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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黄梦莹并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是失去了自由的生活。别墅里环境清幽,生活舒适,很适合她的性格,她心中对父亲的这番安排着实非常感激。近几年来,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好多了,也许是他的事业已经有所成,可以分出心力来照顾女儿了吧?或者因为渐入老境,对骨肉之情特别珍惜?就以她这次回国的事来说,在许多方面的安排上,都体现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她原先丝毫没料到姆妈和晨哥已被迫离开上海,至今下落不明,一踏上上海的土地即面临无家可归的命运。要不是父亲考虑周全,派人把她接下船并直接送到这里来,而是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上了岸,带着一大堆行李,回到了已空无一人的慈寿里的老家去的话,那将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啊!何况这以后的归宿又在哪里呢?现在总算由父亲把自己接回到他身边来了。

这个家对她来说的确是陌生的。自从她有记忆起就没有在这儿生活过,但如今归来却令人感到那么自然、那么愉快,就像她只不过离开了一段短的时间如今又返回那样。这里一切阔绰的带西洋味的家具、摆设等等似乎都是熟悉的,曾经享用过并留下印象的,没有什么陌生的感觉。是的,过去她为了母亲和自己的不幸遭遇,曾暗暗憎恨过父亲,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多么不应该!只怪当时自己的年纪太小,太不懂事了。父亲支撑一个家庭,挣来这么大的一份产业很不容易。当年值得指责的许多事情自己也是听来的,未必都符合事实。随着自己年龄的日渐增长,父亲对自己的关怀可以说是有增无减,最使她感动的就是把她送到法国留学。这三年她花了父亲多少钱啊,若不是把自己当亲骨肉看待,哪能这样做呢?在三年的留学期间,她自觉地把生活安排得十分俭朴,学习也十分勤勉。她觉得如果不这样,就对不起父亲的栽培,对不起姆妈和晨哥的期望,将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在异国的生活是寂寞的,尽管巴黎是个艺术的世界,也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三年里,她尽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对艺术的追求中,没日没夜地作画吟诗、吟诗作画,竭力把思想和感情沉浸在诗情和画意里。尽管如此,每天也还是有返回到世俗世界里来的时候,有被离家去国的惆怅与孤寂突破精神上的堤防,攫住内心的时候。于是,那平时深藏着的对故土的思念和对亲人的怀想之情,就会如山洪般突然暴发出来,在心中泛滥,使她痛苦,使她迷惘。为了让感情平衡以求得内心的宁静,她皈依宗教,成了个虔诚的基督徒。这以后,每当“杂念”萌动的时候,她便跪在圣像前默默地祝祷,请求上帝让父亲和姆妈健康、长寿,让晨哥有远大的前程;而且每次替父亲祝祷的时候,都忘不了为自己曾那么愚蠢地怀恨过父亲,请求主的宽恕!

在别墅的花园里,有一小块长得特别喜人的草地。它绿茸茸的铺着青草,又软又密,就像一块绿色毛毯似的。四周长着一丛丛枝叶茂盛的栀子花、扶桑花和冬青树,像一圈绿色的围屏,把草地屏蔽在中央。黄梦莹自从发现了这个去处后,如同结识了一位新朋友般高兴,这几天早晚必定到这里来。她在这儿做早祷和晚祷,有时还画画、写诗。

这天晚上,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过十下,黄梦莹由于心情比较愉快,便提前了一小时到后花园去,来到这块“圣地”。

这儿安放着供人们憩息的长靠椅。她认准其中的一张,每次都是坐在这椅子上。这时,她呼吸着夹杂花香的夜的气息,在做晚祷,内心舒畅、恬静。

四周一片岑寂,只有那些金铃子、螟铃子、纺织娘、蟋蟀之类的草虫,在嬉戏中尽情地唱着歌。这一带是别墅区,与黄家的别墅相毗邻的也是一座座为绿荫所覆盖的别墅式的洋房。别墅外面的街道宽阔,两旁植了树,长得蓊蓊郁郁的。平时车马行人本来就较少,入夜之后更显得寂寥。黄家别墅里的男仆女佣,除了侍候打麻将牌的丫鬟和在厨房煮夜宵的厨子外,经过一天劳累,这时都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只有楼上黄天来的卧室以及相邻的客厅的窗户亮着灯光。从花园看去,可以看到幢幢活动着的人影。每天晚上,这里都有一批居住在闹市区的父亲的朋友到这里来消夏纳凉。他们或打牌,或跳舞,一直要玩到深夜两三点钟吃完夜宵后,才各自坐着汽车或黄包车回去。夜色中一阵阵“唰啦啦”洗麻将牌的响声、男女说笑声,以及留声机唱出的时髦歌曲,像夏日的阵雨似的不时向花园洒下来,把一个清幽的意境给破坏了。黄梦莹至今还不习惯这种吵闹声,这也是她为什么特别喜欢这块“圣地”的缘故。这里靠近别墅后门,离楼上的窗户较远,加上花木环绕,干扰就小多了。

