲开了,再看乡下来的女孩子乍乍呼呼的样子,她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她索性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怦一声把门关上了。然后她就给许鹏展打电话,你们家来了两只山猫子,进门就要闹翻天了。

许鹏展像是在开会,压低声音说:你说话别带情绪好不好?家里来的人都是奔着我来的,你要好好待他们,不然他们回到村里会把我臭死。要记住,你现在是副县长夫人。

邢小美还想争执,许鹏展把手机关了。

邢小美气呼呼地在房间里坐了半天,担心两个乡下女孩乱翻家里的东西,便忍着气走了出来。

眼前的情景让邢小美惊呆了,白丛和绿丛将鞋柜里的鞋子全都掏出来了,她们正在试穿邢小美的高跟鞋和长统靴,白丛一边穿一边说:跟子太高了,这么高的鞋跟只能在城里走路,咱村里的土路穿不了这样的鞋子。

绿丛正在往脚上套邢小美的那双银色长靴,这是邢小美最喜欢的一双靴子,花一千美元在香港买的,平时自己几乎舍不得穿,只有逢到盛大的场合,或者与老同学聚会时才穿一次,郝从容就夸过这双靴子的款式漂亮,邢小美当时得意地说:敢情,国际名牌,在香港花了好价呢。

现在,这双被郝从容夸过的靴子就穿在绿丛的脚上,邢小美好像隐约嗅到了她的脚臭,她行走百里路渗出的脚汗正一点一点粘在她那购自香港的靴子上。邢小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了,她的胸腔里几乎是蹿出了一串声音,声音在空气中颤动了几下,犹如响雷一样在绿丛和白丛的耳畔炸响了: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我邢小美的家,不是许县长一个人的!

绿丛和白丛被这一声响雷炸懵了,她们怔怔地看着邢小美,绿丛的手中还拎着另一只未穿上的靴子。

邢小美并没因为胸腔里的一声吼而减弱了心中的愤怒,她板着脸,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说:就你们这种不懂规矩的样子,还想在城里找工作?读了几年大学满腹经纶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你们还想找工作,真是痴心妄想了。

白丛小声嘀咕道:我们是让舅舅许县长给找工作,又没让你找。

尽管白丛的声音很小,邢小美还是听清楚了,特别是听清楚了一个乡下女孩子对自己的无视和轻蔑。她心中的怒火更加抑制不住了,几乎是跳起来说:那你们现在就出去找许县长,不要在我家里乱翻东西。

白丛索性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抬高了自己的声音说:你的东西还不是我舅舅许县长掏钱买的,没有他的势,你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钱?!

邢小美一下子怔住了,想不到一个乡下的毛丫头刚见面就给她一个下马威,这样毛愣的性子今后怎么相处呢?邢小美怔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想今晚许鹏展务必要回家来,明天早晨把这两个乡下女孩子带到县里去,随他给安排什么工作,只要她不看见她们。

房间里的气氛陷入了空前的尴尬,邢小美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这时,她听见绿丛怯着声音说:舅妈,你别跟白丛生气了,她不懂规矩,在家里她妈都管不了她。我们是想帮你干点活,给皮鞋擦点油,才翻鞋柜的,你的鞋子太漂亮了,我们在乡下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鞋子,也就试着穿了,其实我们也不想要,我们的脚太肥了,穿不了这样的鞋子。我和白丛是投奔舅舅和舅妈来的,我们这么大了,自己有力气却找不到工作,到别的地方家里人又不放心,刚见到舅妈就惹您生气,舅舅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帮我们找工作了。绿丛说着,脸上竟有眼泪滚落下来。

