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慕容麟的心情很是不好,烦心事一件接一件。
萧贵嫔疯了。小皇子死后,慕容麟把她从咏恩宫放出来,让她见了小皇子最后一面。她把小皇子的尸首紧紧地搂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到最后,她昏了过去,再醒过来,人就不正常了。
慕容麟看她可怜,取消了她的禁足令。即便不取消,估计也没人来看她。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生母,萧孚也一直没再继弦。萧孚本人因为丢了官职,上了一股火,成了半肢疯——半边身子没了知觉,瘫在榻上,地都下不了。
疯了的萧贵嫔成天抱着个大枕头,又颠又哄,又哭又笑,口中嘟嘟囔囔,念念有词。要么是教大枕头背《论语》、背《孟子》,要么是跟大枕头说闲话:问大枕头渴不渴,饿不饿,困不困?告诉大枕头要乖要听话,这样父皇才会喜欢……
慕容麟去看她,她也认不出慕容麟。慕容麟想把大枕头从她怀里拿走,她一手紧紧地搂着大枕头,一手对着慕容麟连推带搡,一双眼睛,惊惧地望着慕容麟,同时又透出母兽护仔的凶狠。
小皇子夭亡没几天,赵贵嫔死了,大约是在梦里去的。因为,头天晚上入睡时,她还是活着的。待到第二天早上宫人发现她时,人已经硬了。
流产造成的血崩,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心中愁苦,又使得她终日里不言不语,茶饭不思。慢慢的,精神也变得恍恍惚惚,整日里躺在榻上,蜡黄着一张脸,人渐渐地瘦脱了相。
慕容麟来看过她两次,看过之后,他吩咐太医好生医治着。太医们也确实尽了力,然而百病可治,心病难医。
赵贵嫔的病,是打心上生发出来的,最是难治,任太医们用尽了珍贵药材,也难以平复赵贵嫔的失子之痛。
死,对她而言,未尝不是解脱。
她死后,慕容麟下诏,谥其为“惠”,附葬他尚在兴建中的山陵——平阳陵。
这天,下了午朝,慕容麟没像往常样乘辇回宫,而是只带了陈弘和四名贴身侍卫,溜溜达达地往回走。
天很晴,偶尔地刮阵小风,十分凉爽。
如此天气,正合他意。这段日子里,他心里,总像是烧着把无名火,烧得他心烦意乱。
一行人行经一处偏僻甬道时,远远地,就见两名身强力壮的内侍,一前一后,抬着只大木箱,吭哧吭哧地,朝他们这边走来,二人身旁,还跟着个指挥的,看服色,也是个内侍。
指挥的内侍,比两名抬箱内侍要瘦一些,瞅面相,也比抬箱的二人要大上几岁。此人边走边不时四顾,一副怕人瞧见的模样。
陈弘一眼认出,该人正是步云宫的内侍头子,周晏。
慕容麟给陈弘丢了个眼色,陈弘会意,迎着三人紧走几步,把这三人拦了下来。慕容麟觉得这三人和那只木箱,有问题。不为别的,就看周晏东张西望,贼头贼脑的鬼样子,就有问题。
陈弘把周晏带到慕容麟面前。
慕容麟遥遥地对着箱子一抬下巴,“里面装的什么?”
“回陛下,是些绢帛,这几天,我们娘娘想要作几件新衣裳,就命小臣出宫去采买。”周晏答得滴水不漏。
慕容麟问,“都是你挑的?”
周晏恭恭敬敬地一躬身,“是,都是小臣挑的。”
慕容麟不动声色地一点头,“去,把箱子打开,给朕瞧瞧,你的眼光如何?”
说话间,他毫不意外地在周晏的脸上,看到一丝慌张。
周晏似乎有些不大情愿,慢吞吞地把手伸进怀里,摸出把黄铜小钥匙,然后,他命令两名抬箱内侍抽掉木杠,把绑在箱子外面的绳子解开。
待两名内侍作完这一切后,周晏走上前去,弯下腰,把钥匙插进了箱外的一把黄铜大锁上。插钥匙的时候,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喀哒”一声轻响,锁头开了,周晏拖泥带水地往下拿锁头。
陈弘在一旁催促,“快着点!”