今晚她的心情愉快,一来是因为早上给杜夫人发了信,二来是张繁临走时答应为她打听袁晨的下落。她那充满了失望的心燃起了希望,而希望总是令人鼓舞的,哪怕它以后会破灭。最近,她一直为打听不到姆妈和晨哥的下落而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另外,又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人在身边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最令她怀疑也最令她反感的就是那个别墅的管家。

这个管家是个年轻的女子,名叫胡丽娜,据说原先还是个颇为走红的歌女。黄梦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一个人弄到家里来,把一座这么漂亮的别墅交给她看管。这些天来,她感到这个女管家从未把自己当作是这里的主人之一,相反还以一种监护的态度来对待她。比如有一次她想直接挂个电话给杜夫人或《热血》周刊社,询问袁晨的下落,刚把话筒拿起,女管家便出现在她身旁,告诉她“电话坏了,只能从外边往这儿打,不能打到外边去”。她只得放下听筒。直到现在,这电话仍然是打不出去。另一次是在清晨,她到花园自己的“圣地”里做完早祷后往回走,看见附近花丛中隐现出女管家的裙裾。她当时很不愉快,因为她尽管不习惯也不屑于在下人面前摆出小姐的架子,却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人身自由的侵犯。她本要将这件事告诉父亲,但当她看到父亲对女管家那种信任和亲昵的态度时,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在祷告时默默地请求天主宽恕管家的无知与专横。

今天早上,那个每天给她送饭的女仆告诉她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女管家快要和她父亲结婚了,做她父亲的第三房姨太太,喜期选在后天。这消息使她那本来已经逐渐忘却的愁绪又重新滋生起来,并平添了许多悲凉。

她想起她的母亲,想到母亲在黄家的低下地位,她对于母亲的种种回忆,都是幼年时姆妈给她讲述的。黄梦莹这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把这座别墅交给这么一个浓妆艳抹的歌女掌管了,甚至连这个歌女对待她的那种含有敌意的眼光和警惕的态度,也可以得到了解释。

作为父亲的独生女儿,她将是他的财产唯一的合法继承人,这就难免会使父亲的妻妾们对她产生妒意了;而她自问在遗产问题上并不抱幻想也不感兴趣。尽管是这样,她还是十分讨厌父亲的妻妾们在这个问题上所表现出的自私和贪婪,以及由此生出的对她的妒意。想到这里,她轻抚挂在胸前的金十字架以及架上受难的耶稣的塑像,默祷说:“主啊,尽管妒忌是一种隐藏在人类天性中的罪恶的根源,但我愿意原谅所有对我怀有妒忌心的人,因为她们曾经是或即将是我法律上的母亲。我对父亲的财富不存在任何占有欲,我的心是坦荡的。我祈求主赐给我弟妹,让父亲的事业后继有人,让他在晚年得到安慰和幸福!”

作为一个诗人,她每每一有所感受就要写诗。她已习惯于把心中的爱与恨、喜与悲、乐与愁等化成诗的语言,然后再把它们组合进一个富于美感的形式之中,让它表达出来。黄梦莹这时又感到诗兴像一股往外冒的泉水似的,在心头撞来撞去。

夜色很浓。夏夜的晴空黑里透蓝。星星像宝石般缀满其间,既互相辉映又同时向大地洒下淡淡的银辉。尽管楼上那讨厌的噼噼啪啪搓洗麻将牌的声响不时传进耳朵里,也不能扰乱黄梦莹那已酝酿成熟了的诗思。她把头靠在椅背上,慢慢地一字一句吟哦起自己的《小夜曲》:

悒郁积在心头,

乌云飘在夜空。

没有风,于是雨点从云层滴落到

脸颊上,映出星空

一个苍白的笑容!

天宇多么狭窄,星星挨着

星星,拥挤而沉重!

人间何等疏离,亲人见不着亲人,

水迢迢,山重重,雾蒙蒙!

只有梦中路相通。而梦

只是夜的馈赠,

而黎明将把它消融……

吟完诗,她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任夜风吹拂。她把那掺杂着花的馨香的清新气息深深吸进肺腑,流布全身,诗的激情便也悄悄平复下去。

这时,她听到“嚓嚓”的脚步声。路人从她身旁的花丛绕过,沿着通往后门的水门汀路走去。花园临街的一段有一道顶端插满碎玻璃的围墙,这里开了一道后门,不分白天黑夜都是用根擀面杖般粗细的铁闩插着,还加了锁。

围墙外传来胡琴声。这琴声一般人听了不会注意它,因为与那些晚间出来找生活的盲人拉出的琴声是一样的。可是如果仔细听听,就会听出一点奥妙来:一是它拉来拉去就是一段东北的民间小调;二是这琴声从黄家花园临街的这段围墙东头响过去,隔一会又从西头响过来,老在这儿流连忘返。