邢小美坚硬如冰的心就像遇上了热火瞬间融化了,她觉得自己刚才发那么大的火太有失风度了。

白丛没说话,她甚至小声怨怪绿丛说:你家里人才管不了你呢。

绿丛使劲扯她的衣襟,示意她别再出声。

邢小美感到这毕竟是两个孩子,也就不再跟她们计较,吩咐她们把鞋子收了,便进厨房给她们烧饭。

邢小美原是准备雇保姆的,钟点工也好,定时帮她做做家务。后来许鹏展当了副县长,家里来往的客人多了,邢小美怕家里的秘密被人掌握,也就打消了雇保姆的念头。平时她也没有什么家务可做,孩子住校,许鹏展不常回家,她上班吃食堂,偶尔会跑到母亲那里解馋,不烧饭的家也就没有什么烟灰,邢小美的家里始终保持清爽和整洁。眼下,她的家里乱起来了,两个乡下女孩进门就把她的家里搅得翻天覆地,邢小美不情愿地做着饭,想起她跟许鹏展恋爱时,母亲说的话:你嫁给一个乡下出生的人,婚后的日子有得烦呢,那些山猫子野兔子三天两头就来突袭一顿,吃光喝光拿光,国民党遭殃军似的,你看着吧。

如今,这一天真的来了,这仅仅是开始,邢小美能招架得住吗?

邢小美一边烧饭,一边想心思,觉得自从嫁给了许鹏展竟是不顺心的事情,好不容易顺心了,他家里的穷亲戚又找上门来了,这仅仅是开始,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8

在小桥流水景区一晃就是数天的时间,郝从容与斑点马不断地寻找着没被开发的景点,大有一种历险的意味,但每逢遭遇险情,斑点马都冲锋在前,让郝从容的内心生出一种深深的感动。

这天黄昏的时候,夕阳吻着大地上一片美丽的晚霞,宁静的大自然给人一种惬意的舒适。

斑点马顺势躺在地上,他的双臂交叉托着后脑,望着天说:大姐,躺下来的感觉跟站着是不一样的,不信你躺下来试试?

郝从容正对着一丛野花拍照,在镜头的视觉里,那丛野花显得落寞而孤寂,就像她现在的心情。

郝从容没有吭声,等她拍完照,回身看了一眼斑点马说:我跟你躺在一起有点同床共宿的味道,算了吧,还是给我那位留一点面子吧。

斑点马笑了说:如果昨天你陷在泥沼里出不来的时候也这样说就好了,那我就不再救你了,等吴启正书记来救你,免得有闲话。

郝从容想起昨天的历险,为了拍池塘的一个角落,她一下子陷了进去,想不到这个不曾开发的池塘周边已形成深不可测的泥沼,郝从容一只脚刚刚进去,另一只脚随之也跟了进去,接着身子就开始下陷,等到斑点马开始营救她时,泥沼已经把她的胸部侵吞了,斑点马使出浑身的劲也难以拉动她,自己还差点陷了进去,情急之中,斑点马将书包带子一头拴在身后的树上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这时郝从容已经感到呼吸特别困难了,斑点马拿出水果刀一刀割裂郝从容的上衣,架着她的胳膊像拔萝卜一样把她从泥里拔了出来,赤条条的郝从容真像一个白萝卜一样滚在地上,她的衣服都被泥沼掠走了。

斑点马立刻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裹住郝从容,一路呵护到酒店,郝从容惊魂未定地洗了澡,穿了衣服,在酒店里睡了一夜,今晨又跟斑点马一道跑了出来。两人今天跑得比较远,开始只顾得选景,郝从容拍照记录,斑点马画油画,一天快转下来了,斑点马想起郝从容昨天赤条条的身体,肤色的白嫩细腻,心不由怦怦跳起来。于是就有了刚才的叫喊,见郝从容不理不睬,忍不住又喊:大姐,我们共同享受一下大地的温情不好吗?

郝从容看了一眼躺着的斑点马,不得不说道:跟你出来之前,我也曾想入非非过,可出来后我心里很牵挂吴启正,这证明我心里有他,既然我的心里有他,肉体就不能背叛他,尽管如今一夜情婚外情都很时尚,然而我的身份还是不允许自己胡来。

斑点马认真地打量了一眼郝从容,郝从容已收起相机,朝她走来了,她坐在了他的身边,斑点马嗅到了女人的体香。

斑点马说:知识女性,大多都把灵看得很淡,把肉看得很重,跟男人可以无话不谈,上床却要费思量,还是没有认识到爱与性是可以分开的,丹麦有部电影叫《破浪而出》,不知您看过没有?

