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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俱乐部的入口处走上地面,一股热烘烘的气浪迎面扑来。田汀看了看表,值勤的时间快到了。他本想把宋绮玉送回到住处,目下也只好作罢。他回到军官宿舍自己的房间里,换上制服,扎上精神带,佩好手枪,便向机场特区警卫指挥部走去。

为了适应时局的发展,加强对机场的警戒,驻机场的警卫部队从原来的一个排增加到一个连,并抽调来一批像田汀这样受过正规军校教育、能指挥现代战争的青年军官。机场范围很宽,加上不同的场所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不一样,日常的警卫是按划分的若干不同的区域来进行。凡属军事上的要害场所,一律划成特区,警卫的措施要比一般的区域更严密,力量也相应加强。

这座机场也许是由于它所具有的特殊的战略地位,已经引起了日本空军的兴趣。自“七七”事变以来,这里几乎天天都遭空袭。最近这几天,敌机连晚上也不放过了。在指挥部的敌情记录里,一个小时以前,机场发出过空袭警报。由于田汀当时还待在地下俱乐部,所以没能听到。如今,警报刚解除,机场四周的探照灯仍不时亮起来,警觉地在机场上空搜索。

只见那一根根粗大的蓝色光柱,射向深邃的有如一个大锅底似的天穹,把无边无际的黑暗切割成几大块。然后,这些光柱很快地又熄灭掉了。当机场这一方位的一组探照灯熄灭之后,另一方位的一组又亮了起来。夜色就这样被无声地切来割去。有时候,机场四周各个方位的探照灯,一齐亮了起来。于是,霎时间便有几十根光柱同时射向高空。它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缓地做平行移动。间或也两两相互交叉,各个伸向对方的空域扫描,在夜空中组成了一幅巨大的棱形图案,煞是壮观。

田汀对这种被称为“机场八景”之一的“战争诗画”,早已司空见惯了。但现在依然昂起头,颇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下。他想,现在最好能和宋绮玉一道观赏,那么,便能够从这番景象中,引申出有关战争与诗情的哲理来,写进她的采访专稿中去,或能增添一点光彩。刚才与这位女记者的一席谈话,使他感到相当愉快。他想,这大概是因为在交谈中,说出了心中的积郁的缘故吧。此外,也许还与对方给他留下的良好印象有关。

这几年来,尽管日寇的侵略日甚一日,民族危机迫在眉睫,全国人民要求抗日的呼声,像大海浪涛般汹涌澎湃,但是,在这座受到当局严密控制的军事要地白虹机场里,却是不准官兵谈论抗日的。那理由仍然是重复了多年的老调调,诸如“攘外必先安内”呀,“抗日是政府的事情,不必大家过问”呀,“和平未到最后关头,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呀,等等。

田汀从接触到的空军和陆军官兵中,发现并不乏忧国忧民之士。尤其是那些来自东北或晋察等省的官兵,家乡沦陷后,鬼子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亲人们死伤离散,国难家仇集于一身,真是恨不得和鬼子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他们从每次纪念周上上司们致辞到日常军事活动中教官的训话,听到的都是“安内”那一套。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到十分苦闷和压抑。于是,不少人借酒浇愁,到俱乐部去寻找消遣和刺激。当局对此不仅不反对,相反还公开地加以支持和鼓励。

当然,一切对进步思想的禁止,都是不能尽如施禁者之意的,因为日本****者的侵略野心和残暴罪行,每时每刻都在向中国人民做着最生动、最有成效的抗日动员!不能在公开场合谈抗日,就在暗地里谈;不能公开阅读宣传抗日的书刊,就设法以各种方式为掩护,悄悄地阅读。人们对中国共产党提出的“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和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十分赞赏。田汀深切地感到,就在这些被称为党国精英的军人胸中,抗日热情也正在一天天聚积、一天天高涨,而且越来越需要寻找一个喷发口了。

也许是田汀比一般人更清醒,更具有政治的敏感性,往往能从日常的生活现象中,感受到某些事态发展的征候的缘故吧,他也就比别人更多了一层忧虑和苦闷。譬如现在,他除了因自己的抗日热情受到压抑而苦恼外,还为当局所采取的这种政策而忧虑。日本鬼子每时每刻使人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放着鬼子不打,却要老百姓掉转枪口去打自己的同胞,这是说不过去的。田汀担心当局如不及早改弦易辙,一味兄弟阋于墙,国家的前途和命运真不堪设想!