不一会,她听见后门的锁被打开,铁闩被人悄悄拉动的声音,胡琴声也随之停止了。然后是后门开启和关上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嚓嚓”的脚步声,不过这次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在“圣地”外围的花木丛旁停住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地说:“今晚来迟了,只能待上不到一个小时了。”

黄梦莹大吃一惊。这不分明是女管家胡丽娜的声音吗?接着是一阵窸窣的摩擦声,胡丽娜和她从后门接来的那个人分开花丛的枝叶走进草地来了。黄梦莹这时想走开已经来不及,急切间只好把身一缩,躲在长椅后一蓬长得又高又茂密的扶桑花的阴影里。

这时她看清楚走过来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是管家,那男的比她要高出一个头,从体形看长得相当健壮、魁梧。这两人刚好就在黄梦莹坐的那张长椅上坐了下来。隔着一蓬扶桑花,黄梦莹甚至能闻到胡丽娜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儿。她的心慌乱地跳着,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出。

男人回答说:“我知道。不过,她今晚也许不一定来吧?”

胡丽娜说:“每当教堂的钟声敲过十一点时,她就会像个幽灵似的在这块草地上出现。我观察她这几天都这样。”

男人沉默了一会,说:“这么说来,兴许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胡丽娜轻轻叹了口气,说:“天下的女人有几个是幸运的呢?她母亲原是这家的丫头,生下她不久就被赶走了,是由女佣抚养大的。后来她和女佣的儿子定了亲,但遭到她父亲的反对……”

黄梦莹又吃了一惊。这不分明在说她吗?偷听别人对自己的议论是十分难堪的,何况她是个基督徒,这样做上帝是会降罪的。她很想掉头走开,可是又怕惊动了眼前这两个人,而且多少动了一点好奇心,想弄明白他们对自己还会说些什么,这个偷偷从后门进来的男人是谁?她一方面双脚仍像生根似的踩在地上,没有移动半步;另一方面又暗暗向主请求宽恕:“主啊,请饶恕我这一次吧,就这一次!我知道你是仁慈的。”

女管家继续说:“为了拆散这门亲事,三年前她父亲把她送到法国去留学,后来看看还是不行,便在她回国之时把她弄到这里来,不让他们有见面的机会。”

黄梦莹心头一凉,像挨了一棒似的。难道从这妇人口里说出来的话是真的吗?难道那一件件体现了父亲对自己关爱的事,竟然都是为了拆散自己和袁晨的婚约而使出的计策吗?不,不可能!这个女人太可恶了,黄梦莹不愿相信她讲的话,也不能相信!

但这话不但灌进了她的耳朵,而且进入到她的心里,无论如何也赶不出来了。它们使她回忆起这几天来的别墅生活,诸如电话老打不出去,女管家那双时刻在自己身旁出现的警觉的眼睛,父亲一再不允许自己外出等等。这些事实仿佛在用另一种执拗的声音在对她说:“那女人所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

她的心乱了,头开始发晕,几乎蹲不稳了。她暗暗紧抓住扶桑花的一根粗枝,急忙祷告上帝:“主啊,请你帮助我吧,把我心中的魔鬼赶走!我不能怀疑我父亲,不能怀疑他对我的爱。他不会反对我和晨哥的婚姻的。不,不会的!”

这时,附近教堂钟楼“当”地敲了一下。坐在胡丽娜身旁的男人吃了一惊,连忙制止道:“别说这些了!人世间该有多少离合悲欢,它们是说不尽道不完的!还是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今晚属于我们的时间只剩半个钟头了!”说到这最后一句,他语调无助而悲凉,和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极不相称。

胡丽娜把身子靠在男人的胸脯上,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黄梦莹觉得很难堪,她不愿再看下去,她希望他们赶快从她眼前离开,越快越好!可是,这对幽会的情人却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而时间仿佛也凝固了起来,使人觉得每一秒钟都过得很慢。

终于这一对男女从激情中清醒了过来。男人说:“你怎么不说话呀?唔,你流泪了!”说着,他轻轻地用手替胡丽娜揩拭着脸颊。“自从咱们在鬼子占领沈阳那天被冲散后,我以为这辈子不能再见面了。谁料到会在这儿团聚。真是天意啊!是老天爷不忍让咱们分离,你说,是吧?”

胡丽娜把身子抬起来,理了理头发,用十分冷静的语调说:“是的,老天爷让我们见上一面,好好地告个别。”

“不!不是告别,而是团圆,是要我们团圆!”

胡丽娜凄然一笑,用她那双深情的眼睛望着这个虽比自己高大壮实,而感情却比自己脆弱的男人,说:“自从‘九一八’以后,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又有多少年轻的生命死在关东军的马刀之下。他们之中想必也会有新婚的夫妻、相恋的情人。可是鬼子偏不让他们活下去,把他们杀害了!人嘛,只要一死,就什么都了啦。过去这几年,我也是只有做梦才相信咱俩今生今世还能见面的。现在总算把梦里的事实现了,所以也就该知足了。至于团圆,只有到来世了!”

