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观月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他们更衣室里应有的氛围。这里应该是吵闹的、热血的、充斥着盲目自信盲目乐观、充斥着大喊大叫与打鸡血一般的兴奋的。
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这么安静。他们安静地或站或坐，这么安静地听他一个人说话。可是他已经站出来了，他也是现在唯一能够站出来的。无论是更衣室还是赛场上，都容不得他退缩。
“你们答应过我的。”程观月的眼里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悲哀，“你们答应过我永不放弃的。”
“小月……”金小渝低声喊道。
“这条路很难，真的很难，我没法一个人将它走完。”程观月微微摇头，“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也无法单独将它走完。”
程观月的眼帘稍稍垂下：“你们是要放弃了吗……可是，我还想继续走下去啊……”
“小月……我……”金小渝咬牙，“谁说我要放弃了？”
“可是……你那副表情，分明和我认识的那个小渝不一样。”
金小渝像是被噎住了。
程观月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原本，他才应该是被保护、被鼓励的那个。初中校队中一直以三当家的身份出现，根本轮不到他来背负那些沉重的责任。即便一进入高中校队便被树立为进攻核心，但他也从未真正成为球队的领袖。更衣室里为大家打气的是马良，球场上一往无前从无畏惧的是金小渝。他们撑起了这支球队的精气神。说到底，原来自己一直都在他们的隐蔽之下罢了。
但他毕竟在进步。
面对白一帆他从恐惧中奋起，上场比赛中段被柳源源一席话点醒，他开始逐渐明白作为赛场上的领袖应该去做什么；而上场比赛及赛后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以及……现在在更衣室里主动站出来，大概是他逐渐开始去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领袖靠拢。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程观月的声音有点弱，毕竟他从来不是马良那种鸡血流的演说家，“如果放弃了，前面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不是吗？”
马良的手机一直咿咿呀呀地放着歌曲。整个手机就那几首歌，翻来覆去，也亏得他竟一直没有听烦。一首歌毕，然后一段空白，下一首歌的旋律由弱至强，缓缓响起。
“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我一定会去。我想在那里最高的山峰矗立，不在乎它是不是悬崖峭壁……”
面对一直以来鼓励自己、现在却需要由自己来打气的队友们，程观月忽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只是一直在对自己说：“我不想输，我不想放弃。”
这种渴望胜利的心态，和过去却是迥异的。
过去那么努力去训练，是因为他想让自己有资格与那群被称作“朋友”的人在球场上并肩而立；而那么努力地争夺胜利，则是源于对朋友的承诺，以及对友谊的患得患失——在他的潜意识中，只有胜利才能够让他有资格继续被那群队友继续当做朋友。
他曾经深深陷入那种认识的怪圈中，初二末尾的那件事情更是加深了这种认识。若不是金小渝，若不是现在这群队友，或许他至今也走不出来。
所以他如今渴望胜利，并不是那么功利地想将“取胜”作为换取“友谊”的筹码，而是单纯地觉得，他不想看到这群热血中二的队友们在奔赴梦想的道路上，以这样一种方式折戟沉沙。他们那么青春飞扬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倒下也应该是壮怀激烈慷慨悲歌，哪能够像如今这样被对方那铅灰冷漠犹如乌云密布的天幕给生生压下来，折损所有的少年意气，折损所有的年少轻狂。
失败不可怕啊……可怕的是永远地失去那一股永不服输的执拗。那是属于少年们的、如烈日一般灼人眼球的光芒，也正是那样的光芒吸引了程观月的加入。如果那光芒就这样熄灭掉……若是那样，才是这些少年们真正的毁灭。
所以程观月不想输。
更何况，他还听柳源源谈到过胡星的梦想，何况，他还对柳源源说过那样的话。
如果，能够拿到全国冠军……
程观月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别胡星打断了。
“好了小月，我明白你想说的话。我也相信，这些道理，他们大概都懂。”
言下之意，道理都懂，可实际情况下，谁能够真的付诸行动呢？