几年的军校生活,不仅全面养成了他作为一个现代军人所必备的各方面的素质,而且也培育了他忠诚于政府和长官的服从观念。他和许多青年军官一样,热爱自己的祖国,相信三民主义能够救中国,崇敬国父孙中山先生,效命于他的革命事业,对自称是国父的学生的蒋介石,寄予很大信任和希望。但是,多年来在抗日问题上,领袖的一些言论与做法使他很不理解,甚至颇为反感。他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扭开自己安装的袖珍收音机,收听延安方面的广播。

他这样做当然需冒一定风险的。在部队里,上峰一再宣称严禁官兵接受来自共产党方面的宣传,以免中毒。他自己也曾以此来告诫、约束部属,然而自己却忍不住要收听。因为从这些广播中,他听到的是一些充满民族尊严的大义凛然的言论,不仅没有所谓中毒的感觉,心中反而十分舒坦。

他认为共产党在抗日问题上提出的主张,近情近理,顺乎民意,合乎民心。尤其是关于国共两党捐弃前嫌,再度合作,以“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的精神,共赴国难的建议,更是显示了一种政治家的豁达与大度。他对于自己竟渐渐在观点上倾向于共产党,不禁感到十分诧异。

作为一个军人,他不能对自己的政府和上级的政策的正确性有所怀疑;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又不能对国土之沦丧和同胞的苦难无动于衷。他觉得人们常说共产党会宣传,看来确实不错。不过,问题在于大家为什么会相信他们的宣传,而对最高当局的种种“训示”置若罔闻呢?就以自己来说,是因为听多了宣传而受蛊惑呢,还是在这些宣传之中,确实包含有某些令人信服的道理?他自信自己的思想根本谈不上“左”倾,而且不是一个易于受蛊惑的人。

所有这些在他心中滋生的矛盾和苦闷,非一朝一夕,但他一直无法在现实中找到答案,无法排遣。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想找个人来谈一谈、问一问,请教一个解决的办法和求得一个正确的解答。但他目前无法找到这样的朋友,甚至在他的记忆中,也一直还没有遇到过能在这样的问题上给他以点拨的朋友。

不过,近一个月来,机场内部有了一些变化。如对有关抗日言论的限制,已经有所松弛,宣传抗日的书刊,也可以在这里公开阅读了。不久前,在中下级军官中传达了最高当局所发布的关于抗战问题的宣传提纲,其中引用了蒋委员长七月十七日在庐山的谈话:“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候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尽管这些变化来得太晚了一些,仍然使田汀感到宽慰与受到鼓舞。现在,他那爱国的感情与政治的信仰之间的矛盾,似乎可以解决了。他既可以克尽忠忱于政府军人的职责,又可以不违背做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他可以理直气壮而又光明正大地谈论、宣传并投身于这神圣的抗战了,虽肝脑涂地,将在所不惜!

刚才,得知《热血》周刊派出女记者到机场采访,他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这个周刊由于其明确的抗日的立场,在机场当局眼中一直是被查禁的。不过,他很快便理解了,这不恰好在表明,当局对抗战的态度真的改变了?及至和这位女记者交谈起来时,他感到自己的见解和情绪,很容易为对方所了解,所以越谈越兴奋,真有相见恨晚之憾。

他很想对宋绮玉做进一步的了解和分析。“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性呢?”他问自己,并试图从刚才留下的印象中,得出一个结论。但反复想了以后,不禁哑然失笑。他不可能得出任何结论来。毕竟是初次接触,了解得太少了!不过,能认识这么一个人和能让这么一个人认识自己,总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在生活中,有的人在和你初次结识、交谈之后,尽管也会留下印象来,但不一定会同时给你留下一种令你内心感到真正的愉悦的情绪,也不一定会引起你盼望能再做一次这样的会见的希冀,正如田汀与宋绮玉分手之后,现在所感受到的那样。

田汀今晚的任务是带队在高炮阵地外围公路上巡逻。

巡逻队一共十来个人,小队长盘谷金是个二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和田汀并肩走在队伍前面。

“田教官!”田汀曾给这些士兵们上过军事技术课,所以盘谷金习惯于这样称呼他。“上海的局势一天比一天更紧张了,你看沪战什么时候能打得起来?”