男人急忙纠正她:“卉妞,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找你找了七年了,如今不能再把你丢失了!跟我走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胡丽娜说:“走?回咱们老家还是跟你去开飞机打鬼子呢?”

“不,我是说只要咱俩在一起,无论到哪里干什么都行。卉妞儿,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多么想念你!我到处找你。找啊,找啊,人没找到,却看到许多和你这样的妞儿。她们同样失去了亲人,有逃荒的、要饭的,有卖唱的、卖笑的。乍一看,我以为是你,可是待看清之后又不是你。我想你说不定也在过着这种日子,我痛苦极了!我恨透了日本鬼子!”

胡丽娜抚摸男人手臂那结实的肌腱,说:“柱子,咱们一块在中学念书的时候,你还是个文弱书生,几年不见,竟当上飞机师了。我好高兴,柱子,这下咱们的仇,乡亲们的仇,有你去报了!”

这个被叫作柱子的男人咬咬牙,说:“你放心,这国难家仇,我报定了!就是豁出命,也要把鬼子赶出老家去!不过,妞儿,还是刚才那句话,咱们走吧!现在就走,马上离开这儿,行吗?你难道不舍得离开这儿吗?”

胡丽娜垂下头,轻声说:“分手以后这些年的事我还来不及跟你说。自从咱俩失散后,咱跟着爹娘一起逃难,走了几个月才进了关。一路要饭,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的冬天,来到上海。咱爹有个堂兄原先在这儿做小生意,本想来投奔他,没想到他早几年就病死了。咱爹娘这一急急出了病。咱爹仨住在一间破祠堂里,靠我每天到酒楼讨点剩饭剩菜回来养活两个老人。后来连我自己也撑不住躺下了。无亲无故,没吃没穿,真是要多难有多难!”

柱子听着听着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他握住卉妞的手,反复地说:“难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说着,滴滴答答的泪水掉在卉妞的手背上。

胡丽娜替柱子揩去脸上的泪水,继续说:“后来幸好碰到善人,出钱给咱爹娘治病。前几年老人先后过世了,也是他给埋葬的。他见我年轻,嗓门儿亮,便教我学唱洋歌,演文明戏。我只求报答恩人,能有口饭吃,让干啥都行。就这样我在他开的舞厅里登台演唱,在他的文明戏班里演戏,慢慢有了点名气,日子才好过起来。上次我到机场演出,没想到你也在那里,当面错过了。不过总算咱们缘分重,老天爷又让你找到了我。现在我成了老板的人,要我跟你走,他能答应吗?”

黄梦莹听到这里,暗想:“父亲对一个逃难的女子尚且能如此慷慨地付出他的同情,难道对自己的女儿会那么不近情理吗?不会的,一旦他了解了晨哥的为人和才干,相信也会喜欢他的。”

这时只听柱子说:“我懂了。不过你放心,在机场咱有一伙磕头拜把子的东北弟兄,咱让他们每人给凑点钱,把欠老板的债统统还了,你不就可以赎身了吗?”

胡丽娜苦笑着摇摇头,说:“还不清了,我……”她欲言又止,为难地叹口气,说:“晚了!”

“你怎么啦?”

“老板要娶我做填房,婚礼已定在后天举行。”

柱子像被重重敲了一下,头顿时垂了下来。沉默了好一会,他突然抬起头,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说:“你不能嫁给他做姨太太,不能!”胡丽娜没有答话,她靠在柱子的肩头,嘤嘤哭起来,嘴里喃喃地说:“晚啦,晚啦!”柱子并没有真正听懂她的意思,执拗地说:“不晚,不晚!我一定能把钱找到,把你赎出来,我不能再失掉你了!”

胡丽娜停止哭泣,说:“你不用去找钱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娶我吗?是因为我……我已经……”她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她不能再伤柱子的心。柱子看来已无心再听她的解释,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定要把你赎出来,赎出来!”

作为局外人的黄梦莹却听懂了胡丽娜的意思。现在她的感情产生了矛盾:刚才她还向主祈祷赐给她弟妹,可是眼前这一对大难之后又重新团聚的情侣的悲剧命运却深深打动了她,她愿意这一对有情人能成眷属,而不希望他父亲娶这么一位姨太太。女管家的愁苦和不幸,使黄梦莹原先对她的种种反感,被同情所代替了。

教堂钟声敲了十一响。这一对互诉衷肠的情人像同时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双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柱子迟疑着、犹豫着,欲言又止。胡丽娜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切中略带惊慌的低声说:“走吧!”

