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寿节回来的当晚,杨欢作起了恶梦,一作就是好几天,内容都差不多,有她,有慕容麟,慕容德,还有好多血。
先是她和慕容麟深情款款地执手相看,紧接着慕容德冒了出来,阴森森恶狠狠地盯着二人,耸着肩膀不住狞笑,笑着笑着,手中又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利剑。
举着利剑,他二话不说就往慕容麟身上扎,得哪儿扎哪儿,左一剑,右一剑,扎了个没完没了。直到慕容麟血葫芦似地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这才住手。
在这一血腥过程中,她口不能言,脚不能动,只能惊恐万分地干看着。
不要!不要!住手!
她拼命地嘶喊挣扎,嘶喊挣扎的同时也深深纳闷,怎么就喊不出声来,怎么就动弹不得?
挣着挣着,忽然就能动了,喊着喊着,忽然就能出声了。她拼了命地弯下腰大喊了一声,“不要——”随即朝慕容德撞了过去,想要和他同归于尽。
头顶传来慕容麟睡意浓重的声音,“又作梦了?”
杨欢一身冷汗的醒来,心有余悸地呼呼直喘。下一刻,她被慕容麟翻转过来,拉进怀中。
低低“嗯”了一声,杨欢把头更深地埋进慕容麟的怀里。
闭着眼,慕容麟哄孩子似地,一下下,轻轻地拍着杨欢的后背,“明天,我让人把药给你熬了,喝了就没事了。”
他觉着杨欢这几天之所以总作噩梦,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给慕容攸准备寿礼,太过劳神的结果。
劳神,易致心血亏虚。心血亏虚,就会导致噩梦频发。所以得把耗损的气血补回来。气血充足了,自然也就不会再作噩梦。慕容麟觉着自己想得挺有道理。
因为常年劳心国事,所以,每隔十天半个月,慕容麟就要吃上一两副安神醒脑,补气养血的汤药,调理身体。方子是宫里太医给开的,他吃了几年,效果不错。迷蒙之间,慕容麟想,照杨欢的情形看,估计连吃三副也就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他收紧手臂,把杨欢又往怀里带了带,“好好睡吧,别怕,有我在呢。”说完,他一低头,吻了下杨欢的发顶,嘬出一声轻响。
又拍了杨欢几下,慕容麟的手,搭在杨欢的背上不动了。黑暗中,很快响起他平稳绵长的呼吸。
杨欢从梦中惊醒的同时,慕容德正在他的睡榻之上大展雄风。
敢背叛我?等着吧!一边大开大合地动作着,他一边气急败坏地想。脑中,是杨欢含情脉脉地望着慕容麟画面。耳朵里,是杨欢一字一句道,“只要太子殿下平安无事,阿璧怎样都不重要。”
你希望他平安无事,他就能平安无事?你希望他承继大统,他就能承继大统?想得美!只要我三寸气在,太极殿那张龙床,就轮不到他慕容长安坐!走着瞧吧!看看承继大统的到底是谁?看看笑到最后的,到底是谁?
想到这里,他猛一动作,身下的侍女,登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
夜御两女的直接后果,就是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慕容德感到自己的两个腰子非常不舒服,又酸又胀,用手一摸,冰凉冰凉的。腿也不得劲,死沉死沉的。
得喝点甲鱼汤补补了。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他虚虚地盯着淡紫色的帐顶,静静地想。
两个月后的一天,大雨滂沱,天昏地暗。
慕容攸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不顾众人劝说,非要去御花园赏雨。虽然,大家一致认为慕容攸的脑袋是让驴给踢了,然而话说回来,就算他的脑袋真让驴踢了,他是国主,他说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听?