“战争嘛,”田汀沉吟一会,说,“往往会在人们认为不会发生的时间里发生。兵法上有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用现代军事术语说,就叫作突然袭击。我记得还对你们专门讲解过。”

“是啰!不过,如果这一仗早晚要干起来的话,我倒愿它越快越好!”

盘谷金说一口并不纯正的广西官话,带着很重的土音。他是瑶族人,家住在桂北山区里。出来当兵以前读过几年私塾,人聪明、能干,勤学好问,从小还练就一手好枪法;所以入伍的时间虽不长,但在平时的勤务和军训中表现却很出众,最近被提拔为上士班长。

田汀在夜色中虽看不清这位“小老广”脸上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话语里,了解到他的心情。盘谷金平时喜欢跟这位田教官接近,听他纵论时局,评议天下大事,从中增加了不少知识,进一步增强了他那关心国家、民族兴亡的军人意识。平时碰上一些想不通的问题,他就问田教官。譬如这几年,眼看日本鬼子像蚕虫啃桑叶似的,把我们中华这块国土,一点一点吃掉了,弟兄们无不感到痛心。大家盼望着能调到抗日前线去,和鬼子决一死战,但当局却一次再次,把他们调到江西、福建去打共产党。他对这种做法,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曾多次向田教官请教过,遗憾的是田教官的回答也不能使他满意,不过却不会像其他长官那样,板起面孔教训人,或者给他加上一顶“抗日分子”的红帽子,交给军法处。

对田汀来说,多次的交谈都使他觉得这个“小老广”有一种山民纯朴和耿直的性格,平时也乐于加以栽培。所以,他们之间虽然一个是官一个是兵,但私人关系还挺不错的。

盘谷金继续说:“听讲‘七七’事变后,当局还打算向鬼子讲和,所以北平、天津没守几天就丢了!”

田汀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士兵。他们相距有十来步远,夜色把他们的身影遮没了,只看见头上的钢盔和露出肩头的步枪的刺刀尖。

“不要轻信这些谣言!”田汀正色说,“蒋委员长正在领导我们抗战,要相信当局是有决心的。”

“是!”盘谷金习惯地把胸脯一挺,回答说。“不过,”他把声音放低,“刚才我们连的司务长从城里回来,他说亲眼看到日本浪人在街上闹事,把一家报馆给烧了。民众气愤不过,把几个浪人抓了起来,交给巡逻的宪兵。没想到宪兵把他们带到公共租界里,交回给江湾路的鬼子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这不等于把他们放了?!”

“被烧的是哪一家报馆,听说了吗?”

“就是《热血》呀!司务长平时爱读这本刊物,他说那些浪人是把汽油浇到周刊社的板墙上,然后放火点燃的。火烧起来后,街上过往的群众都去救,他也加入救了火,军衣都烧破了。”

田汀心头一沉,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他想,当局至今还执迷不悟,令人痛心!如果“九一八”的惨剧又重演,真是亡国无日了!不过,他不愿把这一层意思讲出来,只说:

“我们身为军人,有守土卫国之责!日寇不发动沪战则已,一旦发动,我敢说那黄浦江里,将是他们葬身之地!”

“打仗我不怕,就怕人心不齐!我们家乡有句俗话‘不怕上山遇着豺狗,就怕有人偷下手’。中国那样大,为什么还被一个小日本欺负?就因为是一盘散沙呀!”

田汀默然了一会,语气沉重地说:“不错!有人说我们是一盘散沙,还有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但也有人说我们是一头睡狮。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民族还是有自信力的。从这次卢沟桥抗战,我就看到了这头睡狮醒过来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懂得这意思吗?”

“我懂的!”盘谷金没有忘记在家乡时,那位汉族的私塾老先生,给他们讲解这首文山公的《过零丁洋》时,感时伤世,激动得老泪纵横的情景。

眼看规定的巡逻区域快到了,田汀没有继续谈下去。他停下来,让盘谷金带领士兵从自己身旁走过,然后,他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巡逻队按巡逻路线步履整齐地往前走,皮靴踩在公路的沙泥上,发出整齐的“嚓嚓”声,在郊野寂静的暗夜中,听起来特别清楚。

这段路程不算短,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高射炮阵地附近。一路上,间或有一两辆军车,从这里驶过去。车灯从巡逻队士兵身上扫过,把这条铺满碎石的公路和两旁的草木,照成一片惨白。马达声把路旁草窠里的野禽惊起,它们在白花花的灯光草影里,“扑扑”地腾飞起来,然后,又跌落进黑暗之中。