两人出了草坪,消失在黑暗中。隐约传来柱子那低沉、倔强的声音:“你等着,后天晚上,我一定来接你!”两人的脚步声渐渐去远了,寂静中能听到后门铁闩被拉动的声音。

黄梦莹吃力地扶着椅背缓缓站了起来,然后又慢慢地走回屋里自己的卧室。刚才那一幕还在脑子里活动着,她由此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和当前的处境,不觉黯然。

她独自坐在书桌旁,望着台灯的那个淡青色隐花绢面灯罩出神。“笃笃笃”的敲门声把她从沉思默想中唤醒过来。她打开房门一看,女管家板着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出现在房门口。黄梦莹不禁暗吃一惊,几乎怀疑刚才看到的与情人泣诉衷曲的胡丽娜是另一个女人,心想:“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呢?”

女管家机械地朝她点点头,说:“董事长叫你去一趟,现在就去!”黄梦莹不敢耽搁,跟在女管家身后往黄天来的书房走去。

黄天来熬惯了夜,因为他经营的戏院、舞厅、游乐场都是要熬夜的。在别墅,虽然每天晚上他的客厅里都摆有一两桌牌局,但那是他用来应酬朋友的,自己从不参加。他往往利用这时间和前来做客的戏院、舞厅、游乐场的经理商量上演的剧目,谈生意,或者和名演员、编剧讨论唱腔、演技以及新剧本的修改之类。当黄梦莹来到时,外边客厅的牌局还没有散,但父亲书房里的客人已经告辞,只剩他一人在灯下读报,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在收拾摆满一茶几喝剩的杯子和塞满烟蒂的烟灰缸。

黄梦莹打量着父亲,他穿一身丝质印大花的唐装睡衣裤,剪裁宽大适体,色调素雅大方,戴一副金丝眼镜,脸庞白晳,并不显老。她想:“这就是即将要把刚才那个叫柱子的东北飞行员的情人娶为姨太太的父亲,就是虽未明说却是执意反对自己和袁晨的婚事的父亲。”于是,她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来看待这个父亲了。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应该爱他呢还是……她不敢想下去。作为一个基督徒,这与爱相背离的想法是上帝不允许的!

黄天来放下报纸,指着面前的一张椅子叫女儿坐下,说:“听说你在赴法国留学之前,就已经和袁妈的儿子定了亲,有这回事吗?”

黄梦莹心里一紧,想:“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呢?”她不打算否认,但也不想多说,只轻轻“嗯”了一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坐在那里等候大人发落。

“子女长大了,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不过,你是个有身份、地位的阔人家的小姐……”

黄梦莹听到这里,已明白父亲要往下说些什么了。她对以出身门第作为婚姻的条件的世俗偏见颇为反感。在她的童年生活中,充满了因母亲的低贱出身而使她饱受歧视、欺凌的辛酸的记忆。她打断了父亲的话:“我认为家庭的贫富和父母在社会上的身份、地位,说明不了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古今中外不乏出身微贱却成就了事业的贤达。相反,富贵人家子弟之中到头来辱没了先人的也并不在少数呢。”

黄天来望着女儿那张涨红的脸,心想:“凡事涉及切身利益的时候,一个温柔文静的女孩也可以立即变成一头母狮!”他脸上堆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当时你们订婚时要是能跟我说一声,我会乐于操办这件事,让它成为一桩郑重的婚约,从而具有法律的意义。遗憾的是你们悄悄地办了,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知道,我们的许多有面子的亲友更不知道了。认真说起来,这种婚约是不能算数的。”黄梦莹正待予以驳斥,黄天来连忙摆手,说:“算了!事情既成过去,何必再多议论它?今晚叫你来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或者可以说是个不幸的消息。喏,你自己看吧!”说着,黄天来把刚才手中的那张《沪江晚报》递给黄梦莹,指着本市新闻版的一条并不显眼的消息让她看。

这是一张在上海出版的晚报,消息很快,登的都是本埠当天发生的事。这条新闻内容很简单,是这样写的:“本报获悉,上海有影响的‘左’倾周刊《热血》主编袁啸埃已于某日失踪。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或与当局近日进行对市内‘左’倾分子之搜捕不无关系。”

黄梦莹吃了一惊!她问父亲:“这么说来,袁晨已被当局逮捕了,是吗?”她希望父亲对这个问题做出否定的回答。

可是黄天来把头一点,说:“从一般报纸习惯的措辞看,确是这么一个意思。”

“爸爸过去不是说他和姆妈已经离开上海了吗?”

“是啊。不过一旦案情发作,即使到了上海以外的地方,也不能逃脱被捕的命运呀!”

“他为人正直、清白,能犯什么案子呢?”

“这个嘛我就不便妄加揣测了。不过从消息里不难看出,这是桩政治案子。”

“也许是这样吧。但一个中国人,主张抗日就是‘左’倾吗?!”

黄天来正色道:“这不是我们父女两个能争论得清楚的问题。你年岁不小了,又碰上这么一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能早日完婚,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好早一日放下心来。你虽然和袁母的儿子青梅竹马,有了相当感情,但是如今他的情况既然如此,就不能再听凭旧感情来主宰自己了,总不能和一个囚徒成婚呀,对吗?”