这一嗓子力道很足,震得周晏一哆嗦,他下意识地一抬手,箱子盖向后翻去,“咣当”一声,磕上了箱子的背板。
慕容麟和陈弘上前一步,齐齐朝箱中看去。一眼过后,慕容麟皱了下眉。箱子里,密密麻麻地,码着好几卷绫罗绸缎,瞅着并无异常。然而,慕容麟并不死心,直觉告诉他,这箱子一定有问题。他淡声命令周晏,“把它们都搬出来。”
周晏的脸开始抽筋,人,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慕容麟一挑眉,“怎么,难道要朕亲自动手不成?”
一听这话,周晏再也扛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慕容麟的脚下,两名抬箱内侍,也见样学样,紧跟着周晏跪了下去。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周晏咧着嘴,哭咧咧地磕头如捣蒜,“不关小臣的事啊,全是陈贵嫔自己的主意,真的不关小臣的事啊。”
另外两名内侍也跟着他磕头,喊饶命。
在这三人鬼哭狼嚎,哭天抹泪的时候,陈弘已命乾元宫的侍卫,把箱子里的布料,搬了开来。
随着布料的搬离,慕容麟的直觉得到了证实,箱子果然有问题。布料只是掩护,掩护周晏他们真正要运送的东西。
布料下是块和箱子等大的木板,搬开木板,真相随即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下。陈弘向箱子里瞄了一眼,随即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转脸去看慕容麟,“陛下……”
轻描淡写地往箱子里扫了一眼,慕容麟容色不改。
箱子里,藏了个人,一个细皮嫩肉的男人。
男人,多说能有十七八岁,眉目清秀,肤色白皙,佝偻着身子,侧卧在箱子底下,人事不知。
周晏全招了。
箱子里的男人,是他从宫外物色来的,用途很简单——给陈贵嫔“泄火”。
人,是他物色的,不过,主意却是陈贵嫔出的。
陈贵嫔是他的主人,主人让他物色,并且还给了他一笔数目可观的赏钱,他能逆了主人的心意吗?当然,赏钱的事,他没跟慕容麟说。
找到合适人选后,先用迷香迷倒,然后装进箱子,抬进宫来,送进步云宫中的密室。该密室极为隐蔽,只有他和陈贵嫔,以及抬箱的两名内侍知道,室内没有窗户,若是不点灯烛,伸手不见五指。
“猎物”醒后,他再摸黑给“猎物”灌一碗春药,待药性发作,就是陈贵嫔登场之时……
这些“猎物”会在密室里呆上几天,几天后,他再打着为陈贵嫔采买的幌子,把“猎物”迷昏,装进箱里,送出宫去。
呆在密室的几天里,“猎物”是个捆手捆脚的造型,他负责给“猎物”送水送饭,送马桶。送之前,他要先往脸上戴个昆仑奴的面具,如此,就算密室里点上灯烛,也不怕被“猎物”看到真面目。
为了防止“猎物”大喊大叫,被旁人听见。除了吃饭,“猎物”的嘴里一直用汗巾子堵着。
周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交待着,边交待,边在脑子里“噼里啪啦”地狂打小算盘。
此事既已被慕容麟撞破,能保住小命,都算他老周家祖坟冒青气。惟今之计,只有实话实说,争取宽大处理。并且,还要尽可能地,把责任往陈贵嫔身上推。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主仆之义,全是扯淡,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周晏哭唧尿嚎地交待着,慕容麟负着双手,极目远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待到周晏的交待告一段落,慕容麟保持着远眺的姿势,淡声问,“一共找了几个?”