盘谷金看到这情景,不禁引起对往昔狩猎生活的回忆。在他那山夹山的家乡,带上猎鹰和猎犬上山打野鸡、套鹧鸪、捕捉果子狸,就像在上海这地方人们逛南京路一样平常。月色好、天气凉爽的晚上,可以上山夜猎。当猎犬闻到了野物的气息钻进草丛中,汪汪叫着,把蛰伏在里面的野禽赶出来的时候,它们也会像这样“扑扑”地腾身飞起。于是,有经验的猎人,凭借着朦胧的月色,就可以打下来,或是一只拖着美丽长羽尾的山鸡,或是一只毛色花斑的鹧鸪。

他第一次上山打猎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候,他年仅十岁,牵着一条自己喂养的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大黄狗,跟在父兄身后上山,帮着吆喝、呐喊。那次狩猎的收获是一只不满一周岁的毛色美丽的黄猄。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它在一群猎狗的狂吠声中,起先是如何惊惶地逃窜;及至成了人们手里的猎获物之后,那四条细长的腿又是如何地颤抖着,淌着汗。

人们对于自己一生中第一次经历的事情的印象,总是那么深刻!狩猎的生活真是奔放、热烈,瑶山的天地既广阔又自由自在!他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把父辈们狩猎的经验,连同他们那能在夜间捕猎的锐利的眼睛和准确的枪法,一齐承袭了下来。等到他满十八岁的时候,已成了一名山寨里出色的猎手。也许,他承袭下来的还有山里猎人那剽悍而又善良的性格吧?他至今还没有忘记那只被捕获的小黄猄。他记得,后来猎手们因怜惜它的幼小,一致同意把它放了生。当他看着它惊惶而又欣喜地逃回到密林中去的时候,耳畔响起了父兄们爽朗的笑声,他感受到一种比捕获它更大得多的愉快!

夜已深,四周静悄悄的。这里是一片荒地,连着起伏的小山岗。要是在白天,就会看见在荒地上,不知哪朝哪代埋葬于此间的坟茔,稀稀落落,凸露在荒草丛中。它们向人们表明历史上有一段时间这里曾经有过村舍,有过家庭,有过炊烟,有过婴儿降生时哇哇的叫喊和老人暮年的呻吟与叹息。如今,这一切全都荡然无存,一切都让位给机场,给炮位,给公路;只有那些未被利用的土地上,还保存着几块断碑和几抔黄土,以告慰那些早已无人奠祭的亡灵。

这里有条修筑得很宽、很平坦的专用公路,从高射炮阵地伸出来,在坟地里蜿蜒,然后与军用公路相接。盘谷金带着队伍离开了军用公路,踏上这条专用公路,朝高炮阵地走去。没走多远,忽然,领头的盘谷金向大家发出了“停止前进”的信号。

盘谷金每天都领着他那一小队士兵,在这个特区内值勤,对这里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哪里有一丛灌木,哪里有一个树桩,哪里有一块大石头,哪里有一道壕堑,以及这些白天看来像什么,晚上看上去又像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他发现在公路的一侧,距离高炮阵地还有好几百米的地方,蹲着一个陌生的庞大物体。望过去黑乎乎的,一时看不出像个什么东西,不免感到十分意外。

盘谷金像过去蹲在山坡树丛里守候猎物那样,伏在路边一个土墩上。睁大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聚精会神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没见那个庞然大物有什么动静。他躬起身,迅速下了土墩,向队伍后面跑去。

田汀隐蔽在一个坟堆旁。盘谷金来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发现的情况,然后,请示说:

“我靠近去看一看?”

田汀顺着盘谷金手指的方向,朝黑影凝视了一会。由于距离远,看不清楚,他悄声说:

“多加小心,我掩护你。”

说完,两人一前一后,猫着身子,快步来到队伍前面,登上了刚才盘谷金卧倒的那个土墩。

这个土墩卡在专用公路旁的野地里。墩上有一块巨石,一个人还抱不过来,正好用它做掩体。

盘谷金悄声叫来一个身强力壮、外号叫“北佬”的士兵。两人一左一右,向着那个可疑的黑乎乎的物体爬过去。

流萤在人们身后飞上飞下。天气闷热。在天际,闪电的光芒透过云层,时隐时现。田汀此刻的心情并不紧张。他很沉着地把四周观察了一下,分析了这里的有利地形。然后,他回过头去,看了看隐蔽在路两侧的士兵,指示其中的几个互换了一下位置。这样一来,就调整好了火力配备,即使出现什么意外,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了。

过了一会,盘谷金带着北佬回到田汀身边,报告说:“是辆吉普车!”