黄梦莹连忙说:“他没有罪,爸爸!他的被捕是无辜的,请你相信我!”

黄天来一笑,说:“你已不再是小孩了。何况这终身大事,来不得半点小孩子脾气呢。我固然相信你,可是我更相信事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之中,这就迫使我们不得不面对事实!你自个儿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我一贯主张青年人婚姻自主,因此不打算也无权干涉你的婚姻。”

黄梦莹半垂着头,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父亲会以长辈的权威,强迫她脱离与袁晨订下的婚约,会指定她去爱一个他为她择定的男子的;而现在并非如此。面对这样的父亲,她能说什么呢?她直觉到他的话语里——不,他对她的整个态度里所包含的虚假成分,但究竟假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来。她感到茫然,觉得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

“后天是我和胡丽娜女士举行婚礼的日子,借今晚这个机会,让你知道这件事。到时候来参加婚筵的人会很多,我还特意请了一些在社交界有一定地位和身份的青年客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张繁先生。你回国不久,社交不广,不妨借这个机会结识一些朋友。”黄天来的话说得很委婉,也很得体。

袁晨的被捕使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对袁晨并无恶意,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这个人。对于他的被捕他是颇感意外的,但仔细一想也不觉奇怪。这一变故对他有好处,他为这件事促成他利索地解除了女儿的婚约而高兴。这以后他可以完全不用强迫女儿就范的方法,只需晓之以利害,相信她自然会转变过来。人世间没有不可变的事物,感情也是如此。

黄梦莹记不清后来父亲还对她说了些什么以及自己是怎样离开父亲的书房的。从那里出来后,她没有往自己的卧室而是朝后花园走去,她需要回到那伴随她度过这几天的寂寞和忧伤的草地以及草地上的那张长椅。可是她刚走到半路,一个人从路边树丛中闪出来拦住她,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说:“都半夜了,你还上哪儿去?”黄梦莹愕然地望了对方一眼,才认出是女管家。她不答话,默默地转过身来,往回走。

回到卧室,她把门紧紧关上,看了看表,快子夜一点了。她坐在书桌前,拿出一摞诗稿、画稿,逐一翻阅。渐渐地整个身心都进入这些诗画之中。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忽然像记起了一件什么紧迫的事情,突然站起来,找来一只小皮箱。她把所有的诗、画稿都塞进箱里去。她环顾四周,眼光从那些造型新颖的西式家具、桌椅、几案上精巧的摆设扫过去,心里默默地向这间雅致、舒适、凉爽的小房间告别。当她的目光停留在她从巴黎带回的行李上的时候,她把手边的小皮箱打开,塞进了几件从行李中挑出的换洗衣服和几本最爱读的西方诗人的集子。她默默地坐在书桌前,她把出走的时间定在凌晨。“当、当、当、当!”教堂里传来四下金属铿然的敲击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暗夜里,听来格外清脆。黄梦莹把灯熄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毅然决定出走了,一手提着小皮箱,一手轻轻地掩好房门,然后踮着脚轻轻地下了楼。走出屋外之后,沿着那条通往后花园的熟悉的小路,快步走去。

她边走边在心中祷告上帝:“主啊,宽恕我对父亲不辞而别。宽恕我,宽恕我!”与此同时,她希望在走向后门的路上不要再出现那位可憎复可怜的女管家。但即使又遭她挡道,也决心不退让了。

幸好四处都静悄悄,整座别墅沉浸在酣然的睡意里,甚至那些树、那些花、那些草,也都睡着了。只有微风醒着,从它们身上吹过,发出“沙沙”的声息。

黄梦莹来到后门,看到铁闩上的锁居然没上锁。这是女管家忙乱中的疏忽吧?她暗暗庆幸。然后,深深吸口气,屏住呼吸,用因心情紧张而微颤抖的手,抓住后门上那如擀面杖般粗细的铁闩,用力一拉,“咔”的一声响,门开了。

她终于走出别墅,站在大街的人行道上了,怀着脱出樊笼的喜悦心情,她瞥了这只有一墙之隔的别墅一眼。只有现在,她才意识到在那里度过的这几天,是多么漫长,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如今终于站到了这围墙之外,顿时感到自在得多、宽广得多!