有个作家说过，我听过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没有时间了。”胡星继续说道，“该出场比赛了。”
大家站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程观月出门的时候，看到柳源源和乔语站在外面，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程观月微微叹气，冲着柳源源摇摇头。
柳源源的脸色一变。
其实不用程观月说，柳源源也能看出来情况不妙。球员们萎靡不振地进入更衣室，又萎靡不振地出来。在那么短的中场休息时间内，无论是表哥，还是程观月，很明显的，都没能让情况发生什么改变。
“放心，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战斗到最后一刻。”程观月低声说。
“……谢谢你……”
第三节由凤阳高中首先发球。程观月拿球向前场推进。
白一帆坐在观众席上，俯瞰全局。与此同时，他也在思考。
他想，胡星作为教练，究竟在下半场会让球队做出何种改变呢？
他自己是球队的核心控卫、队长身兼教练员，思考的时候自然而然也会带上一些教练的角度。
可是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面对凤阳高中这样被动的局势，白一帆自忖如果换做自己去当教练，也很难想出什么可以立刻扭转局势的办法。
本来球员之间的实力就有些差距，何况薛波做出的每一个布置都极其具有针对性，环环相扣又密不透风。
胡星，你能做些什么来扭转局势呢？
分差已经拉大到16分了。骏驰中学确实是一个冰冷无情的工具。对付凤阳高中时，他们甚至是程式化地每一节比对手多得8分。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第三节结束恐怕分差就拉大到24分了。
那第四节基本上就不用打了。
凤阳高中尚余一口气，完全是因为程观月的存在。
在他看来，上半场的程观月已经做得足够完美了。不，用完美甚至都不够形容，因为他甚至已经在超出自己水平地发挥了。他甚至有些抛弃了自己过去不断分享球的风格，而是寻求着一切可能的单枪匹马得分机会。
整个上半场，金小渝得了2分，徐小松得了4分，剩下的15分，则全部由程观月所得。
上一场比赛大放异彩的神射手姚若虎，上半场8投0中。曾经给自己造成过绝大麻烦的唐傲，上半场4投0总。
大厦将倾，程观月独木强支，困兽犹斗。
可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项文站在程观月的面前：“中场休息时，教练给我说过了，下半场不惜代价也要防住你——你是我们取胜唯一的变数。能得到薛波那老头子这样一句表扬，我想你也不枉费来参赛一趟了。”
“是吗？”程观月反唇相讥，“那我还真是万分荣幸。”
“你别弄错了，教练说要不惜代价防住你。可我想的却是……”项文的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恶意，“我心里想的却是，能不能不惜代价摧毁你……”
程观月觉得眼皮一跳。
项文是他的学长。可从初中开始，他就从来不曾掩饰过对自己的敌意。那件事情之后，就更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他带着一群人苦苦相逼，是程观月离开球队的最大原因之一。
所以如今球场上相遇，颇有一些宿命轮回的味道。
有些仇，总归是要报的，不是吗？
程观月努力将比赛之外的杂事排出脑海。马良上来挡拆，程观月绕过，项文则强行挤了过来。看来他并不害怕与强壮的对手发生冲撞。然而程观月没有硬碰硬，停步，晃动，再起步，将项文甩开。
他停步，起跳，投篮。然而篮球偏出，被陈超收下了篮板。
程观月“切”了一声，赶紧回防。
白一帆摇了摇头。
程观月累了。尽管第三节刚刚开始，可程观月这一次力道不足的投篮，已经暴露了他体能开始下降的事实。
在上半场，他实在是承担了太多并不属于自己的任务。第一节他打满整节，这已经是超出胡星的预计了。第二节后半段连续在强度极大的防守下得分，他已经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好多动作，好多平常训练中经常去练比赛中却没有拿出来的武器，被他一一亮出。他逼迫自己成为了整支球队中最锋利最具杀气的箭头，寒光闪耀，每一次出鞘都能带出对手的血肉。
连白一帆都觉得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中，几乎没有见到过这样坚强不屈又杀气十足的程观月。
可是，光凭这一点能耐，要取胜还是不够啊……
白一帆自己就是防守专家，兼之又特别熟悉程观月。他当然看得出来，项文那牛皮糖似的贴身紧逼和不断游走在犯规边缘却被裁判放过的身体接触会对程观月造成多么大的困扰和麻烦。
毕竟独木……毕竟独木难支。