田汀默然盯着那辆隐在黑暗中的吉普车,没有吱声。盘谷金继续说:

“从车身的标志判断,它是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的车子。”

田汀认为这个情况很重要。他考虑了一下,吩咐盘谷金:“你带上北佬留在这里监视,我们到高炮阵地附近搜索。”

说毕,他掏出信号枪,对空发射了一颗橘黄色的信号弹,向指挥部报了警。

田汀领着巡逻小队,沿专用公路两侧向高炮阵地搜索前进。

他们向前搜索了好几百米的距离,一直来到高炮阵地边沿,没有任何发现。

高射炮阵地四周围着铁丝网。阵地里,高射炮就像一只只威猛的怪兽,默默地蹲伏在钢骨水泥的炮位上。每个炮位的上方,都有一张染成草绿色的伪装网笼罩着,网眼插满青枝绿叶。白天炮兵也穿着颜色斑驳的伪装服,在网下来回活动着,只有炮筒悄悄地从网口里伸出来。如今,夜色虽拥抱了一切,在这阵地边沿,还可隐约看到阵地中高射炮那颀长的炮管昂然伸向黢黑的夜空,于威武之中,还有一股肃杀之气。

田汀正待命令士兵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突然,“叭叭”,他们身后响起了清脆的枪声。

田汀听得出这声音是日本造快机驳壳发出的,离他们很近,大约就在停放着那辆可疑的吉普车的地方。他心头一沉,预感到盘谷金和北佬可能出事了。正在这个时候,又连连响了几枪。他来不及细加分析,立即命令巡逻小队迅速返回原地。

他自己则纵身一跃而起,抢到了士兵们前面,利用夜色和地形、地物的掩护,敏捷地向停放着那辆可疑的吉普车的地方奔去。

可是,田汀和他的巡逻队还来不及赶到,那个一直无声无息地蹲伏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却突然吼了起来!“轰隆隆”的马达声,使它看来活像一头正要从暗处冲出来的困兽,发出一声声疯狂的喊叫。这声音震动着空寂的、黑沉沉的荒野,那紧张、凝窒的空气,仿佛也随之颤动了。

田汀立即断定这辆神秘的吉普车要逃走,而盘谷金和北佬竟然毫无动静,他直觉到事态的严重。他向身后几个士兵挥手命令说:

“抢到前方去,拦住它的去路!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

这几个士兵跑出荒地,上到专用公路,冲向前面去了。剩下的跟着田汀,直奔吉普车。

这时,吉普车已经颠簸着,从荒地里开出来。它沿着错落的坟茔间的小路,朝公路上开去。

“停车!”“停下来!”士兵们边冲向吉普车,边发出一声声吆喝。

也许是马达声太响,也许是开车的人对这些喝令根本不予理会,吉普车还是一个劲地往前开。

田汀身边一个士兵按捺不住,止住脚步,抬起步枪,瞄准吉普车,大声叫道:

“再不停车,就开枪啦!”

田汀迅速伸手把这士兵的枪往上一托,“叭”的一声,子弹飞向了夜空。田汀用坚定而低沉的声音,向士兵们命令:

“不准向车子射击!”

田汀这时已经能够更确切地断定,这辆吉普车的出现,不是一件偶然的、孤立的事件。根据这几天的情报,日本驻上海军方对白虹机场以及机场周围的防空布置十分感兴趣。

尽管田汀恨不得把坐在车里妄图逃跑的家伙立即抓起来,但他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根据这几年来日本政府在我国领土上所进行的一系列军事挑衅和讹诈的惯技,以及我国政府在处理这类问题时的暧昧态度,他意识到处理眼前这件事,绝不能采取简单、莽撞的办法。以巡逻队的力量,要打下这辆吉普车是易如反掌的,但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来一个车毁人亡,而是连人带车抓到手里。这样就牢牢扼住了强盗伸出的爪子,既不让它缩回去,也不贸然把它剁掉。