她从父亲刚才说的一番话中,听出了他确实处心积虑地暗暗反对她和袁晨的婚事,这是他那番委婉、得体的话所掩饰不住的。女管家之所以敢于对她的一举一动处处防范、干涉,与父亲的态度不可能没有关系。她原来还相信袁晨母子确已经离开上海,现在看来这话靠不住了。因为从晚报的消息看,袁晨是一天前在上海被捕的。她回想起那天“雅典娜”号进港后,父亲不待她登岸就把她接走的做法,还以为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呢!她相信这段时间晨哥和姆妈一定也在到处寻找自己,于是越想越后悔自己过去不该那么轻信父亲。如今只剩下姆妈一个人在家,不知要为她和袁晨两人多么担心,多么焦急呢!她恨不得马上就回到慈寿里老家去。

街上行人很少。这里的每座楼房不仅大门甚至连窗户都关闭得紧紧的,似乎它们的主人早已嗅出了战争的气息。公共汽车和电车停开了,四周寂静得有点可怕。

她提着皮箱往前走了一大段路,没有遇见一个人,却碰上一小队巡逻的士兵。他们用诧异的眼光打量她和她手中的小皮箱。也许是因为见到她那瘦弱的体质和不胜重负的样子,才没有生出更多的怀疑,默默地从她身旁走过。空旷的街道上,响着他们整齐而沉实的脚步声。

巡逻队走过后,她心里没有那么害怕了,希望能找到一辆黄包车。从这里走到苏州河北岸的慈寿里,至少得两个钟头,何况她现在提个皮箱。她举目四望,街上除了一盏盏像守夜人昏睡的眼睛似的路灯,在电杆上发出暗淡的光芒外,看不到一辆车子。她想起过去和晨哥一起摸黑爬起床,赶早上街卖荷叶糕的情景。那时候天虽没放亮,但卡车、马车、各式黄包车已是出现在路上了,今晚这么静悄悄的真是太反常了。刚才离开别墅时的那股高兴劲儿,不知不觉间减了几分。她越往前行,手里的小皮箱越沉重,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然而令她高兴的是,在她前面不远的街口转角处,出现了一辆黄包车。她连忙叫住,说出自己要到河北岸慈寿里。

车夫把黄梦莹打量了一番,犹豫着,没说出愿去还是不愿去。黄梦莹着急了,说:“辛苦你一趟,我给你多付钱!”

车夫摇摇头,说:“小姐,你不知道,这一连几天来,闸北宝山路一带开来了很多鬼子兵,晚上常常传出枪声。风声交关紧呢!”

听车夫这么一说,黄梦莹更急于赶回到姆妈跟前去。她用近乎央求的语气说:“走一趟吧,眼看天快亮了,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要是实在过不去不怪你,车钱照付,行吗?”

正说着,一辆揽上了生意的黄包车拉着从他们身旁经过。这位胆小的车夫忙大声问同行:“哪里的生意?”“老靶子路口!”这下这个车夫高兴了,说:“刚才不是我不愿拉你,实在怕惹祸。如今好了,有这辆车子做伴,就不妨事了。人家敢过河,我也敢,上车吧!”

黄梦莹如释重负。她先将手里的皮箱放到车上,然后自己坐了上去。也许她连人带箱加在一起都没有多重吧,车夫不用费多大力气便拉着向北跑去了。

一路上,偶尔碰上了几个行人。他们那步态总是急匆匆的,仿佛不得已才在这种时刻出到街上来,而且生怕会遇到鬼魅似的。他们的身影被街灯拉成狭长形,分别投到各条横街和小巷中去。

黄包车来到外白渡桥。桥上两侧各站着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如木偶一般,一声不响,向河的北岸注视着。

从桥头往北岸望,只见一片昏暗和死寂,令人不禁毛骨悚然。车夫不紧不慢地从桥上拉过去,生怕拉快了会引起士兵的怀疑,惹出麻烦。

夜风从那挤满木船的浊黄的河面上袭来,吹在身上凉飕飕的,令人嗅到海的气息。炎夏夜短昼长,在这黎明之前,是一天中最凉爽的。这一江清水,今夜仍在做着平安的梦;而谁知当黎明来到时,它会变成热腾腾的血潮而发出怒吼呢!

好容易过了桥,黄包车从桥北堍的斜坡缓缓溜下去。车夫清楚地记得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十二点钟左右,他还拉过一趟车到河北岸来。那时桥头附近有三五家闪着霓虹灯招牌的店铺,现在怎么都见不着了呢?这十多年来,沿着苏州河北岸和四川路一带开设了不少旅馆、酒家、商场,还有许多跳舞场、咖啡馆、酒吧间、消夜馆之类。平时这些处所都是所谓的“夜夜元宵”的,如今全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虽有稀疏的街灯闪亮于其间,但那微弱的亮光,冲淡不了这一大片街区昏沉沉、冷清清的肃杀气氛。

空中漆黑,街道寥落,四周沉寂。这便是大上海出名的夜生活区域在“八一三”黎明前的景象,而那即将到来的黎明,不仅成了上海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的时刻,也是中国抗日史上的一个转折的时刻,因为从这之后,全面抗战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愈往北去,黄梦莹感到车夫的脚步愈轻,而路灯更见稀少。车夫似乎猜得到黄梦莹心中的不安,掉过头来说:“这里常有日本浪人拦道儿,得加意提防着。他们在暗处,咱在明处,不能快走,走快更易惹事。”黄梦莹点点头,嘴里不说什么,但心里感激车夫。想不到局势变得这么紧张,这一程要不是有这个黄包车夫做伴,她一人瞎闯,后果不堪设想。