最终,慕容攸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寒烟亭中,慕容攸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松松地搭在腹部,神色哀伤地望着前方的摩诃池。
身后,是他的心腹内侍杜金刚。
杜金刚微微佝着腰,站在慕容攸身后,左手倒拎着一把水淋淋的油纸伞。伞头对着的地面上,汪着一小滩雨水。
寒烟亭外,白雨连天,视线之中,天地是一片黯淡的灰色。慕容攸直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水泡不绝的摩诃池,一言不发。
寒烟亭建在摩诃池中,亭岸之间以一条青石曲桥相连。池中遍植各色莲花,每年六七月份,莲花盛放之时,翠叶接天,彩莲映日,美不胜收。
此时,距离盛放之期尚有一段时日,不过,池中的莲花大多已打出骨朵,骨朵上尖下圆,挺立在油绿的莲叶间,虽不若盛开时可喜,却也别具一份清新韵味。
瓢泼的雨,把莲叶打出了一片沉闷的劈劈嘭嘭,把花苞打得左右点头。
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池中的景像,慕容攸一眨眼,“一晃,她都走七年了。”
杜金刚知道,慕容攸这是在和自己说话呢。于是,他连忙道,“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节哀。”
所有人都不明白,慕容攸为何非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往御花园跑,他知道。他七岁净身进宫,即被送入东宫,伺候比他年长两岁的慕容攸。一伺候就是这么些年,伺候慕容攸吃,伺候慕容攸穿,伺候慕容攸行,伺候慕容攸止。
这么说吧,这些年来,除了晚上不和慕容攸睡在一块,他和慕容攸从来没分开过。时间长了,他和慕容攸之间已经到了不用言语,只消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对方心意的地步。有时,甚至连眼神也不用,比如现在。
他知道,慕容攸想裴贵嫔了。
裴贵嫔容姿出众,后宫之中,无人能出其右。除了容姿出众,裴贵嫔的脾气也很出众。脾气上来了,不管是谁,哪怕是国主,照吼不误。
想到这儿,他的脑中闪过一组画面。
画面中,风大雨急,摩诃池畔,浑身湿透的裴贵嫔,对着同样浑身湿透的慕容攸,连捶带打,连哭带叫。
两滴眼泪,顺着慕容攸的脸滑了下来。静静地又看了会儿池中景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抹掉眼泪,转身向亭外走去,“回宫。”
杜金刚一躬身,“遵旨。”
说完,他一抬左手举起伞,右手握着伞柄向上一推,赭色的油纸伞面“篷”的一声张开了。紧走几步追上慕容攸,杜金刚把伞遮在慕容攸的头上,自己则完全暴露在了风雨中。
狂风暴雨斜着吹打在二人身上,及至二人走完曲桥,行至岸上,杜金刚不用说,就连慕容攸差不多也是全身尽湿。
池畔停着一只紫顶便辇,四名内侍分立在便辇的前后左右。见慕容攸回来了,一名内侍手急眼快地撩开了辇帘。
慕容攸一探身,面色沉重地钻进辇中。
杜金刚随即把伞移到了自己头上,直起腰一扯公鸭嗓,“起——驾——回——宫——”
四名内侍早被浇成了落汤鸡,听了杜金刚这声指令,恨不能再借两条腿,一步迈进乾元宫里去,因此走得份外卖力,一个个歪着脖子,憋了一口丹田气,闷不出声地紧倒腿,闲出来的那条膀子,奋力地前后甩动着。
眨眼工夫,一行六人消失在了茫茫雨雾中。
当晚,慕容攸和杜金刚发起了高烧。过了几天,杜金刚好了,慕容攸却是一病不起,迁延不愈。
秦王府里。
慕容德跪坐在光洁的紫竹席上,面前树着面立式铜镜。铜镜的镜腰部,挂着个装了各种修容品的错银妆匣。
头,侍女已经给他梳好了,油光水滑的,手艺很是不错。脸,他却是要自己敷。
伸手从妆匣里拿出个圆形的刻红小漆盒,慕容德打开盒盖放在一边,又从妆匣里拿起个白绢裹丝绵的粉扑。捏着粉扑往粉盒里蘸了蘸,再往盒沿上抹了抹,他微微侧了脸,斜眼瞄着镜中人,细细扑点起来。
敷粉可是个大学问。
敷多了,白得不自然不说,且有掉渣之弊;敷少了,又显不出肤若凝脂来。不多不少是最好的,既不掉渣又显脸白,不过这个分寸却不大好掌握。
从小到大,经过无数次的亲身实践,慕容德的敷粉技术,已然臻于化境,他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给自己敷出个白里透红的好颜色来。
捏着柔软的粉扑,微翘着小指,慕容德斜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对着自己的俊脸扑扑点点,嘴角始终擒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他想,父亲这病病得可真好,病得他灵感大爆发。他要借着父亲这场病作一篇大文章。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绝不能辜负了上天的美意。想到这儿,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哼然一笑,一笑过后,他接二连三地发出冷笑。
脑筋一转,转到了杨欢身上,他不笑了。
一丝杀气,在他的眉宇间一闪而过。
阿璧啊,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