吉普车对警告的枪声置若罔闻。它只管在凹凸不平的野地里往前冲。在坟堆、洼地和丛莽间有条弯曲的小道,勉强可容一辆吉普车通过。根据地形判断,刚才这辆车子驶离专用公路后,就是经由这条小路,开进荒地深处去隐蔽的。如今,两只车灯在探路,灯光紧紧盯住这条唯一可以通行的弯曲的小路,车身快速跟进。车轮碾过路边的灌木丛和乱石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轧轧”声。

田汀借着车灯,看见小路出口处侧边的那个土墩。这不就是刚才和盘谷金一同登上去的土墩吗?他记得土墩上还有一块大石头。他迅速从土墩的背面跃了上去。这时,吉普车已快要开到土墩下方了。田汀把手枪往腰间皮带上一插,双手用力去推这块大石头。这石头少说也有四五百斤重,经田汀一推,只摇了一下,没有移动。田汀把身子伏得更低,用肩头抵住石头,大喝一声,猛然用尽全力往外一推。这下石头被他推动了,翻了个筋斗,顺着土墩的边沿滚了下去;“轰”的一声,横卧在土墩下。随大石头滚下的许多小石块和泥沙,打在路面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这一阵突然落下的石雨和响声,迫使吉普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但似乎只犹豫了一会,等到车灯照见落下的不过是一些碎石和一块拦路的大石时,吉普车便很敏捷地倒退了几步,然后奋力一冲,车身猛然跳了一下,居然从石块和灌木丛间挤过去了。

田汀看到这情景,毫不迟疑地从土墩上纵身往下一跳,“嘭”的一声,落在车头盖板上。

驾驶吉普车的矢村龟一郎,不知车头上落下的是什么武器。只觉眼前出现一团黑影,视线已被遮断。当他还未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田汀的手枪已从车的左侧门帆布窗口间伸了进来。

“再往前开一步,我就打死你!”

矢村在华混了多年,通晓汉语。田汀这句话尽管说得急促,他全听懂了,打算置之不理。但这个从天而降,如今占据在他车头上的中国军人,手中握着的手枪正对准他的脑袋。

与此同时,田汀身后的士兵也纷纷赶到,把矢村连人带车包围起来。矢村朝左右一看,驾驶室两侧,还有四只黑洞洞的步枪枪口一齐对准着他。凭借雪亮的车灯,他又看到就在他急于驶上去的这条公路上,也出现了持枪的中国士兵,他的去路被拦断了。矢村尽管横蛮,面对这种情况,也不得不把车停下。

田汀迅速从车头跳下来,站在驾驶室的一侧,伸出手去把车门猛然拉开。他再次向矢村命令道:

“熄掉火,把车灯闭了!”

矢村用轻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个中国人。这时,他才看清对方是个年轻的军官。他只闭了车头灯。然后,故意用半吊子的中国话,歇斯底里地咆哮:

“我,皇军的军官,海军陆战队的是!我的司机酒井,你们的打伤。我抗议抗议的有!”

田汀见他并未熄掉发动机,立即向身旁的士兵要来一枚手榴弹握在手中,抠出引线环,套在手指上,暗暗戒备好。他厉声喝问:

“为什么把车开到这里?”

矢村满不在乎地回答:“皇军的迷路!什么的地方?不知道!你们不帮助,大大的不应该!”

田汀冷笑一声,说:“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是白虹机场,是军事禁区。你既然迷路,那么请你下车,让我们检查。如果没有问题,我派司机送你回去。”

矢村并不答言。他那藏到了暗处的手,悄悄地一推换挡器,脚上猛力踩油门。吉普车大吼一声,便向前冲。

站在吉普车前监视的士兵,因受田汀刚才命令的约束,不敢贸然向这个日本人开枪。急切间,只好闪身让开。吉普车带着一阵风,与士兵们擦身而过。田汀飞快地把手榴弹扔了出去。

“轰”的一声,手榴弹在吉普车前方爆炸。吉普车像是一头受惊的野兽,猛一掉头,闯进路侧的乱坟堆之中,使劲地蹦跳了几下,终于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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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手术,她重生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次意外,她得知那个生生世世她最恨的人,居然是最爱她的人。前世今生,苏小月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仇人的身份去追求另外一个仇人。她和他,是仇人?是爱人?还是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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