周晏抹了把鼻涕,“三、三个。”
慕容麟望着天,没再言语。
他知道,自己是让人戴了绿帽子了。按说,他该气得暴跳如雷才对。别说他是一国之君,就算他是个普通老百姓,平白地让人戴了绿帽子,也是件难忍之事。
可是,他现在心跳平稳,情绪镇定,一点也不生气。他甚至在周晏交待的时候,努力地酝酿了一下,想要酝酿出点激动的情绪来,然而,很遗憾,一丁点也没有。
他想,这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来没喜欢过,这个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可是,不喜欢不动气,不代表他不在意,不代表他能够容忍。
他命人将少年从箱子里搬出来,送出宫去,然后,他一撩袍襟,一抬腿,自己迈了进去。
进箱之前,他告诉周晏和另外两名抬箱内侍,把鼻涕眼泪擦一擦,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抬他去步云宫,表现得好,或许,他可以考虑留他们一条小命。
三个人闻言,趴在地上,“咣咣”又磕了一气头,然后,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吸鼻涕擦眼泪,一边把面部表情往正常了调整,随即又开始绑箱子,插杠子。
一切收拾停当后,两名内侍颤颤微微地抬起箱子,在周晏的指挥下,一路晃晃悠悠地,往步云宫行去。
陈弘和两名乾元宫的侍卫跟在这三人身后,保护着慕容麟,另外两名护卫送少年出宫去了。
曲膝弓背地侧躺在漆黑的大木箱里,慕容麟的心,一下下,跳得稳稳当当,平平静静。不大工夫,箱外传来“咣当”一声轻响,同时,慕容麟感到自己的身子向下一沉,他知道,到地方了。
他在箱子里闭着眼,静静地等着。
很快,箱子外面,传来陈贵嫔喜滋滋的声音,“快点打开,让本宫瞧瞧,这次这个,有没有上次的好看。”
箱子里,慕容麟缓缓睁开了眼,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比“上次的”好看,他只知道,这将是他和箱子外面的女人,最后一次见面。
“咔”的一声开锁声后,箱子盖,被人掀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慕容麟眯起了眼,不等他把眼睛重新睁回到原来的大小,一张精描细画的大白脸,闯进了他的视线。
大白脸似乎是没料到他会在箱子里,刹那的错愕后,大白脸见了鬼似的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电光石火的一霎后,大白脸骤然消失在了箱子的上方,紧接着,慕容麟听到一声短促地惊呼。
平静地从箱中坐起,慕容麟向上一伸手,立时,另一只手从箱外伸来,接住了他这只手,轻稳地握住,向上提去。借着这只手的力量,慕容麟从箱子里站了起来,一抬腿,他迈出了箱子。
陈贵嫔作梦也没想到,箱子里装的,竟然会是慕容麟。一手捂嘴,她那两只小眯缝眼瞪成了大眯缝眼,肥胖的身体,筛糠般,凌乱地抖着。人,不由自主地,步步向后退去。
她步步后退,慕容麟踩着她的脚印,步步向前,面色阴沉,一语不发。慕容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女人,自己居然临幸过她。
脑中,他和陈贵嫔的初夜情景,极不识趣地蹦了出来,这让他大大地皱了一下眉,硬是把那情景皱了下去。
最后,陈贵嫔退无可退地抵在了墙上。手,已从嘴上拿下,后背紧紧贴在墙上,陈贵嫔恨不得自己一下子生出些法力来——要么变成个小飞虫,一翅膀飞出步云宫;要么使个穿墙术,一下子穿墙而出。总之,只要能马上逃离慕容麟的视线就好,逃得越远越好。
虽然,她一直很想见慕容麟;虽然,她一直很想像现在这样,和慕容麟离得很近,四目相视。
不露声色地作了个深呼吸,压了压心中的厌恶之情,慕容麟低声开口,“怎么?看到朕,很吃惊吗?卿倒是说说看,朕,有没有‘上次的’好看?”
陈贵嫔的脸“腾”一下子红了,不过,因为脸上的粉,敷得厚厚,表面上,倒还一点看不出来。她的脑子嗡嗡地响成了一窝蜂,完了,完了,她恐惧而绝望地想,陛下要杀我了。
想到这里,陈贵嫔两腿向下一弯,“窟嗵”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随即她四脚着地,快速爬到慕容麟近前,一把抱住慕容麟的小腿,紧紧搂住,仰起直往下掉渣的大白脸,咧着通红的大嘴,声泪俱下地开始讨饶,“陛下,臣妾知错了,饶了臣妾吧,臣妾只是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饶了臣妾吧,臣妾再不敢了,陛下……”
慕容麟垂着眼皮,冷声提醒,“是一时糊涂,还是三时糊涂?若非被朕撞破,朕看卿,怕是要‘一直糊涂’下去呢。”
陈贵嫔一愣,一愣过后,她明白了慕容麟的意思,这让她更加心慌,身上的冷汗冒得更多,“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臣妾父亲曾助陛下一臂之力的份上,饶了臣妾这一回吧。臣妾再也不敢了,臣妾知错了,陛下!”