说说看。郝从容颇有兴趣地催问。

一对新婚夫妻,男的突然在工地受了重伤,瘫痪不能起床了,女的每天侍奉他,日久天长,男的感到生活的乏味,跟女的说一个人生命的能力都丧失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不如到外边去找男人寻欢,回来把过程学给我听,也许可以使我复原男人的能力。女人在男人的反复劝说下,终于答应去外边找男人做爱,回来把过程学说给男人听。男人听后果真有了感觉,后来女人为了男人康复,越来越疯狂,最后竟在远洋轮上被船员们折磨而死,男人听到了这个消息,竟奇迹般站了起来。大姐,你能说这不是爱吗?依我看,这是大爱。

郝从容没接话,她看到夜幕真正地落下来了,地上的潮气开始往上升,鸟啊等飞禽全部归巢去了。

斑点马见郝从容不吭声,便催问道:表个态呀大姐,故事应该不错吧,是个大爱的故事。

郝从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凡事都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爱的问题可能更要讲究环境了。环境决定了爱的意识,那样独特的环境才能生成那种爱。如果抛开了特定的环境,还是应该讲究爱与性的和谐统一。

得,又上了一堂哲学课。斑点马知道跟郝从容这样的女人难以有情感上的突破,便一跃而起,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等他背好了行囊,突然大胆地跟郝从容说:大姐,今晚可是你我最后的机会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了,哪有这么好的环境让我们浪漫。

郝从容拍拍他的肩膀,正儿八经地说:大画家,郝从容可不是你浪漫的对象,你难道敢给市委副书记戴绿帽子吗?

斑点马有点不屑地说:大姐扯到哪里去了,婚姻不过是一张纸,而人的身心是自由的,你现在独立于小桥流水景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你心里愿意。

我们还是规矩点吧,别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人生没有规矩难成方圆。郝从容说。

大姐,这次跟你出来,我终于发现了,你本质上还是很传统的人,表面看好像挺开放挺浪漫的。斑点马试探着说。

郝从容一笑道:你发现了就好,我毕竟是吴启正的妻子。

可你这样生活,人生一定会有许多遗憾,等你真正老了的时候,会特别后悔的。我妈妈现在就经常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有回她居然说她这辈子为什么偏偏要守着我父亲这么一个男人?斑点马说。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郝从容问。

教师,外语教师,教了一辈子的学生,晚年的时候却感到由衷地空虚,其实桃李满天下不过是报纸上的一种政治宣传,女人晚年的时候并不在意自己工作的成果,倒很在意一生的情感阅历。斑点马说。

每个人与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妈妈晚年的思想并不代表所有的女人。郝从容故意避开话题。

但愿大姐的晚年别像我妈妈那样空虚,真的,空虚是很耗女人的元气的,也让女人有生命的失落感。斑点马不停地说,心里似有不甘。

郝从容已经看出了他内心的不甘,她试图把话题转移,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多明亮啊,城里哪能看到这么明亮的星星啊。哎,你说,油画里的星星经常是什么颜色?

斑点马知道郝从容在转移话题,看样子他一路上的春梦是彻底破灭了。尽管心情沮丧,但郝从容的问话他还是要回答的,他说:我喜欢用白色和黄色,别的画家也有选择其它颜色的,审美不一样,画出来的星星也就不一样。

话题总算从男女关系上引出来了,郝从容又谈点别的。天色越来越浓,黑得看不清彼此的脸孔,郝从容感到脚下坑坑洼洼的,担心自己跌倒,便在路边摸了根棍子当拐杖。

斑点马这才想起自己出来时带了小电筒,伸手到包里一摸果然在,他急忙掏出手电打开,一束光亮射在漆黑的路上,斑点马立刻说:大姐,月亮落在我们的脚上了,你看她在亲你的脚呢。

郝从容哈一声笑了起来,她是从心里真正喜欢着斑点马的,他的才气,他的幽默,他救人时的大无畏精神,都是一个女人心动的元素,可惜她的身份,难以超越生活的正常值,这是郝从容自己的悲哀,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就是有贼心没贼胆。笑过之后的郝从容,内心引出一片凄凉,幸而漆黑的夜色遮掩了她的表情。

两人继续前行,再也无话,脚步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越来越快,斑点马不时用脚踢着路上的石子,于是手电筒的光不停地在两个人的脚面上扫着,就像是缩小的月亮。

快到住地的时候,一片辉煌的灯光眩在眼前,斑点马收起电筒,意味深长地说:大姐,我们真的就在门口分手吗?

