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种关系都会在时间的教唆下热胀冷缩，时而捆绑希望，时而助长疯狂，它越不疾不徐，我们越诚惶诚恐。
黏人小姐“索陪记”
天气预报都说华盛顿这周末要经历九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暴风雪，新闻从一周前便开始絮絮叨叨地模拟寒流路线图，告诫民众避免外出。街道上撒满了盐粒，超市货架被抢购一空，让人恍惚联想到战前岁月，到处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我拎着好不容易抢来的矿泉水走进家门，刚打开空调，就收到一条微信。是黏人小姐，她说：“我被家暴了。”
真庆幸在打开手机前就已经把抢来的储备物资安放稳妥，不然这一哆嗦，未来几天就可以放心大胆喝西北风了。
她说我去找你吧，我想让你陪陪我。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接受还是拒绝，只能提醒她天气恶劣，道阻且长。她说没事，我马上出发，晚上就能到。
从费城到华盛顿，少说也得三个小时。不敢想象一个刚经受过折磨的姑娘，要怎么爬起来独自驾驶。但我又实在无法拒绝，生怕她有进一步的危险，甚至脑补出几小时后风雪交加，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画面，等人们发现时，早已香消玉殒。再想下去就得请东野圭吾出场了。我定了定神，赶快挽起袖子收拾屋子。谁说女人的友情比火腿还薄，今天姐姐就来展示下雪中送炭的情操！
黏人小姐果然在天黑前出现了，开门的刹那我有点儿迟疑，想着万一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无论如何都不能腿软，万一不幸被邻居发现了，得有个完美的解释才能减少麻烦。但眼前急促的铃声已容不得多想，连口压惊的水都没喝就把门打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黏人小姐，从脸、脖子到手臂，露出来的地方都完好无损，精神状态也没见异常。看到我之后她立刻扑过来，送上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我正思考着如何接过话茬儿，以及给她疗伤的方式和力度，黏人小姐就已经不见外地脱下外套，一屁股埋进沙发，手里拿着遥控器一边晃一边对我说：“你站着干什么，来，坐啊。”
故事发展得跳出了我的设想框架，我只好极不自然地在她四仰八叉的沙发上找了个角落坐下，脑子里尴尬、疑惑和恐慌，几股真气乱窜，那迷迷怔怔、脉象不稳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我自己刚经历了一场家暴。
接下来的几小时，她对此只字不提，我出于人道主义也不能主动往伤口上撒盐。我们就这样一起看了一部电影，追了一集真人秀，合伙下厨做了一顿晚饭。
酒足饭饱后，黏人小姐开始追忆童年，从我们认识的小学聊起，一直到初中毕业渐行渐远，然后就是在微博上发现我在美国，距离还不远。她频频露出感恩的神情，忽闪着大眼睛说，你看这就是缘分，以后你可以陪我玩了！
可以陪我玩了！
这句话唰的一下，把我狠狠地抛进时空的隧道。记忆一点点拆下纱布，露出黏人小姐打小学开始就寄居蟹似的形象。因为两家离得近，她爸妈工作又多，常常是我妈一个人牵着我们走出校门口。每当走到分岔路，黏人小姐都会突然放慢步速，像个小可怜一样柔声细语地说，阿姨，我想去你家玩。
我妈很高兴，觉得我不费事儿就交了一个小伙伴，在学校也有个照应，挺好。可我想破头也不明白，丁点儿大的小屁孩有什么可照应的？倒是我，一肩担负起了“好朋友”这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课间活动、上厕所一定要一起，即便是膀胱的汛情千差万别，也得面临被迫二次清理。大扫除更要跟我形影不离，所以整整六年，我都在擦半扇窗户。
我承认，在小时候，因为黏人小姐的存在，友情看起来并没大家所歌颂的那样鸟语花香。以至于后来，每当我读到“桃花潭水深千尺”，就总觉得李白心里是窃喜的。
当抚今追昔的环节终于告一段落。我试探性地问，你和你男友，怎么样了？
听到这句话的黏人小姐就像被针戳了的小松鼠，嗖地抖落了刚才的平缓情绪，少顷，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用蹿天猴的表情一边指手画脚，一边抱怨男友工作忙，常不在身边，太不在意她的感受……这其中还穿插了跟上一任老外男友的对比，那位体贴入微的兄弟，连下楼买个姨妈巾也跟她手拉手一起。