不提陈侃还好,一提陈侃,慕容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错,当初的确是陈侃打开了城门,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进了城。但就算陈侃不开城门,假以时日,他自己一样可以攻破乾安。打开城门,不过是陈侃够识时务,变计求生,为自己留后路而已。
再说,自己也没亏待陈侃,得了江山后,他给了陈侃高官厚禄,还按照先前的约定,娶了他的大女儿,也就是此刻跪在他脚下痛哭之人。倒是陈侃,自以为帮了他大忙,居功自傲,几次三番地在朝堂之上,口出不逊。
今天,新帐旧帐,他要跟他们父女,好好算算。
想到这儿,慕容麟弯下腰,凑近陈贵嫔,叫了她一声,“陈婉。”慕容麟的声音很好听,天然的温柔中,带了点磁性。
陈贵嫔马上不哭了,眨巴了几下哭红的眯缝眼,她又害怕又痴迷,又渴望地望着慕容麟,渴望能从他口中,听到赦免之词。
慕容麟对陈贵嫔微微一笑,“自作孽,不可活。”
抑扬顿挫地说完这几个字,他坚决地掰开腿上的双手,直起腰,迈开大步,昂然向外走去。
他身后,陈贵嫔趴在地上,哭着喊着,向着他远去的背影,直直伸出一只手去,徒劳地想要抓住他,她不想死,她还没活够。
半个时辰后,陈贵嫔迎来了一道圣旨。圣旨夺去了她的贵嫔封号,将她贬为庶人,打入永寂院。
永寂院,后宫一切有罪之人的最后归宿地。无论你是宫人内侍,还是皇后嫔妃,只要进了永寂院,就休想再活着出来。
一听说自己将被打入永寂院,陈贵嫔顿时两眼发直地瘫坐在地。她后悔了,不后悔旁的,只后悔自己嫁给了慕容麟。如果嫁给旁人,或许自己不爱那个人,但是,应该不会像嫁给慕容麟一样,一天天地见不着,一天天地独守空房,一天天地守着冷被子,冷枕头。
是,她是偷人了,说到底,她只是想有个男人能陪陪她,只是想让自己的身边不再是空荡荡,冰冷冷的。
结果……
当晚,慕容麟派人给陈贵嫔送来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盏金屑酒,一条白绫和一把匕首。
陈贵嫔选了白绫。
金屑酒会让人七窍流血,五官变形,她不要;匕首会弄破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意损毁,她也不要。
白绫,既不会让她变形,也不会弄坏她的身体,能给她留个完完整整的尸身,很好。
双手揪着白绫的两端,陈贵嫔直着目光,把脑袋伸进了白绫围成的套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咬牙,一闭眼,踢倒了垫在脚下的小胡床。
套子随即收缩,紧紧勒住她的脖子,勒得她两眼鼓突,舌头外伸。短暂地手刨脚蹬后,陈贵嫔停止了挣扎,耷拉着脑袋,伸着舌头,直条条垂吊在房梁上。
两串眼泪,从她死不瞑目的眼中直直落下,无声无息地砸在地上,洇进地上的灰尘里,湿了黄豆粒大的两块地方。
她上吊的屋子很小,经年没有人住,屋里灰土落尘,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烂之气。
她上吊时,除了对面监刑的内侍,就只有窗外的残月和屋角的一盏破油灯,伴她上路。
油灯,放在一只积满灰尘的如意几上,如意几和灯盏,统一的又旧又破。灯盏里,只燃了一根灯草,放不出多大的亮来。
陈贵嫔死后,按着慕容麟的旨意,尸首被连夜送去了陈家,这对陈家乃是一份极大的羞辱——嫁出去的女儿,生在夫家活,死葬夫家冢,除非被休。
数日后,灵台令入奏,星相出现异常,荧惑逆行入太微端门,恐国有大难。
原本,慕容麟是不大相信星相的,不过最近这一年,星相频现异常;相应的,从民间到宫里,状况也是接连不断,这让他不由得信了几分。
在咨询了几位博士后,慕容麟作出决定——择一黄道吉日,前往许州境内的嘉定山,禳灾祈福——为黎民,为社稷,也为他自己。
临行前,慕容麟去看了杨欢。他告诉杨欢,他要去许州禳灾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等他回来,他们去卧龙谷住几天,散散心。说完这些话,他送给杨欢一枚戒指,对戒,他一枚,杨欢一枚,金精石的,寓意:情比金坚。
他亲手把戒指戴在杨欢左手的小指上,“等我回来。”他紧拥着杨欢,脸贴着她的头发,轻轻蹭了蹭。
“好。”杨欢在他怀中柔顺轻应。
慕容麟出发后不久,杨欢的右眼开始跳,不住地跳。
要出事了吗?她心神不宁地想。
对,又一场天翻地覆,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