正这样想着,从前面闸北的方向,传来一两响枪声,但轻微得很。如果平时街上车声嘈杂,是理会不到的。黄梦莹把腰直起来,上身前倾,两眼向前平视,像要从前面的黑暗中探索出些什么先兆来,两耳也同时紧张地谛听着。

车夫显然也听到了枪声。他的脚步更轻更慢,整个人显得更谨慎和警觉了。

枪声又起了,现在是三四响、五六响。这时已不再是轻微的声音,而是颇为令人心悸的清脆的响声了。它们像是对刚才那一两声轻微的枪声的回应,听来距离并不太远。

终于像暗夜坼裂似的枪声来了个总爆发,接连不断的响声在城北大作起来。在那如狂潮般的繁响声中,特别刺耳的是机关枪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尽管隔着相当一段距离,看不见那火光,也听不到那厮杀声,但对于听惯了笙歌的承平的耳朵来说,已经是很强的刺激了。

黄包车停了下来。车夫回转身,看了车上这位被吓得蜷缩着的小姐一眼,说:“小姐,您看……”

黄梦莹未及作答,“轰”地一下撕心裂魄的巨响把她震得从车座上跳起来。还没等她回过神,又是连连两声“轰轰”,她觉出黄包车下的土地在颤抖。

车夫这时已不等这位小姐答话,双手从地上抄起车把,掉转头就往回走。黄梦莹这时反而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她明白黄包车无法再往前去,但好在这里已接近当年她和晨哥卖荷叶糕的菜市,距慈寿里不远了。她忙叫住车夫:“停一下,停一下!”

车夫把车把放下来。黄梦莹起身一跃下地,然后把小皮箱抓到手里。她用另一只手掏出一把零钱,塞进车夫粗大的掌心,说:“连累你受惊了,快回去吧。愿上帝保佑你!”说完,她自己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提皮箱,便朝左侧的文监师路快步走去。

这时,东方天际已出现一线鱼肚白。半个多小时以后,又扩展成一大片曙白,而且渐渐地掺进了动人的玫瑰色。仿佛在地球之外的一角也正在燃烧起战火,那火光竟从云层中透射了过来似的。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八月十三日的早晨来临了。这是一个血与火的早晨。那笼罩在半空中的战火硝烟,充满了刺鼻的火药味和焦臭气息。这战争的炽热的硝烟和从海面上、河面上升腾起来的带着凉意的晨风混合在一起,伴随着那满天的轰响,忽浓忽淡,忽聚忽散,缓缓地从北往南移动着,已经分不出哪是烟,哪是雾了。

像枪炮声能把一些积存在古老建筑的缝隙中的灰尘震得四处飞扬那样,一直躲藏在自己蜗居里的心惊胆战的居民们,这时也统统被震出家门了。刚才还是一片空寂的街道,如今挤满了人。与此同时,从苏州河以北江弯、闸北、虹口三个城区的最北边,即枪炮声大作的地方,一下拥过来大批难民。他们满面惊惶,扶老携幼,挑着担儿,背着包儿,推着车儿,像堤坝溃决时涌出的浑浊波浪,汹涌着、奔突着,谁也休想叫停他们,谁也休想把他们阻挡。他们争先恐后地向着苏州河上的桥面拥去,似乎只要过了河到达彼岸,就能逃出死神的魔掌,就能活下去。

黄梦莹被人群推搡着、挤压着,因为只有她是要往北去的。就像一片逆流而动的木块那样,她太轻飘、太无力了,无法抗拒那水流的力量。她被人群裹挟着朝与她的目的地相反的方向退走。她跌跌撞撞地想站稳,喊叫着、抗议着、挣扎着,都无济于事,真是身不由己。她无可奈何,便不再喊叫了,而是在心中默默祷告上帝。而这时连上帝似乎也拿这些逃命的人群没有办法:在这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太多了,上帝的怜悯是有限的,一时间也不知究竟应该布施给谁才好!

炮弹在人们头顶上呼啸而过。有的落在附近的楼房上,有的落在街心,有的落到苏州河里。那些被击中的楼房在燃烧。街上这里那里,升起一柱柱浓烟,包裹在晨光雾霭中,久久不散。

突然,一颗炮弹落到了人群之中,在离黄梦莹大约三十码的地方爆炸了。顿时血肉横飞,鬼哭狼嚎!那被炸掉的肢体挂在电线上,抛向人家的窗台上,惨不忍睹。

黄梦莹被爆炸的气浪猛地抛掷倒在地上。她摸摸身上,侥幸的是没有为弹片所伤,但头痛得厉害。她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又被那些慌忙往四处退避的人群盲目地踩踏。正在这时,又一发炮弹在她附近爆炸。“轰”的一声巨响过后,她感到头被狠狠地砸了一下,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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