我火速脑补了下一个白人青年拉着中国姑娘的手到便利店挑选姨妈巾的场景，总觉得不像是诚心买，有点暑期实践观赏青蛙产卵的意味。
那为什么分了呢？
黏人小姐降低了音调，感慨穷学生没前途没发展，不像现任在大公司，薪水高待遇好，而且都是中国人，也方便谈婚论嫁，云云。
我连忙打断她，迂回艺术地提示，谈婚论嫁要谨慎，对方千万不能有恶习，恶习一朝养成就是定时炸弹，别说在美国没有负责替你监督的朝阳区人民群众，就算是有，也还没涉猎到夫妻生活那么深入。条件固然重要，但还是要考虑家庭的长治久安。说到这儿，我使劲儿咳嗽了一声，郑重其事地总结，要是爱动手什么的可不行。
黏人小姐自然地接过话题，号称给对方摆了十条考验关卡，不通过绝不结婚。我眼看着中心话题刚有个火苗就被无情地践踏了，只能干脆切断，问她家暴究竟怎么回事。
她这时候才如梦初醒，回到悲剧主角的设置上来。原来男友近期工作忙，出差频繁，完全没时间照顾她的依赖症。说好的这个周末回家，因为大雪预警想再拖拖。黏人小姐这下急了，使出绝招哀号自己十二指肠溃疡，上吐下泻，离一命呜呼只有一步之遥了。男友吓得不轻，当天晚上连夜开车回家，发现被骗后大发雷霆，不光粗鲁地问候了她祖宗和全家，还愤然摔门离去。
黏人小姐的讲述依旧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中饱含着怨念和苦楚。末了她还痛斥，一个大老爷们儿居然摔门骂人，不是家暴是什么！哎你说，照美国的法律，这精神损失都能索赔了吧？
我叹了口气，拿起喝完的可乐罐走进厨房，扔进垃圾桶。在这一刻，也许她男友跟我一样，有些无奈，有些恼怒，不想再看那张无辜的脸，不知道应不应该再把一些东西扔进垃圾桶。
十二指肠溃疡，不诉离殇。
这时，客厅里又传来那柔软的声音：幸好有你，不然大雪要封门，我一个人在家该多难受、多孤单啊！
爱情的窗户纸，总得有人捅破
多少年了，我见过最感人的描绘聋哑人的爱情故事，仍旧是日剧《求婚大作战》。
那时候的山下智久还不是现在的帅和尚，青涩的斜刘海，差一点就跑偏到杀马特阵营。他扮演的健跟女主角礼青梅竹马，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一起浪费掉所有不能重来的时光。最后，直到礼要结婚了，男主角这才痛彻心扉地意识到，原来此生最爱就在眼前，求神问鬼只想重新来过。让婚礼上播放的每张照片，女主角的泪水都能换作笑容吧！
整整11集，跨越了14个年头。健从头到尾一直在跑，追赶着自己没说出口的话，追赶着马上就要按下快门的瞬间。冲刺甲子园的梦想、CD里偷藏的纸条、想送给礼的第二颗纽扣（跟喜欢的男生要第二颗纽扣，因为最靠近心脏，能拥有对方的所有感受，这么小清新的梗也只有日本人才想得出吧）。眼看着礼要嫁给老师，他还是始终没说出“我喜欢你”的表白。
其实，礼从小就喜欢健，也曾想过要表白，却三番五次地擦肩而过。剧中的妖精说：自以为是地妄下结论，没尝试就止步不前，是人类的通病。从上学到毕业，他们竟从来没清清楚楚地表达过彼此的心意，这两个心智健全，不缺胳膊也不少腿的人，执着地在爱情中扮演起了货真价实的“聋哑人”，说什么都跨不出那一步。默默喜欢，默默在意，默默饮泣，一举一动都是默默。在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中，该听的当成耳旁风，该说的，绝口不提。
朦胧的东西真美啊，凡是两人关系中的朦胧感，都美到让你头晕脑胀，辗转反侧。就算用猫爪挠黑板去制造出全天下最不悦耳的声音，也仍看不清孰是孰非，孰真孰假。你，和对方，是那么心有灵犀，那么同心同德，围着一个线团绕圈圈，绕着绕着，就绕成了恒定的相对运动。
我有两个初中同学，大条小姐和守候先生，我们共同度过了一段最珍贵的时光，时至今日，仍是要好的朋友。如果现实版的《求婚大作战》上演，他们一定是毫无悬念的主角。
守候先生跟我邻班，他对我的后座大条小姐早早就有了爱意，但花季雨季的清规戒律你们懂的，加上大条小姐是真人如其名，近身者三下五除二都归纳到哥们儿的阵营。于是他也只能默默地出现在所有大条小姐在的场合，不管是自习后的热水房，还是周末的黑板报栏前。那个年月，表达的关注虽然无关痛痒，但拌个嘴温个书，放学一起回个家什么的，还真就能神奇地让你的生活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明显地跟其他莘莘学子的万籁俱寂区分开来。