你说呢?郝从容拍拍斑点马的肩膀,无奈地说:回房间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回城里呢。

郝从容一本正经,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9

祁有音很后悔自己前段时间对丈夫周建业的怀疑以及采取的那一系列小行动,冷静下来想想,感到自己很可笑,比邢小美还可笑,她已经把自己混同为普通的女人了,而身为省委副书记的妻子,她不应该按普通女人的标准衡量自己。周建业让她追求自己的理想,那么她的理想是什么呢?显然不是爱情和金钱,更不是权力,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兼济天下恐怕是周建业所祈盼的。

这天,祁有音早晨刚要出门上班,父亲的电话来了,父亲是抗日老干部,平时不怎么给祁有音打电话,知道女儿和女婿的身份,小小不言的事情就让家里的保姆做了,父亲与祁有音不在一座城市生活,离休后父亲选择了老家,母亲年龄也大了,老两口在一起相伴,雇了个保姆,祁有音每逢周日都要打电话回家问候,好在父母身边还有一个孩子,祁有音的弟弟,祁有音也就比较放心家里了。

父亲亲自打电话来一定有要紧的事情,祁有音未听父亲说什么心就悬了起来。

父亲果然在电话里说:有音,这几天晚上我常做恶梦,梦见我从前牺牲的老战友,他们说想我,喊我去找他们呢。我已经八十多岁了,生命恐怕没有几天了,我这条命是在战火中捡来的,可救我的那个人却死了。那是个年轻人,一颗炸弹飞过来,他眼疾手快把我压到了身底下,他却死了,过去我跟你说过这事,现在我很想找一找这个人的家眷,看他有没有孩子,我想我不能欠着人情离开这个世界吧。

父亲说的这件事祁有音早就烂熟于心了,当时打仗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山岭,离山岭不远处有一个村子叫长水村,祁有音有年冬天带着周建业去过那个村,据父亲说那个救他的人很可能当时就住在此村。可车没进村就熄火了,漫天的大雪,冰冻的路面,把周建业的司机急出了一头汗,车仍是开不进去,最后还熄火了。祁有音与周建业只好扫兴而归,却惹得父亲老大不高兴,说他们吃不了苦。

周建业当时还跟父亲调侃了一句说:爸,不是我们吃不了苦,而是苦不让我们吃。

现在,父亲又提起了这件事,祁有音深知父亲的心情,便安慰了一下父亲,说她一定会再去长水村寻找那位救命恩人。

到了单位,祁有音想打电话把这事跟周建业讲,又想起他们之间的约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上班时间不谈家事。祁有音只好等下班以后再跟周建业讲,同时她心里突然不安起来,觉得父亲给她打这样的电话似是一种不祥之兆。

正想着,祁有音的手机响了,弟弟带着哭腔告诉她父亲患了胃癌,已经晚期了。

祁有音听罢,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了,妈怎么样?她颤着声问。

弟弟说:妈还不知道呢,不敢把这事告诉她,怕她受不了。

祁有音匆匆说:好,我马上回去。

祁有音给周建业发了手机信息,又跟办公室打了招呼就直奔长途汽车站,赶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父亲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病况,医生要求开刀治疗,说胃上长了一个良性瘤。父亲执意不开刀,理由是自己身上的刀疤够多了,于是只好由着他在家里保守治疗,煎点中草药。父亲离休后,一直研究中医,到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地步,经常自己给自己开药方,连医院的医生都很服气。

祁有音突然而至,父亲显然很惊讶,怎么早晨刚打过电话,下午就赶回来了呢?

祁有音不敢流泪,父亲问什么她就嗯嗯什么。

父亲气色枯黄,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祁有音听父亲说着话,内心不住地翻卷,父亲这辈子太不容易了,年轻时扛枪打仗,中年时遭遇“文革”,晚年又患了癌症,人生的所有苦难几乎都让他占尽了,父亲真可谓是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咸水里煮三次,在清水里洗三次的人。战争年代的事她不知道,“文革”期间父亲遭受的惨状至今历历在目,红卫兵用皮带抽打父亲,用开水浇父亲,更为残忍的是他们要父亲天天跪着,直至跪上一百天,父亲的膝盖全部跪肿了,甚至流脓出血。母亲心疼父亲便给他缝了一个棉垫,她乞求红卫兵让父亲跪在棉垫上。红卫兵讲了一个条件,如果父亲跪在棉垫上,那么母亲就要陪跪,为了父亲的膝盖,母亲答应了,她看到父亲每天跪到棉垫上,她便跪在一边陪父亲。冰冷的水泥地,母亲的腿不时抽筋,父亲心疼母亲,将棉垫从自己的膝盖底下抽出来递给母亲,想让母亲垫上,两人你推我拉地推辞,被一个红卫兵看到了,叫嚷着说两个反革命分子搞资产阶级情调,棉垫被一把火烧了。父亲跪满了一百天,有将近两百天的时间不能行走,祁有音这才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的膝盖下方受过枪伤。后来,父亲走路的时候总是节奏缓慢,战场上的英雄本色好像再也没有了。

父亲与母亲可谓患难夫妻,当年他们从延安抗大毕业后,深入敌后做抗战宣传。他们到了太行山区,在一个村落里组织群众宣传抗战,想不到这个村子有一个反动组织叫红枪会,他们刚刚进村的第三天晚上,住地就被红枪会包围了。枪声一响,父亲机智地一脚踢开窗子跳了出去,混乱之际,他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这时他听见母亲喊:我呢,还有我呢。父亲这才想起妻子还被困在屋子里,这时候敌人已将屋子团团包围,返回来救妻子等于送命。但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返了回来,他双手持枪击毙敌人,将妻子从敌人的包围圈中抢了出来,他的腿上中了两颗子弹,膝盖下方的那颗子弹就是这个晚上被打中的。

多少年以后,祁有音每逢听到母亲述说往事,都会看到母亲脸上感动的眼泪,她与父亲恩爱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血与火的一生。

母亲尚不知父亲的病情,祁有音觉得瞒着她是对的,有时候人生是需要撒谎的。只是她不知道,父亲不久于人世后,母亲能不能抗得住这样的痛苦?

晚上,祁有音执意与父母住在一起,她想听他们唠叨,一年之中她没几天的时间能够听他们唠叨,年轻的时候,她不喜欢听父母讲这些陈年往事,现在她特别想倾听,多多地倾听,并为即将失去这种倾听的机会而不安。她的内心不断地问着自己,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对父母的话不耐烦听呢?

父亲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响亮了,偶尔还会显得微弱,他的话题大多是当年的战事,最后又总是落到救他命的那个年轻人,天快亮的时候,父亲忽然坐起来说:有音,我想起来了,救我的那个年轻人叫虎娃,刚结婚就跟我们的部队出来了,前一天我们的部队在他们村子住了一个晚上,还喝了他的喜酒呢,新娘子穿的红棉袄绿棉裤。你这次回来,一定帮我找到虎娃的家人,说不定他的新媳妇怀上了他的孩子呢,那个新媳妇叫苗花,眼睛下边有块黑斑,挺大一块,当地人都说她这块黑斑像泪痣一样妨男人,虎娃当时开玩笑说要是没有这块黑痣女方还不嫁给他呢。你就去找这个眼睛下边长黑痣的女人,如果她还活着,找到了她也就找到了虎娃的亲人。

祁有音答应着,她感觉父亲一夜没睡觉,母亲也没睡觉,她更没睡着。人对死神的到来是不是有感应呢?祁有音疑惑地想,她看着窗帘外边的世界渐渐白亮起来了,便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白天她还要到那个偏僻的长水村去找虎娃的媳妇苗花,那可不是好去的地方,她和周建业已经领教过那里的路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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