初三运动会，大条小姐报了女子3000米跑，守候先生每晚陪她操场跑步练习，还让哥们儿提前去食堂买好炒面，当作大条小姐的夜宵。比赛当天，他突然来到主席台，几乎是呈下跪姿势让我帮个忙，然后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盒卡带。几分钟后，本应该由我倾情朗诵的“赞3000米运动员”，就这样画风突变地成了光良的《第一次》。长长的跑道上，大条小姐卖力的身影旁总有个忽远忽近的小圆点，不能并肩却始终形影不离。守候先生就这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喊着加油，一直喊到比赛结束。
秋天的斜阳打在每个班级五颜六色的观众席上，都像是一曲副歌。而那个距离，似乎是赋予他们最好的修辞。
初中念完，我们一起直升高中，后来的大学竟也腻在了同一个城市。我本以为守候先生会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但遗憾的是，他做了很多，也说了很多，却唯独不是我预想中的那一段。
大学毕业，大条小姐接受了一个直截了当的追求者，而这消息我还是第一时间从守候先生那里获得的。当晚，他扛着公司发的一箱苹果、两箱牛奶正乐颠颠地准备去进贡大条小姐。想象一下，一个人满心欢喜地从出租车后备厢卸货，接手的却是个陌生男子的场景，太惨不忍睹了。
一年之后，大条小姐分手，守候先生翘了班陪她唱歌通宵。我问他为什么不表白，他说，如果表白了，她这么难过的时候，就不会找我了。
我也问过大条小姐相同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殊途同归。她说，守候先生对于她的意义太特别，她真的不能，也不敢改变这段距离。况且，这么多年都没有表白，也许，他并不是爱她，太金贵的东西往往易碎。我觉得自己交往了两个诗人一般的朋友，拥有如此广博的内涵和深不见底的假设，我竟无言以对。
你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也问身边人，他到底爱不爱你，你们的暧昧终点在哪里。很多声音会居高临下地告诉你：没救了，别傻了，如果他爱你，早就迫不及待地奔向你；如果想跟你在一起，一分钟都不想错过，哪里顾得上暧昧。
我的天！怪不得被不由分说就斩立决的孤魂野鬼这么多，好想替他们辩一句：臣妾冤枉啊！
脑回路这个东西构造各异，不是每个人在思考的时候都能做到条理清晰、主次分明的。勇气说大了是力拔山兮，说小了比下水道还隐蔽，想把它唤醒，可不是像村里抓壮丁那样吆喝一嗓子，破门而入就可以的。如果连自己怎么想的都似是而非，还碰巧染上了前怕狼后怕虎的病毒，谁能指望着你能活着走出这道坎儿？除非极为反常的外界条件刺激，才有希望起死回生。电视剧里的人能穿越，你呢？恐怕只会咆哮一声“臣妾做不到”吧！
我常想，为什么一见钟情和闪婚那么容易，“友达以上”的柳暗花明却那么难？兴许在面对一份关系的时候，它越是不疾不徐，就越会被时间赋予某种特殊的意义，变得越沉重，我们越不忍妄自篡改。你绝不能说这就不是爱，相反，我认为，这才是爱，但爱得异常怯懦，就像被设定好悲剧命运的主人公，通身都是不逢其时的暗示，说什么都等不来时来运转。
想爱，也要先弄明白了才行。你和我一开始都没想起来去判断分析，只不过玩了一把猜字游戏，只有几条提示、几个字母，想到跟没想到一样，都要靠那突然之间的灵光一现。守候先生告诫自己要维持现状，大条小姐在死党的轨道上强迫记忆，他们都觉得这样最好，用无比浓烈的感情溶解掉所有的尝试，宁可心里流血，嘴上也誓死沉默是金。
《求婚大作战》的妖精还说，人类在历史上做过的最棒的事就是找借口，一遇到不顺就想用“没想到”或“偶然”来当挡箭牌。
窗户纸只有一张，但心里话却能被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得严严实实，日夜不透风不见人，俨然就是个活化的木乃伊。比起最爱，我们都更中意一个词，叫作“最特别”，这仿佛是聋哑人之间特有的语言，能传递出一种郑重其事的栽培感，极其隆重，也极其规矩。
那么不坦率，为了不错过，就只能换种方式面对。有些话无论如何你也说不出口，有些真相年复一年你就是装听不见。那么迟疑，你不知道多走一步之后，将如何自处，索性别别扭扭地原地踏步，盼望老师永远不要说“解散”。
有时候正是因为爱，才不敢去相信。过去的包袱造就了现在的你，回头看看曾经一把撒开，漫天遍野的时光，遗憾也早就枝繁叶茂，长成了参天大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